錦州
此刻,錦州城的官衙之外,天氣陰沉,晦暗不明,漸漸起了一陣倏然而起的夏日涼風,吹動着庭院中的樹木搖曳不停,帶走了暑氣的同時,也送來了幾許難以言說的涼意。
藉着阿濟格舉着燭臺湊近而來的燭火,多爾袞此刻拿過一份軍報,開始閱覽起來,隨着目光瀏覽信箋,面色就是倏然一變。
這會兒,阿濟格心頭隱隱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濃眉之下的虎目當中現出一抹憂色,急聲問道:“十四弟,怎麼了?”
多爾袞面色頹然,喃喃說道:“寧遠城……破了。”
阿濟格聞言,心頭一驚,面色訝異說道:“這……這纔多久?”
攏共也沒抵擋住一個月……
原來想象的那種遲滯漢廷大軍,戰況曠日持久,這些通通就沒有存在。
多爾袞蒼老眉頭之下,微微閉上眼眸,聲音涌起難以言說的哀痛,說道:“鄭親王也戰死了,艾度禮率領殘兵爲保住兵馬,從城中撤了出來。”
阿濟格平復了心緒,忍不住問了一句,說道:“怎麼攻破的?”
多爾袞面容微微一頓,沉吟說道:“用火藥炸開了城牆,和當初豪格與鰲拜炸開倭國都城一樣。”
只能說,這一招就是好用。
因爲這個時代的牆體結構,本就是磚混條石,然後如都城摻雜了糯米之類,但怎麼說,裡面也不是什麼鋼筋混凝土,只要放的黑火藥當量比較多,就能炸開城牆。
阿濟格聞聽此言,目光咄咄而閃,說道:“如何是好?”
“收攏兵力在錦州一線阻擋吧。”多爾袞面色頹然無比,濃眉之下,目中不由現出一抹悲愴之色。
隨着鄭親王濟爾哈朗的逝世,當初與多爾袞同輩的人也就只剩阿濟格一人。
這也意味着,滿清真是人才凋零,無人可用了。
現在也就滿達海、勒克德渾還有碩塞等一些小一輩兒的,勉強能夠挑起大梁。
而這一切,都是賈珩的傑作。
如砍樹枝一樣,一刀刀砍掉女真的枝蔓。
阿濟格眉頭皺了皺,目光現出一抹峻刻之色,沉吟說道:“十四弟,如今漢軍拿下寧遠城,如果向錦州攻打,那麼彼等軍需輜重補給之線勢必綿長,如果我軍截殺彼等,彼等勢必首尾不能顧。”
多爾袞點了點頭,說道:“這也是一條路子。”
值得一提的是,建州女真建立的滿清,還有不少喀爾喀的蒙古人在滿清國內效力。
而且人數還不少,大約有三四萬衆。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照應,就在這時,一個侍衛從外間一路小跑而來,面上滿是欣然之色。
“王爺,蒙古親王扎格的軍報。”那侍衛說着,躬身之間,就將手裡的軍報遞將過去。
而多爾袞接過軍報,開始閱覽,隨着時間過去,其人面容神色變幻了下,手裡的軍報一下子變得沉重無比。
真就是靠山山倒,靠水水跑。
此刻,這位大清帝國的掌舵者,第一次體會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阿濟格眉頭緊鎖,心底隱隱生出一股不妙之感,問道:“十四弟,怎麼回事兒?”
多爾袞平復了下心緒,嘆了一口氣,說道:“屋漏又逢連夜雨,你看看吧。”
說着,將手中的軍報遞將過去。
阿濟格面色陰沉,接過那軍報,隨着時間流逝,額頭青筋暴起,驚聲說道:“這如何還能吃敗仗?蒙古鐵騎不是在草原上縱橫無敵,還能被漢軍騎軍擊敗?”
“遇到了漢廷的忠勤侯謝再義,其人也是那賈珩小兒一手簡拔出來的。”多爾袞面色憤憤,幾乎是咬牙切齒說道:“賈珩小兒,當真是我大清宿敵!”
如果沒有賈珩小兒,大清也不會江河日下,十五弟也不會殞命。
都怪那賈珩小兒!
阿濟格默然了會兒,說道:“十四弟,現在說這些無用,十四弟打算如何應對?”
多爾袞面色鐵青,幾乎是咬牙切齒說道:“積極備戰,堅壁清野,死守錦州城!”
“可寧遠城……”阿濟格眉頭微皺,目中現出一抹擔憂之色,甕聲甕氣說道:“如此坐以待斃不是法子,不如出城野戰,在運動中尋找戰機。”
多爾袞目光眯了眯,說道:“小淩河之敗事例重演,又當如何?”
阿濟格聞聽此言,眉頭緊鎖,甕聲甕氣說道:“可漢人的紅衣大炮還有火藥炸城,未必不能在錦州城再來一遍。”
多爾袞濃眉之下,目中憂色密佈,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縱然戰至一兵一卒,也要保住我盛京城的安危!”
阿濟格面色凝重,一時無言。
只是這話多少就有些不祥,因爲先前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已經說過這種話。
而此刻,不知何時,外間烏雲翻涌的天穹上,“咔嚓”一聲,倏而,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一如此刻的大清國勢,風雨飄搖。
……
……
遼陽城
崇平十九年,六月下旬——
遼陽城下,隨意丟棄着不少漢軍的紅色旗幟以及斷裂的刀槍,可見硝煙幾縷,掩蓋了視線。
此刻,城牆前的護城河當中,血污橫流,可見一些殘肢斷臂。
這已是遼陽城下攻防之戰的第五天。
離遼陽城裡許之地的帳篷中,可見一道塗以紅漆的中軍旗杆上,一面紅鍛黑線的“漢”字旗幟,隨風飄揚不停。
北靜王水溶、河北提督康鴻以及江南水師提督韋徹,正在軍帳中落座。
北靜王水溶劍眉之下,目光清亮剔透,說道:“諸位,攻城已有六七日,遼陽城遲遲不下,諸位可有何破城良策?”
康鴻點了點頭,說道:“王爺,遼陽城雖不高,但城中也有幾萬兵馬,非一時可破,還得耐心等候纔是,況且,我這一路水師,只是爲寧遠、錦州一線的衛國公分擔壓力,不可輕敵冒進。”
康鴻年齡大了,行軍打仗更多時候還是以求穩妥爲主,只要賈珩這邊兒的正面戰場取得進展,那麼康鴻這邊兒就可以順順利利封個伯爵或者三等侯,委實沒有冒險的必要。
北靜王水溶凝眸看向一旁凝眉深思,並不言語的江南水師提督韋徹,說道:“韋提督有何高見?”
韋徹朗聲說道:“王爺,末將以爲,現在倒也不宜行險,不過是按部就班,興兵攻城而已,等候戰機出現,先前賈芳將軍已經去劫持糧道,當然,攻城之上,可以多調撥紅夷大炮,同時掘土牆,埋黑火藥,以圖炸開遼陽城牆。”
北靜王水溶聞聽此言,面上若有所思,說道:“韋將軍所言不無道理。”
嗯,這位北靜王的目的其實有些想在賈珩的面前,露一手的打算。
康鴻點了點頭,也勸說道:“王爺不必緊急,攻城原非數日可下,以衛國公之能,此刻尚在寧遠城下頓兵不前。”
此刻軍帳中的衆將聞言,面上都現出贊同。
衛國公那樣大的能耐,領兵數十萬的正面戰場尚未有分毫進展,何況是他們這一路偏師?
北靜王水溶眉頭緊鎖,目光恍惚了下,暗道,或許是他心急了吧。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的中護軍小校闊步進入軍帳當中,抱拳一禮道:“王爺,衛國公的飛鴿傳書。”
此言一出,北靜王水溶那張白皙、明淨的臉上現出詫異莫名,問道:“飛鴿傳書?帶人遞過來,讓本王看看。”
不大一會兒,一個身穿飛魚服,腰懸繡春刀的錦衣府衛,快步進入軍帳當中,拱手道:“王爺。”
北靜王水溶讓人拿過經過解譯的情報箋紙,凝神閱讀着其上的文字,低聲說道:“子鈺那邊兒攻破寧遠城了。”
這位青年郡王一激動,此刻也顧不上稱呼賈珩的官職,而是改以賈珩的表字相稱。
康鴻聞聽此言,面色欣喜莫名,那張雄闊面容上滿是欣然之色,驚聲說道:“寧遠城破了?”
他就說嘛……以衛國公之驍勇善戰,這都快一個月了,寧遠城也該攻破了。
而軍帳中的衆將聞言,面上喜色難掩,低聲議論紛紛。
北靜王水溶將手裡的箋紙遞送給一旁的康鴻,道:“如方纔韋提督所言,衛國公方面是以炮火轟擊之後,掘土填入炸藥,一舉破城。”
康鴻這會兒也閱覽而畢,目光轉眸看向北靜王水溶,問道:“王爺,那我軍是否也可以效仿。”
北靜王水溶點了點頭,說道:“韋將軍以爲呢?”
康鴻聞聽此言,故而,也將目光投向一旁的韋徹。
韋徹面色微頓,不假思索道:“近日可以一試,但此策重在出其不意,重在城中兵馬經過多日防守,精神懈怠,否則難以奏效。”
北靜王水溶朗聲道:“韋將軍說的對,是得尋覓良機。”
韋徹道:“王爺也可以將寧遠城已爲我大漢攻破的消息,在遼陽城下向城中的兵丁喊着,以動搖城中守卒的軍心。”
北靜王水溶劍眉之下,目中現出一抹欣喜,朗聲說道:“上兵伐謀,其下伐交,最次攻城,而攻城則以攻心爲上。”
韋徹點頭應是。
……
……
另一邊兒,巍峨而立的遼陽城中——
城中衙堂當中
勒克德渾坐在廳堂當中的一張梨花木椅子上,其人一身玄色披風,內着玄紅鐵甲,頜下鬍子拉碴,面上滿是憔悴之色。
下方的副將說道:“王爺,這幾日,城中兄弟傷亡不小,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
“傷亡大也沒有辦法,漢軍的紅衣大炮,炮火隆隆,我們只能硬抗。”勒克德渾面色陰沉如鐵,道:“告訴兄弟們,堅持住,後面就是我大清的盛京城,皇上和太后都看着我們呢。”
那副將應了一聲。
忽而,外間傳來一道震耳欲聾的炮轟聲音。
勒克德渾面色微變,沉聲道:“外間什麼聲音?難道是漢軍又攻城了?”
可這時候已是傍晚時分,天都要擦黑了,這個時候攻城?
這般想着,吩咐廊檐上的兵卒,吩咐道:“去看看怎麼回事兒。”
那兵卒應了一聲,正要轉身離開。
就在這時,忽而從外間來了一個兵將,面色惶恐無比,沉聲道:“王爺,大事不好了,外間的漢軍,正在鼓譟,說是我大清的寧遠城被破了。”
“必是要妖言惑衆!”勒克德渾冷喝一聲,面色鐵青,沉喝道。
那兵將開口說道:“下方的漢軍士卒都在鼓譟,言之鑿鑿。”
勒克德渾兩道粗如墨條的濃眉之下,瞳孔一縮,面色急劇變幻了幾下,不知爲何,心裡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只怕這是真的。
畢竟,領兵攻打城池的乃是衛國公賈珩。
那位國公,在過往面對大清的戰事中,幾乎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他大清不知多少能征善戰的王公貝勒,都在他的手下折戟沉沙。
勒克德渾面色凝重如冰,說道:“不用理會,告訴諸軍,這是謠言,漢狗狡猾,想要亂我軍心,而寧遠城高有數丈,更有鄭親王坐鎮,安若磐石!”
那軍將聞言,拱手稱是,然後傳令去了。
……
……
翌日,崇平十九年,七月初一
天氣晨曦微露,朝陽東昇,日光照耀在遼東大地上,正是盛夏時節,饒是以遼東之地的高緯度,天氣仍有幾許燥熱,故而,在北靜王水溶的命令下,不少兵馬在吃完早飯以後,開始向着城池而去。
“咚咚……”
就在這時,鼓聲密如雨點,在這一刻,震耳欲聾,讓整個平靜的曠野當中,讓人心神振奮,熱血噴騰。
此刻,大批漢軍兵馬,扛着一架架木質雲梯,推着紅衣大炮炮銃向着城池快行而去。
“轟隆隆……”
隨着炮聲隆隆響起,大批紅衣大炮向着城牆轟擊,不大一會兒,就見牆面坑坑窪窪,其上的女真兵丁在炮火的轟炸下,蜷縮着身子。
而就這樣炮轟了大概有半個時辰,漢軍的步卒開始行動,扛着一架杏黃色的木質雲梯逐漸抵近遼陽城城牆。
“嗖嗖……”
女真的將士開始探出來向下攢射,箭矢破空之聲此起彼伏。
而下方盾牌之後的漢軍兵丁,則同樣舉起弓弩或者火銃,向着城頭上的女真兵丁攢射。
伴隨着“噗呲、噗呲”之聲響起,遼陽城頭的女真兵丁發出陣陣慘嚎,一下子從城頭上跌將下來。
反而被漢軍火力壓制,尤其是紅夷大炮以及轟天雷,從遠處拋擲,給女真的八旗兵丁造成了不小的殺傷。
而這已是前幾天攻城雙方的常態化。
北靜王水溶此刻手裡舉起一根單筒望遠鏡,眺望着城頭的攻城之景,說道:“每次都是差一點兒,這城中的主將是一位頗有能耐的人。”
“勒克德渾,是僞清禮親王代善之孫,其人同樣在僞清開國中立下汗馬功勞,這才封着郡王。”一旁的康鴻解釋說道。
北靜王水溶面色微凝,感慨說道:“女真當中真是人才濟濟。”
而且還都是愛新覺羅一族的宗室,相比之下……
當然這話也就只能在心底稍稍嘀咕一下,否則豈不是說陳漢宗室不如對面?
康鴻語氣中也有幾許感慨道:“當年女真國內,更是兵多將廣,如不是衛國公幾次戰事,斬殺了女真的多鐸,嶽託、豪格、碩託、鰲拜等人,女真現在所能出動的能人異士少了許多。”
北靜王水溶點了點頭,讚了一句,說道:“能有今日局面,的確離不開子鈺數年的出生入死和苦心綢繆,不僅是兵事上,政事上同樣如此,如平滅遼東,當以郡王之爵酬之,方不辜負功臣一片拳拳赤子之心。”
康鴻點了點頭,說道:“我大漢開國百餘年,郡王之爵僅僅四人,衛國公如能封爲郡王,當是第五位郡王了。”
因爲大漢異姓功臣所能獲得的最高爵位就是郡王,什麼親王,根本不可能封賞,因爲那是篡位三件套之一。
北靜王水溶凝眸看向那城牆上正在攀爬的漢軍,道:“先前韋將軍提及掘土道,埋炸藥之事,康提督以爲何時可行實施?”
“如是攻城六七日,敵寇疲憊懈怠,應是大差不差了。”康鴻笑道。
北靜王水溶點了點頭,贊同道:“那就先行攻城吧。”
就這樣,這種攻城之勢,源源不斷幾乎如潮水一般。
而遼陽城上,勒克德渾則是有條不紊地投入兵馬在城頭上,渾然不見先前向多爾袞軍報告急的樣子。
而這樣的攻防戰事,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也徹底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