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心裡已經在笑了。
他很感激趙倫,非常感激。
感激趙倫給了他這樣一個絕佳的機會……
賈琮從不因爲是穿越者就輕狂自大,他能認識到曹子昂所帶來的嚴峻威脅。
此人行事頗爲謹慎,並不直接出手。
這樣的人本已經夠難纏了,如今又搭上了內閣次輔,成了新黨魁首的乘龍快婿。
連宋巖等當朝巨擘,都日漸抵不住寧則臣的攻勢,可見其手段之高,性格之強勢。
曹辰入了寧則臣的眼,根本用不了多久,他這個今科狀元,就能被捧成新黨新銳,身居高位,手掌大權。
被這樣一個人惦記敵視,即使賈琮再謹言慎行,也總會被抓住馬腳。
更何況,賈家那一屁股爛事,根本不用去仔細尋摸,就能讓人隨手拈來,作爲攻擊把柄。
在新黨強勢走上風路時,整個大乾帝國都可以說是神擋殺神,佛當誅佛。
曹辰若真成了寧則臣的門下嬌客,賈琮乃至整個賈家的處境,都會變得十分被動和棘手。
他甚至會逼迫賈家自己對付賈琮……
到那個時候,賈家至少有八成以上的可能,讓賈琮發揚“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精神。
畢竟,賈家的當家人是賈母……
若如此,在以孝治天下的當下,賈琮能夠選擇的餘地就極少了。
萬幸,趙倫給了他眼下這個萬金不易的良機。
然而沒想到的是,緊接着,曹子昂又給了他一個極順手的“取命刀”。
看了眼身旁猶在沉重悲痛中的杏花娘,賈琮簡直滿懷深情的,遙遙看了曹子昂一眼……
完美到無可挑剔的題目!
然後,他不用杏花娘的幫助,自己鋪展紙張,研磨好墨,提筆蘸墨書寫起來。
這個時候,許多人還在醞思,也有許多人在打腹稿。
因而,這邊立刻奮筆疾書的賈琮,引起了不小的關注。
只是,看他面色凝重,握筆有力,書寫個不停的模樣,衆人不禁紛紛納罕起來。
這是要寫《離騷》一樣的長詩嗎?
他們納罕,杏花娘自然也提起了好奇心。
不過,當她目光落在第一行詩題時,就變了面色。
只見紙箋上書道:
贈杏花娘·擬古決絕詞柬友
副題爲木蘭花,此爲詞牌。
而接下來,則是賈琮之前奮筆直書的楔子:
餘於崇康十二年四月初一,有幸赴曲江池瓊林宴,得遇杏花娘。
見其面色悲慟決絕,不欲苟生,大驚之下,問明緣由。
方知其爲不良人所騙,深感其痛,淚溼長衫。
不意今有聖天子在上,君明臣賢,而天下竟再出陳世美之流!
惜哉,當世不見包龍圖。
吾雖深恨負心薄倖男不義,但年幼無力,不能爲杏花娘鳴冤。
只待歸去後,稟明親長,護其不爲奸邪所害。
今特做此決絕詞一首,勸杏花娘與不仁不義人決絕……
看至此,杏花娘面上已經沒了血色。
她雖感動賈琮之好心,可眼底其實還是有一絲猶豫。
因爲但凡曹子昂能回心轉意,她就絕不會和他決絕……
這時,卻見賈琮繼續提筆寫入正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只第一句,就讓杏花娘的心,似被一記尖刀刺穿,痛徹心扉。
思及當年當月,初次相見時,是何等郎情妾意,恩愛甜蜜……
誰又能想到,檀郎今日驚會如此絕情?
她之今日,豈不正和當年班婕妤被棄,以秋扇閒置做《怨歌行》相仿?
強忍着悲痛,杏花娘繼續看下去: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詞句十四字,字字如利錐錐心。
杏花娘的淚眼,已成滂沱之勢。
多麼貼切啊,此句所寫,豈不就是那變心人?
最痛心者,分明是她遇到了一個無義的變心人,可週圍人反而都勸她,這只是尋常事……
心痛的緊,不忍再多想,杏花娘再讀: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至此,杏花娘微微一怔,目光有些愕然,這句分明是說:
檀郎與我就像唐明皇與楊玉環那樣,在長生殿起過生死不相離的誓言,卻又最終作決絕之別,即使如此,也不生怨。
雖決絕而不生怨?
這位小郎君莫非也要勸我看開些……
正當杏花娘又悲痛又遲疑時,卻見賈琮最後書道: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心頭輕輕一鬆,原來如此……
是啊,曹子昂又如何比得上那唐明皇?
唐明皇當初寧肯枉顧人倫,也要把楊貴妃搶到身邊,百般寵愛。
即使馬嵬坡訣別之後,也日夜思戀,做下《雨霖鈴》之名曲。
所以楊貴妃才至死不怨。
可曹子昂呢?
卻是富貴後忘卻誓言拋棄舊交,爲了攀附上宰相門第,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寧肯讓他成爲野.種……
他連給唐明皇提鞋都不配!
念及此,杏花娘心裡對曹子昂殘留的希望,徹底死了。
而正當杏花娘心灰意冷時,賈琮則微微吹乾了紙箋上的墨跡,又從石几一側取出尺許來長的木舟,將紙箋捲起後,放入木舟中。
在衆人睽睽下,竟先放入了,外河道……
載着紙箋的木舟,順着小溪,悠悠的馳向了芙蓉園。
一氣呵成!
見此,許多人臉色都變了。
趙倫的面色更是隱隱成死灰色。
方纔賈琮寫了那麼多,在趙倫乃至曹子昂看來,必是賈琮在爲杏花娘告狀。
着實可恨啊!
然而,曹子昂卻沒有像趙倫那樣驚慌失措。
他目光凜然的看着賈琮,心中冷笑。
他嘲笑賈琮太年輕,也太幼稚。
沒有證據的事,只憑一張狀紙就想搬倒皇上親點的今科狀元,那朝廷威嚴何在?
更何況,哪怕衆人知道狀紙上的事爲真,誰又會替一個妓女張目?
甚至,許多人只會羨慕他風流不羈。
事實上之前陳然、吳凡二人就這般羨慕曹子昂……
而告刁狀的賈琮,卻必定會落一個爲舊黨翻案張目,企圖打擊陷害新黨新銳,甚至玷污次輔威嚴的印象。
等回過頭來,曹子昂就會讓賈琮知道,他不是李文德。
眼見木舟已經遙遙過了皇城牆,不用曹子昂出面,他的擁躉們就開始發難了。
二榜排名第三的進士,亦是福建子,與曹子昂同鄉。
也是新黨的鐵桿擁護者,他眼神居高臨下的看着賈琮,沉聲道:“不料清臣有此詩才,吾等尚未落筆,清臣已洋洋灑灑書寫了數百言。
只是緣何不讓我等先目睹一番清臣之才,就先入了芙蓉園?
難道清臣對今次芙蓉榜狀元之位,志在必得?”
賈琮聞言,眉尖一挑,淡然道:“烏前輩過獎了,詩才談不上,吾素來不善做詩詞。
只是今日心中着實有感,才以拙筆賦詞一首。
至於緣何先放入芙蓉園?
倒不是貪什麼狀元,只是聽說園中皆閨閣。
吾家規矩,素以女兒爲貴。
因此先行此舉。”
那位烏前輩聞言,面色沉了沉。
在看來,不說他二榜進士的貴重身份,僅一進學前輩的資歷,賈琮就不該這樣不卑不亢寸步不讓的說話。
不過念及賈琮背後之人,他也不好當面撕破面皮,便道:“既然如此,不知現在我等能否目睹清臣大作?”
語氣還是咄咄逼人。
此時不用賈琮回答,宋華便道:“瓊林宴有瓊林宴的規矩,廣元兄若想要目睹我小師叔的佳作,安靜等候就是。”
烏廣元聞言,冷笑一聲,道:“原來是子厚兄……我倒並不是急着想看佳作,只是聽聞貴師叔工於書法,爲諸多大臣青睞。往日想去國子監一見,卻礙於大司空嚴令不敢打擾。
今日卻是個好時機,希望能目睹一番。”
若是在新舊黨爭之前,亦或是舊黨未式微前,烏廣元絕不敢這般和宋華說話的。
但現在,舊黨眼見已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自認爲新黨干將的烏廣元,又怎會懼怕宋華?
宋華生性雖善,卻並不怕事,見此眼眸一凝,就要開口。
賈琮卻淡淡道:“子厚不需再爭,既然烏前輩願意看,我再寫一遍就是。
只是到底破了瓊林宴的規矩,所以一會兒還勞請烏前輩,誦讀出聲,琮亦想請諸位前輩指點。
不知烏前輩敢不敢賞臉?”
烏廣元聞言簡直氣樂了,心道賈清臣當真不知天高地厚,真以爲是詩仙降世不成?
他冷笑道:“好,既然清臣有此信心,我又何妨做個宣讀清客?”
“果真?”
賈琮進逼一句,問道。
沒等心生不妙的東道主曹子昂打圓場,烏廣元已經黑下臉來,咬牙道:“既然清臣敢寫,我還怕讀?”
賈琮再不多言,提筆急書。
將之前所作,一字不差的又謄抄了遍。
一旁的杏花娘,又看一回後,再度淚流不止。
也終於不再往前方主座方向看一眼,只是癡癡的看着那首《贈杏花娘》的詞……
這讓全場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了賈琮筆下的紙箋上。
唯有曹子昂,隱隱感覺到了不妙……
……
芙蓉園,紫雲樓。
與杏花亭內的諸多進士們所幻想的不同,此處並非奼紫嫣紅。
其實倒與杏花亭沒多大區別,一樣都是羣頭戴璞巾,身着白色儒衫的“書生們”。
而且紫雲樓中,竟然也有一條鵝卵石鋪就的曲水小溪。
連佈局,都與杏花亭沒多大分別。
不過,紫雲樓裡的氣氛,要比杏花亭那邊好太多。
滿是銀鈴般的歡聲笑語。
衆“儒生”們根本沒打開紙墨筆硯,反而一起“圍攻”着主座下首第一位座上的“書生”。
“羽瑤兄,良辰吉日將近,日後再見面,咱們怕不能以兄弟相稱了……”
“是極是極,到時,我們該敬稱一聲狀元夫人嘍!”
“咯咯咯!”
一連串的笑聲響起後,被圍攻的“書生”俏臉通紅。
她雖生的柔弱,看起來嬌弱憐人,性子卻不是逆來順受的,她撅起紅嘟嘟的嘴,眼睛轉了轉後,“禍水東引”道:“周月彤,白燕婉,你們別冤枉好人,和我什麼相干?
都是外面人亂傳的……
分明是靜淑兄的好事將近,宋家姐夫纔是靜淑兄慧眼親點哩!”
衆人聞言,目光再看向坐於中間的那位書生,取笑道:“是了,我們還忘了靜淑兄纔是我輩第一人呢。
聽聞那宋家姐夫,真真好性子。
但凡與他交往過的人,再沒人說他一句不是。
都說是君子陶陶,如沐春風……”
“嗯?叫我作甚?”
一個正低頭擺弄着什麼玩意兒的“書生”忽地擡起頭,問道。
衆人大笑,白燕婉無語道:“陶陶兄,我們是在說君子陶陶,沒叫你這個陶陶。”
被稱爲陶陶的書生聞言撇撇嘴,道:“莫非又在誇那曹子昂?我跟你們說你們偏不信,那個曹子昂可不是好人,他讀書的銀子都是靠騙青樓妓女得來的……”
“陶陶!”
衆人面色一變,就聽主座上一直含笑倚坐的書生擡起頭來,清喝了聲。
她聲音不似其她人那般嬌柔輕靈,而是微微帶有一些沙沙的感覺。
嬌媚的臉上,一雙修長的眼眸,格外有神。
此人便是瓊林社的會首,芙蓉公子。
當今太后孃家唯一的後人……
她發話後,陶陶雖不樂意,但還是閉上了口。
倒不是畏懼芙蓉公子的出身,論起來,陶陶也是正經的宗室貴女,金枝玉葉。
只是芙蓉公子素來行事大氣,極有風采,朝野之間均是贊聲。
所以年輕一輩多伏於她。
芙蓉公子正準備安慰面色難看的“羽瑤兄”兩句,卻聽得門外戴着尖帽做書童打扮的侍女捧着一紙捲進來,稟道:
“公子,第一艘木船已經進來,送上了行卷!”
衆人聞言登時紛紛精神一震,目光灼灼的盯向侍女手中的行卷。
作爲大家閨秀,素來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能有這樣的機會着實難得,怎能不珍重?
芙蓉公子卻是不疾不徐,先用眼神安慰了下那位“羽瑤兄”,又對陶陶道:“口無遮攔,就由你當個宣讀相公吧。”
陶陶嘟了嘟嘴,先對那位“羽瑤兄”道了歉,然後在衆人善意的嘲笑聲中接過行卷,打開一看,眼睛卻登時亮了起來……
……
與此同時,杏花亭內,賈琮也再度收筆。
將紙箋捲成卷,放入第二艘木船內,放置於內河道中,緩緩的流向了烏廣元。
……
PS: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