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含元殿
隨着刑部尚書趙默出班陳奏,殿中羣臣也相繼出班,向着崇平帝陳奏出兵之弊端。
從內閣六部到科道言官,可謂反對如潮。
理由無非是大漢方經大敗,不宜再如此勞民傷財,窮兵黷武,如果再釀成一場大敗,社稷動盪就在眼前。
當然也不是沒有保持沉默的文臣,如工部尚書趙翼眉頭緊皺,面上若有所思。
而軍機處衆人以兵部侍郎施傑爲首,則是立在原地不動,好像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如果是旁人來提出兵,軍機處可能全班反對,但現在是先前料定南安郡王必定大敗的衛國公,如何反駁?
施傑反而覺得賈珩方纔所言東虜與西北和碩特蒙古聯合一起,不無道理。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在於,衛國公領兵征討西北,能夠大獲全勝。
如果不能取得大勝,那真不如不出兵。
崇平帝看向內閣首輔韓癀,道:“韓卿,方纔爲何一言不發?”
自從科舉舞弊之案以後,這位內閣首輔就開始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或者說在一些關鍵問題上態度謹慎。
韓癀被點名,面色平靜地出得班列,說道:“聖上,微臣以爲不宜再行出兵,當以休養生息最爲穩妥,既然和碩特蒙古願與我朝罷兵言和,我朝應順水推舟,等國力積蓄之後,再作打算。”
至此,隨着內閣首輔韓癀的表態,除軍機處以外的文臣,不論是齊浙兩黨,幾乎九成九,都認爲不可再派兵前往西北。
其實,如果沒有和碩特蒙古派使者求和,原本六神無主的漢廷文臣毫無爭議,必定讓賈珩領兵挽回西北危局。
現在和碩特蒙古已經答應不再進兵,那麼賈珩力挽狂瀾的作用性就被削弱。
崇平帝默然片刻,將目光投向魏王,問道:“魏王方纔所言不出兵,遼東與西北將會兩相呼應,共圖大漢,可否向諸卿細言?”
魏王聞言,心頭劇震,只覺一股難以言說的激動涌上心頭,面頰微微泛起潮紅,整理着昨晚與鄧緯的談話,高聲說道:“兒臣還是以爲,應當出兵西北,否則,和碩特蒙古勢大,又得女真爲奧援,以後更難平定,尤其是此次西北兵敗,與女真存在莫大幹系,這次與其是青海之戰,不如說是漢虜之戰,遼東以西北牽制我朝。”
崇平帝將目光轉而投向那蟒服少年,沉聲問道:“子鈺以爲如何?”
賈珩面色微頓,說道:“回聖上,微臣以爲不能與和碩特蒙古議和,應當發兵早定西北,我朝雖然經先前一場大敗,軍心士氣受得影響,但和碩特蒙古比之我朝,同樣爲久疲之師,一旦和碩特蒙古渡過此難,我朝想要平定西北邊患,更爲難上加難。”
這時,刑部侍郎岑惟山冷哼一聲,朗聲說道:“聖上,衛國公之言,微臣不敢苟同!我大漢已經敗過一場,如何還能再發大兵,前往西北,如今京營一場大敗,神京縞素滿城,家家嚎哭,如今還行此孤注一擲之舉,微臣以爲殊爲不智!”
此言一出,又是引起朝中衆文臣的附和。
賈珩冷笑道:“彼時,賈某請求領兵,反對賈某的就有你岑侍郎,支持南安等人領兵徵西的同樣有你岑侍郎,可見爾全然不知兵事,當少言兵。”
岑惟山不由臉色一黑。
賈珩道:“聖上,微臣請求出兵徵西。”
殿中羣臣聞聽此言,心思各異。
衛國公不僅是在說岑惟山,也提到了他們,當初,支持南安郡王爲主帥徵西的臣子中就有在場的衆人。
不是,那衛國公如今言之鑿鑿,難道真的有打贏的希望?
崇平帝點了點頭,目光掃向下方一衆朝臣,沉聲道:“諸卿,和碩特蒙古要以南安換回女真在我神京的使臣,可見西北與遼東兩方來往密切,一旦將西北戰事遷延日久,遼東與西北約爲盟友,東西呼應,彼時,局勢更爲複雜。”
殿中羣臣聞言,一時不語。
崇平帝安靜片刻,擲地有聲道:“朕決意聽賈子鈺所言,出兵西北!”
和碩特蒙古的議和之音,恰恰說明子鈺先前推斷一絲不差,和碩特蒙古正在征討藏地,他先前只是錯用了南安等人。
殿中先是安靜半晌,而後議論不停。
但經過賈珩先前一通“翻舊賬”,已經很少有人再站出來反對,只是暗暗搖頭,多數都不看好此次戰事。
韓癀眉頭緊皺,心頭不由涌起一股擔憂。
不僅是對再次大敗的擔憂,也有對賈珩大勝的擔憂。
崇平帝點了點頭,沉聲說道:“對於南安等人,可以女真使團向和碩特蒙古交換放歸。”
他現在要問問南安等人是怎麼帶兵的,導致十萬大軍一朝全軍覆沒。
此言一出,殿中羣臣面色就是微動,但卻無人出言。
或者說,此刻的大漢羣臣已經爲堅持二徵西北的翁婿兩人,說不出話。
魏王見此,心頭也鬆了一口氣。
鄧先生果然說中了父皇的心思,至於此次出征是否能大獲全勝,毋庸置疑,平安州大捷和西北大敗,都能有力地證明了大漢兵事,唯衛國公一人可信用。
崇平帝憤然道:“至於和親一事,我大漢斷不能與虜寇媾和!”
殿中羣臣面色怔怔,默然以對。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內閣與軍機處擬旨,以衛國公賈珩爲平西大元帥,節制西北諸鎮兵馬,主持一應徵討和碩特蒙古事務,凡西北一應文武官員,皆可以天子劍先斬後奏!”
唯有如此,才能掃清子鈺領兵的障礙,以往的無數事實已經證明過。
施傑率先出班,朝着崇平帝拱手道:“微臣遵旨。”
而韓癀暗暗嘆了一口氣,也出班領旨。
事已至此,只能祈禱衛國公此次出兵能夠取得大勝。
賈珩也出班拱手領旨,心頭也有些無奈。
僅僅是和碩特蒙古求和,就讓文臣動搖,不得不說是頗爲諷刺。
崇平帝而後將劍眉之下的沉靜目光投向魏王,面色頓了片刻,說道:“魏王督軍押送糧秣,隨軍出征。”
先前陳澄既然能幫着徵西大軍押送糧秣,魏王陳然前去押送糧秣,也不算突兀。
或者說,隨着崇平帝的身子骨兒出了問題,對諸藩的考察、委用也變得迫在眉睫起來。
魏王聞言,面色先是一愣,旋即心頭大喜,出班奏道:“兒臣遵旨。”
“諸卿退朝吧。”崇平帝此刻也有些神思睏倦,說道:“衛國公與魏王留下。”
魏王心神猛跳了下,深吸了一口氣,連忙平復下激動的心緒。
待衆臣出了含元殿,心思複雜,步伐沉重地來到廊檐之下。
說話間,羣臣三三兩兩在漢白玉廣場上,忽而心頭一動,發現不知何時,擡頭之間,浩渺天穹之上密佈的烏雲漸漸散去,太陽忽而自雲層中泄落下萬道金色日光,照耀在大地上,一道彩虹在東方天際現出,化作一道七彩虹橋。
原本面色陰鬱的韓癀看向那道彩虹,白淨面皮微動,心緒莫名。
或許衛國公持出兵之論是對的,不能讓西北虜患與遼東的建奴聯合在一起。
一場關於出兵西北的午朝結束,在崇平帝與賈珩的推動下,終於確定了出兵之事。
或者說,漢廷羣臣一開始就沒有太多選擇,因爲賈珩這位從南方奔赴神京力挽狂瀾的柱國之臣,緊接着提出了二徵西北。
如果再不聽從其言,將來真的西北與遼東遙相呼應,誰來負責?
待羣臣散朝之後,崇平帝喚着賈珩與魏王陳然,沿着迴廊向後宮行去。
賈珩說道:“父皇,兒臣這次出兵以騎兵分幾路掠襲青海蒙古,如今正值和碩特蒙古遠征藏地,和碩特蒙古部衆僅僅七八萬人,剛剛經歷一場大戰,我大漢騎軍分兵繞襲蒙古部衆,對其不停放血,就可收前漢衛霍之功,而此行非兒臣以及京營騎將不可。”
崇平帝點了點頭,點了點頭說道:“打仗的事兒,子鈺來綢繆就好。”
這些事兒,他現在是不能再碰了,交給子鈺省心一些,還能保證大勝。
魏王也說道:“父皇,子鈺能征善戰,此去定然能馬到功成。”
崇平帝叮囑道:“你在後方操持糧秣供應,不可有着閃失。”
賈珩道:“父皇不必憂慮,父皇今日也見到,朝中文臣大多持和議之論,這恰恰是青海和碩特蒙古自知無力與我朝開戰。”
這就是隱隱在告訴崇平帝,我離了你在朝中根本站不住。
崇平帝嘆了一口氣,道:“終究是朕先前將西北之事想的過於簡單了。”
賈珩道:“西北兵事,縱是用兩江之高仲平,乃至派援兵歸撫遠將軍金鉉調遣徵西,都不會釀此大敗,惟獨南安其人急於立功,擁兵躁進,臣並非挾私怨之心攻訐,魏王也在此處,兒臣還是要說,南安其人如不總想着隱隱壓兒臣一頭,可能還不會遭逢此敗。”
魏王面色一肅,說道:“衛國公系出一片公心,不用顧忌於我。”
賈珩:“……”不是,這位魏王殿下已經到了這一步?簡直如同早期如同是他的舔狗一般的咸寧。
崇平帝默然片刻,嘆了一口氣。
所以他先前所想,以南安郡王在兵事之上制衡子鈺,或許出發點就是錯的?
南安等人,才具不足!
賈珩道:“父皇大可不必爲西北邊事憂心,大凡古來聖皇,明君聖主,也並非每戰必勝,父皇不必爲此自責,還望保重龍體。”
崇平帝沉吟片刻,心思就有些複雜莫名,說道:“子鈺所言甚是。”
事實上,在後世歷史上,康熙也吃過敗仗,哪怕是洪武一朝也都吃過敗仗,吃了敗仗並不可怕,關鍵是不能一蹶不振。
翁婿兩人說話之間來到後宮,時而有一雙雙庭前燕子繞樑而飛。
端容貴妃在一衆宮女的簇擁下,清聲道:“陛下,子鈺,你們回來了,然兒也在,你八弟這會兒剛從學堂過來,正說想找你玩兒呢。”
魏王面帶微笑,說道:“見過容妃娘娘,八弟呢。”
賈珩也近前行了一禮,見過岳母。
這時,一個沖齡幼童從不遠處跑將過來,伸出兩隻胳膊,笑着喚道:“魏王兄,姐夫,你們來了。”
魏王面上見着真摯的笑意,道:“八弟。”
說着,近前而去,拉過陳澤的手,說道:“有幾天沒有見八弟了。”
端容貴妃清眸中帶着關切之色,說道:“陛下,臣妾去御膳房煮了一些補益氣血的紅棗粥,陛下過去吃一點兒吧。”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感情,雖然端容貴妃平常無慾無求,但與崇平帝共同孕育了一兒一女還是有不少感情。
崇平帝點了點頭,說道:“難爲容妃了。”
端容貴妃笑了笑,似嗔似惱說道:“陛下這是說的哪裡話?倒是顯得臣妾十指不沾陽春水一樣。”
麗人柔婉一笑,那張幽清、冷豔的臉蛋兒,眉梢眼角間的嫵媚氣韻無聲流溢,恍若冰山之上的一株豔冶紅蓮。
賈珩看了一眼,不敢多看,這次是真不敢多看。
崇平帝招呼說道:“子鈺,給朕說說,這次江南新政的困難與舉措,容妃,喚陳然和陳澤他們兄弟過來聽聽。”
賈珩點了點頭,瞥了一眼兄弟二人,隨着崇平帝進入福寧宮的前殿中。
殿中,崇平帝道:“子鈺,江南那邊兒查的常州府案子,究竟是何人所爲?”
賈珩道:“工部尚書嚴茂,這幾天的卷宗應該連同奏疏已經一併遞送到京裡。”
崇平帝面色微頓,沉聲說道:“朕先前讓子鈺嚴查此案背後的黨羽,子鈺可曾查過?”
賈珩道:“已經派人查過,倒是有了一些眉目,不過,如今經西北一事,江南卻不好再起波折了。”
這會兒,魏王也與陳澤坐在一旁,靜靜傾聽着兩人敘話。
崇平帝默然片刻,說道:“西北之事終究是阻礙了江南新政。”
當年在內書房之中策對,就是以大勝推進新政。
賈珩道:“父皇,西北之事不過是敵我矛盾,江南新政是內部矛盾,後者纔是急不得的事情。”
崇平帝感慨說道:“是啊。”
這一切的根由就在於他心急,所以想着西北、江南都有所成就,偏偏派了南安去西北,子鈺去江南,結果一樣都沒有徹底辦成。
可以說,天子這段時間仍是不能釋懷,唯有西北大勝之後,大勝的喜悅才能沖淡這種自責。
魏王靜靜看着這翁婿相得的一幕,心頭也有些複雜莫名。
相比他這個皇后元子,子鈺這個外姓女婿才最得父皇的心意。
端容貴妃柔聲道:“陛下,先用藥粥吧。”
賈珩也勸道:“父皇,先用藥粥。”
在這一刻,竟有幾分一家幾口其樂融融的意味。
南安郡王府,萱堂之中——
南安太妃正在與王妃羅氏面色焦慮地等待着消息,而這時,一個嬤嬤過來稟告說道:“太妃,外邊兒的消息打探到了。”
南安太妃正以一手撫着額頭,聞言,遽然坐直了身子,目中現着惶急之色,說道:“怎麼說?”
那嬤嬤說道:“聽說西北那邊兒派了議和的國書,說是一個是打下的土地歸番人,再一個是隻要與咱們朝廷和親,就能換回王爺。”
這個嬤嬤自然不是外間的文人,顯然將和親與交換人質兩樁事移花接木到了一起。
南安太妃聞言,面色微頓,心頭一驚,喜道:“燁兒還活着?”
“太妃,聽說王爺和柳家郎君都是被番人生擒了,現在想要公侯或者宗室之女和親,人家就能放回王爺。”那嬤嬤道。
“真是神佛保佑,謝天謝地。”南安太妃口中不停念着佛號,連連說道。
柳芳之母孫氏在一旁面帶慶幸之色,說道:“是啊。”
羅氏柳葉眉挑了挑,目光閃了閃,低聲道:“番人請求和親?”
南安太妃臉上見着輕快之色,低聲說道:“這顯然是番人知道我大漢地大物博,國力強大,知道單單憑藉一次大勝不過是蚍蜉撼樹,現在就想給大漢言和。”
羅氏皺了皺眉,說道:“可這公侯之女,誰家有適齡的公侯?”
這時,那嬤嬤道:“太妃,聽說那衛國公還不願意,還說要領兵前往西北打一場。”
南安太妃聞言,白淨的麪皮跳了跳,忽而冷笑一聲,道:“那賈珩小兒就是想讓燁兒性命丟在西北,心腸真是歹毒至極!”
說着,對一旁的王妃羅氏說道:“公侯之女?那賈家不是公侯之家?賈家可是有不少青春芳齡的女孩兒,賈家四春都未曾婚配,隨便扒拉一個,總能換回燁兒!”
燁兒去了西北遭逢大敗,歸根到底還是那賈珩小兒帶走了紅夷大炮,這才讓燁兒在西北吃了一場敗仗。
南安太妃吩咐道:“來人,去榮國府。”
說着,在羅氏的陪同下,與柳芳之母孫氏等人,在一衆嬤嬤的簇擁下前往榮國府。
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正在坐在羅漢牀上,兩側的繡墩上坐着王夫人、薛姨媽,以及邢夫人。
賈母道:“珩哥兒在朝堂上也不知如何了?這西北的戰事還打不打?”
在賈政離開榮國府前往宮中之時,賈母就知道今日的午朝正在商討着西北之事,也是前一段時間,南安太妃以及理國公府的太夫人孫氏等人的衝擊。
林之孝家的道:“老太太,二老爺從衙門回來了。”
說話之間,賈政進入榮慶堂,行禮之後,在賈母的詢問目光中,敘道:“母親,宮中的消息已經定下了,子鈺過幾天仍然發兵西北。”
賈母嘆道:“這珩哥兒剛剛回來,又要去西北打仗,這真是一刻不停着。”
賈政面上既有自豪,還有擔憂,說道:“現在朝中正是萬馬齊喑之時,唯有子鈺才能力挽狂瀾。”
想起含元殿中羣臣反對,唯一人逆流而上,雖千萬人吾往矣!
薛姨媽笑了笑,道:“是啊,這朝堂上還是離不得珩哥兒的。”
想來等西北戰事回來,寶丫頭的婚事和誥命夫人也就有着落了。
就在賈家衆人敘話之時,一個嬤嬤進得廳堂,說道:“老太太,南安太妃家的來了。”
賈母皺了皺眉,旋即舒展開來,說道:“就說老身身子骨不大舒服。”
忽而一個,一個嬤嬤進入府中,急聲道:“南安太妃人已經闖進來了。”
此刻,南安太妃以及柳芳之母孫氏、石光珠之母郭氏帶着各自的兒媳婦,在一衆嬤嬤的簇擁下進入儀門外。
來勢洶洶,興師問罪。
賈母臉色就不大好看,說道:“不必攔着了,寶玉他娘,扶我去迎迎。”
這時,南安太妃已經與柳芳之母孫氏,石光珠之母郭氏領着人浩浩蕩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