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玖賈倩賈清三個要趕着酉時城門關閉之前回去,所以午時一過就起身告辭了。薛寶釵陪着他們去跟長輩們辭行,又送他們上了車,看着車轎出了二門,方纔帶着人回去了。
雖然說,作爲外甥女兒,薛寶釵不用連姨娘屋裡的晚飯都要管,可是他一樣要對賈母的飲食上心,哪怕那是他的姨娘王夫人的事兒。
事到如今,薛寶釵也不避諱了。
他就是對王夫人的人品不放心。
等他把今天的事情處理完了,再坐着小轎,將園子巡視一遍,將所有的大門角門都鎖好、鑰匙也收好掛好,回到蘅蕪苑的時候,也過了酉時了。
薛寶琴在屋裡已經轉悠了好幾圈,見薛寶釵回來了,連忙出來迎接。
薛寶釵打轎子裡下來,跟薛寶琴笑了笑,還不忘叮囑那些婆子們:“如今天氣也熱了,雨水也將漸漸減少。你們晚上守夜的時候多注意些個,莫要走了水。”
那些婆子們連忙道:“姑娘放心。我們都曉得。”又恭敬地跟薛寶釵告辭,方打着燈籠、擡着小轎走了。
薛寶釵愣了好一會兒。
雖然說,這大觀園的事兒一直是他在管着,這些婆子們的月錢也是從他手裡發下去的。可是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些婆子如此恭敬謙卑的模樣。要知道,這些個婆子自詡是娘娘的奴才,哪怕是領着他們薛家的錢,背地裡瞧不起他薛寶釵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今日,這些婆子的神情有異,薛寶釵如何不驚訝?
薛寶琴見堂姐愣愣地對着外面出神。連忙拉拉薛寶釵的衣袖:“大姐姐?”
薛寶釵這纔回神,道:“對不住,妹妹,我心裡有事兒,走了神。”
薛寶琴順着薛寶釵的目光看了看,雖然太陽已經落山,可天色並沒有完全暗下來。這會兒,還能夠遠遠地看見那幾個婆子的背影。
薛寶琴道:“可是因爲今天這幾個婆子特別恭敬的事兒?”
薛寶釵一愣,道:“妹妹知道些什麼?”
薛寶琴拉着薛寶釵進了屋。方纔將白天秋爽齋裡面的事情說了。
薛寶釵愣愣地聽着,坐在那裡好半天都沒有吭一聲。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
薛寶琴見薛寶釵終於回過神來。這才道:“大姐姐。你真的坑了賈郡君那麼多銀錢麼?”
薛寶釵點了點頭,臉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神情悲傷中卻又帶着幾絲喜悅、幾絲欣慰:“大父親去世之後,哥哥不懂事兒,母親耳根子軟,我又年輕,看着進項一年比一年少,看着家業日漸消耗。我這心裡,又何嘗好受了?偏偏我那姨娘……”
說到這裡。薛寶釵也忍不住咬牙。
皇家行宮是這麼好修的?沒看到連萬歲都捨不得將現成的皇家行宮好好修繕一番麼?更不要說是從零開始,新建一座。偏偏賈家集資起來的銀子,王夫人只給了一半不說,對這省親別墅的要求還超高。就是薛家有錢,又怎麼經得起如此消耗?
可是王夫人還是不滿足,讓薛家承擔了修建省親別墅的事兒還不夠,還不停地問他要錢,各種理由、各種方式地要錢。
那段日子,簡直就是噩夢。
現在想起來,薛寶釵也不得不承認,賈玖的那批財貨,對於賈玖來說,也許只是他試探自己的代價,可是對於他薛寶釵來說,卻是不得不吞下的餌。
薛寶釵也想硬氣起來,也想做出點成績,可事實卻是,不停要錢的王夫人,對家業懵懵懂懂的薛蟠,耳根子極軟、別人說什麼信什麼的母親,這三個人就跟三座大山一樣,壓在他的肩膀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這纔有了後來,賤賣這批仿太湖石的事兒。
這纔有了後來,薛寶釵無法面對賈玖的事兒。
薛寶釵終究不是王夫人,他的心中還是有善惡、有廉恥的。拿了賈玖那麼多銀錢,讓賈玖負擔了那麼重的虧空,薛寶釵沒有辦法繼續面對賈玖。
這纔是之前那段日子,薛寶釵跟賈玖保持距離的真正原因。
可是,讓薛寶釵絕望的是,他爲了王夫人和賈元春、爲了這省親別墅得罪了賈玖,可是王夫人不知道體諒他不說,每每有事兒,還總是說,那批財貨,原本是賈玖孝敬娘娘的,跟薛寶釵沒有關係。薛寶釵拿了那批石頭,其實就是拿了娘娘的銀子。
這種話,明裡暗裡,薛寶釵不知道聽了多少次。
可是他偏偏找不到話反駁王夫人,只能在王夫人的巨大壓力下勉力支持。可是,無論他付出了多少努力,還是隻能看着他們薛家的錢財源源不斷地流向王夫人的腰包。
賈玖今天的這些話,對於別人來說,只是一次公開的對薛寶釵的認可,對於薛寶釵來說,卻是一根救命稻草。有了這句話,薛寶釵就有信心跟王夫人繼續抗爭下去。
至於賈玖背後的目的,薛寶釵也猜得到,無非是希望自己跟自己的好姨娘王夫人鬥起來罷了。
如果是一年多以前,如果是賈元春剛剛冊封爲皇妃的時候,薛寶釵說不得會認爲賈玖十分險惡。可是經過了這麼多事兒,又看清了王夫人的貪婪和狠毒,也看清了王夫人永遠不可能滿足的巨大的胃口,薛寶釵已經徹徹底底地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便沒有那批石頭,他跟王夫人也會因爲王夫人算計薛家的銀錢的事兒而鬥上的。如今,也不過是多了一個爭鬥了理由罷了。
可是,聽到賈玖如此評價他,薛寶釵的心中還是有幾分喜悅的。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哥哥雖然沒說什麼,可是他的母親卻是在背地裡嘀咕了很久了。內容也無非是薛寶釵不應該得罪了王夫人,對薛家的未來不好。對薛寶釵自己的前程也不好。
薛寶釵其實很想搖醒自己的母親,告訴母親:如果順着王夫人,薛家只怕會被榨乾一切之後,徹底消失。那個時候將不存在什麼薛家,自己也不用考慮什麼前程了。
可是,作爲女兒,薛寶釵不能對母親這麼做。而輕聲細語也不可能讓母親聽進去自己的話。
薛寶釵的苦。又有誰知道?
好在如今有了賈玖的這幾句話。只要有這幾句話,只要賈玖肯在長輩們面前承認這一點,那麼。薛寶釵就有理由拒絕王夫人的無理要求,他就多一份力量,保護自己的家。
當然,薛寶釵本人是不可能當着長輩們的面直接問賈玖的。可是有一個人能開這個口。
賈赦賈政兩兄弟分家的時候。賈赦的確分了不少奴僕給賈政。可是賈政分得的家業就那麼一點,住的地方也不大。所以,那些奴僕,不是被髮賣了,就是放出去了,最後留下來的人只有幾房下人。
如今,大觀園修建好了,自然是需要奴僕照料的。外面也在造房子。等那些院子都蓋好了,也是需要奴僕守夜的。但是。賈政王夫人夫婦沒有錢,就是有錢,王夫人也不會拿出來。所以,無論是大觀園裡的奴才,還是外面的奴才,其實都是薛家出錢買下來的。即便他們的賣身契已經被王夫人要過去了,可是這些奴僕的月錢還是由薛家發放。
包括如今大觀園裡面的這些姑娘小爺們的月錢也是。
這也是爲什麼如今大觀園裡面,是薛寶釵管事,而不是李紈管事,探春也沒有出來搭把手的原因。
即便那些奴才們自詡是什麼工部員外郎家的奴才,不是薛家的奴才,可是他們歸薛寶釵管着,月錢也是薛寶釵在放。薛寶釵要使喚他們也比原著裡簡單許多。
至少,要讓史湘雲知道某些事情,不讓史湘雲知道某些事情,還是十分容易的。
當晚,稍晚一些時候,就有人把白天秋爽齋裡面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翠縷。翠縷立刻覺得大事不妙,不顧史湘雲已經躺下了,連忙把自家姑娘給叫了起來。
史湘雲十分不高興:“翠縷,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爲何半夜把我叫起來?”
翠縷道:“姑娘,婢子是聽說了一件事情,左思右想,覺得不對勁兒,這才把姑娘叫起來的。”
“嗯?”
翠縷連忙湊在史湘雲的耳朵邊兒上,將事情說了。
史湘雲頓時睡意全消,瞪圓了眼睛,拉着翠縷的衣袖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翠縷道:“姑娘,您沒有聽錯。白天,二姑娘在三姑娘那裡,親口這麼說的。說寶姑娘人品貴重,值得他在寶姑娘身上花上上千萬兩銀子的財貨!當時在場的,可不止三姑娘,還有琴姑娘、邢姑娘、倩姑娘、清姑娘和四姑娘。諸位姑娘可是親耳聽二姑娘這麼說的。”
史湘雲愣了半晌,方纔咬牙道:“二姐姐……我原以爲,當初爲了那事兒,二姐姐跟他早就已經鬧掰了纔是,卻沒有想到,白天他們兩個竟然聯手給我沒臉不說,二姐姐對他的評價還那麼高!”
翠縷小心翼翼地道:“姑娘?”
史湘雲道:“我就不明白了,那個薛寶釵又有什麼好?二姐姐偏偏看重他。明明我跟二姐姐更親近些,不是麼?”
翠縷低着頭,不敢開口。
翠縷是賈母給史湘雲的丫頭。當初,襲人得了史湘雲的舉薦,成了賈寶玉的大丫頭,他就伺候了史湘雲。可是他的心裡未必沒有計較。他伺候史湘雲的時間更長,自問對史湘雲也是盡心盡力,可是在史湘雲的心中,他始終比不上襲人。
翠縷也知道,史湘雲待襲人與別人不同,固然是因爲襲人之前是伺候他的,更重要的是,襲人是賈寶玉的丫頭。跟襲人交好,可以隨時瞭解賈寶玉的事兒。可是翠縷真心不覺得,襲人有這個價值,值得史湘云爲他得罪了自己的兩位嬸嬸。
賈寶玉的針線,是賈寶玉屋裡的丫頭們的事兒,襲人自己不願意做,大可以叫其他的丫頭來做。相信那些想出頭的丫頭十分樂意被襲人使喚。就是史湘雲真的接了過來,一個人忙不過來,他翠縷也十分願意爲自家姑娘分憂。
可是,事實呢?
史湘雲一面替襲人做襲人不願意做的活計,一面還跟別人說他在家裡身不由己。別人嘴上附和着,背地裡哪個不笑話史湘雲的?就是兩位侯爺夫人也覺得史湘雲不是腦子有病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這些事情,翠縷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尤其是史家兩位侯爺外放的時候,兩位夫人誰都沒有說要帶上自家姑娘,而是直接把自家姑娘送到賈家來。這女人就是出嫁了,也少不了要依靠孃家的。跟自家姑娘這樣,本來就無父無母的,若是現在跟嬸孃交惡,將來有什麼事兒,還能指望兩位夫人幫忙?
翠縷也不是那種沒見識的丫頭。至少,在這府裡看過了這麼多事情,也經歷了這麼多事兒,他可是十分清楚,孃家對一個女人是多麼的重要。
從前,明明大太太纔是正經的將軍夫人,可是爲什麼大太太在這府裡就跟隱形人一樣,反而是二太太,一當家就是十多年?就連嫂子進門也沒有交出管家權?還不是因爲大太太的孃家拿不出手、二太太卻有個顯赫的孃家?
現在,爲什麼二姑娘能不把二太太當一回事情,就連寶姑娘也敢對着二太太陽奉陰違?還不是因爲二太太的孃家已經敗了,沒了外援?
翠縷一直以爲自家姑娘是個聰明人。可是史湘雲一直都沒能看透這些,翠縷的心中也急啊。
翠縷道:“姑娘,寶姑娘的事兒,還請你慎重。”
史湘雲立刻瞪了翠縷一眼,道:“連你也站在他那邊了呢?別忘記了,爲了這園子的事兒,那位可是把太太給得罪慘了。太太就是身上沒有誥命,也是寶玉的親孃,娘娘的生母,老爺的正妻!”
翠縷道:“可是太太就是對寶姑娘有諸多不滿,也沒有對寶姑娘做什麼,不是麼?”
史湘雲聽了,方纔不言語了。
這也是他最爲擔心的事兒。
人家說,同牀異夢、貌合神離。他就怕王夫人和薛寶釵反了過來,做出一副不合的模樣,實際上還是藕斷絲連、暗通款曲。
尤其是現在,薛家有錢,而王夫人需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