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的寒風,暫時還未擴散開來。
神京城依舊熱鬧喧譁。
經過上半年的各種災禍連連,壓抑了半年多的神京長安,在進入平穩的六月後,爆發出了強大的活力。
各處酒樓茶館,乃至平康坊七十二妓家,都日日人滿爲患。
而隨着貞元勳臣的大部分凋零,開國功臣一脈的復起,以及新貴們進京。
曾經都中極有特色的一個羣體,也經歷了一次大洗牌。
便是勳貴門第的衙內們。
論起來,大乾第一代衙內,其實是賈代善、賈代化那一代,其中,反倒以賈代化更有衙內風采。
卻也因此,他連寧國府的國公武爵也丟了,只襲了個一等將軍。
第二代衙內,則是賈赦、賈敬那一代。
風水輪流轉,這一代最有聲色的衙內,倒是賈赦。
走馬章臺,尋花問柳,無不精通,好不自在。
而賈敬卻成了異類,堂堂國公府第的貴公子,竟然成了讀書種子,還一口氣考到了進士。
不過到底還是衙內本質,考中進士後並不去做官,而是跑到城外修仙去了……
到了第三代衙內時,整個開國功臣一脈,已經衰落的不像樣了。
貞元勳臣們的強勢崛起,更是讓開國功臣一脈,徹底黯淡無光。
至於賈珍、賈璉之流,不提也罷……
而貞元功臣們的子弟,接力開國功臣子弟,形成了極強勢的第三代衙內。
他們以開國公李道林之子李虎和宣國公趙崇之子趙昊爲首。
兩人各領一波勳貴子弟,在神京城內縱橫所向,爭鋒不止。
即使十二三歲後去九邊熬資歷,也會爭功比過,回京之後,打的只會更狠。
可惜的是,這一代原本註定會在將來光芒萬丈的武勳子弟,卻因爲造化弄人,大半凋零。
儘管李虎和趙昊仍在,但他們都已經開始在軍中擔任要職,等閒不再理會那些紈絝瑣事。
因爲怕睹事思人……
而隨着李虎、趙昊等人的隱退,這片空白並沒有空缺太久,就迅速被人補上了。
他們便是以武定侯吳誥世子吳銳、參寧侯宋傑世子宋冉、靖安候徐忠世子徐充爲首,又有廣平侯蔡寬世子蔡博、忠勤伯章慶世子章隋、誠意伯汪廣世子汪萊、安平伯何榮世子何慶、雲陽伯劉才世子劉葉、廣恩伯陳旭世子陳昭等人爲骨幹的新一代的貞元勳臣子弟。
這些人,其實當初甚至融不進李虎、趙昊兩夥人馬的核心圈。
而且因爲他們父輩的中立姿勢,又未掌權,所以通常十分低調,沒甚存在感。
但是隨着曾經權勢滔天的十二武侯幾乎悉數覆滅,武定侯等人執掌大權,成爲軍方新貴後,這些衙內迅速展現出了他們的風采……
不過,他們倒也非一枝獨秀。
隨着開國功臣一脈的起復,諸如如今愈發炙手可熱的軍機大臣、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因鐵網山救駕而升爲二等候的鎮國公府牛繼宗、理國公府現襲一等伯柳芳、修國公府現襲一等伯侯孝康及神武將軍馮唐等,還有平原侯府現襲二等伯蔣子寧、定城侯府現襲二等伯謝瓊等人,已能與貞元一脈勉強分庭抗禮,名義上,甚至還更勝一籌。
因此,各家子弟再不復之前那般窩囊,敢與吳銳、宋冉等人爭鋒。
雖勝少敗多,但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牛繼宗幼弟牛承祖、柳芳之子柳強等幾個頗爲好鬥者,也從不服輸。
縱然打不贏,也要讓對手付出代價來。
這種血性,倒也贏得了對手的敬意。
不過除了這些新出爐的大衙內外,還有一批年歲小些的小衙內也日漸活躍,同樣是各家高門的子侄,只是年歲小了些。
如武定侯幼子吳力、參寧侯侄兒宋然、廣平侯長孫蔡毅等。
還有馮唐次子馮子武、牛繼宗子侄牛鵬飛、柳芳幼弟柳石等。
他們大都在十一二歲左右,還未被送往九邊打熬,也是最淘氣的時候。
哦對了,還漏下一人,便是榮國公之孫,一等冠軍侯賈琮之弟,賈環。
賈琮在這些衙內中,是一個忌諱被提起的名字。
莫說他們,便是第三代衙內當道時,賈琮之名,也少有人提及。
原因很簡單,那位和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在他們還在苦苦打熬資歷時,那位就憑藉在黑遼與厄羅斯戰事中的軍功,積功得封二等伯。
再加上其在江南都已經被傳爲話本演義的傳奇戰績,回京後又連下辣手除掉了一個又一個貞元勳臣,使得他早已超脫出衙內的行當,與第三代衙內的父祖輩們平齊,爲敵。
第三代尚且如此,更何況新生的第四代。
但是賈琮不能算,不代表賈家其他人也不行。
勳貴圈內幾乎人人皆知,賈琮極疼愛他一個堂弟。
因爲他那堂弟曾在他落魄落難時,和他不離不棄,相伍爲伴。
所以,儘管賈環不過賈家二房的一個庶子,但沒人敢小覷他。
因此,在年歲小些的衙內圈子裡,甚至那些年歲大的衙內圈子裡,他都頗有分量,等閒沒人願意招惹他,因爲他背後站的那人,實在妖孽。
這讓賈環很有點地位超然的意思。
再加上他鬼點子多,只肯佔便宜,哪怕是小便宜,也不愛吃虧,且屢屢得手。
所以開國功臣年歲小的衙內圈這邊,隱隱推拒他當帶頭大哥。
賈環在賈琮離京的這一個多月裡,過的真是逍遙快活勝似神仙。
每日裡帶着馮子武、牛鵬飛、柳石等人,四處搗蛋,幾乎無人敢惹。
不過到底吃了次虧,他們畢竟不是貞元勳臣一脈,自幼跟着家將習武打熬身體,比不得武定侯幼子吳力、參寧侯侄兒宋然、廣平侯長孫蔡毅等人健壯勇武。
在前日兩撥少年起了口角後,一夥人被吳力等人打的狼狽逃竄。
若非跑的快,着實要被打狠了去。
吃了這麼大的虧,賈環等人焉能咽的下這口氣?
可讓他們現在開始練武,又太遲了些。
因此,賈環便想出一招“奇計”來複仇!
今日,他邀武定侯幼子吳力、參寧侯侄兒宋然、廣平侯長孫蔡毅等人到將武閣談判,是關於以後誰當圈子裡老大,誰該退避三尺的事。
將武閣是太后侄孫女葉清的地盤,除卻當年有人用火器逼人下跪外,沒人敢在此處動手。
所以吳力、宋然、蔡毅等人並未多想,慨然赴約。
他們自忖比他們的哥哥和叔叔強多了,每回他們哥哥叔叔們和開國功臣一脈打,雖多也能打贏,可也難免落下一身傷。
哪像他們,攆那羣開國功臣小崽子們,如驅豬攆犬般。
這些人還敢和他們談判地位,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過了午時三刻,吳力、宋然、蔡毅等七八個勳貴小子,得意洋洋的趕到了將武閣,直奔二樓,往雅間走去。
只是剛上二樓,還在拐角處,就見賈環、馮子武、牛鵬飛、柳石等人笑眯眯的站在那,堵着樓梯口看着他們。
吳力等人見之大怒,就要大罵,卻見賈環等人忽地從身後各取出一個紙包來,在吳力等人面色微變中,大笑三聲,然後齊齊大喊道:“吃糞去罷!”
說罷,將紙包中的東西迎面丟向吳力等人。
吳力等人見之面色大駭!
萬幸的是,當然不會真的是屎,只是普普通通的麪粉。
可當頭撲來那麼多面粉,又迷眼又嗆人,吳力等人空有乳虎之氣,也只能縛手縛腳。
這還不算完,賈環等人也不趁火打劫動手打人,而是從一旁搬來兩大壇菜油來,順着樓梯口往下倒。
賈環還大笑道:“快拿菜油洗眼,快拿菜油洗眼。”
吳力等人肺都要氣炸了,就想往上衝,可腳滑的站不住,勉強扶着樓梯扶手挪移着往上去。
他們發誓,等上了二樓,一定把這些畜生的屎打出來,再讓他們吃下去!
然而剛走兩步,就見賈環笑咪咪的端起一籃筐雞子,忽然驚叫一聲:“哎呀呀,我端不住了,大家可千萬要仔細,別被雞子砸着了!”
說罷,將一籃筐雞子悉數倒在樓梯上,“噼噼啪啪”一筐雞子摔了個稀爛。
黏黏糊糊的蛋清蛋黃混攪在一起,順着樓梯往下流淌,腥羶味刺鼻之極。
而之前走的最快的吳力,最受不得這味道,見雞子清湯混着麪粉朝他襲來,作嘔不已,慌忙往後躲避,卻忘了腳下打滑,一個趔趄,口中驚呼“誒誒誒”的朝後倒去。
然後七八個小衙內們,如同滾餃子一般順着長長的樓梯滾了下去,摔了個鼻青臉腫。
賈環等人見了,一個個誇張大笑,差點沒把下巴笑掉。
見將武閣掌櫃的來問,賈環忙道:“我們保證,一根手指頭都沒動!”
將武閣掌櫃的聞言無語……
而吳力等人鼻青臉腫一臉污穢狼狽的起身後,站在樓下咆哮怒罵不已。
見賈環等人連做鬼臉,更是連肺也要氣炸了。
忽有貞元一輩的年輕人提點他們:“將武閣有兩處樓梯,還有一處在後面通廚房,夥計們上菜好使。”
吳力、宋然等人聞言,登時大喜若狂,面容猙獰的衝臉色發白的賈環等人一笑後,頭也不回的去尋第二條通道了。
卻不見等他們轉身之後,賈環高深莫測的一笑,對馮子武等小夥伴道:“兄弟們,隨我來!”
說罷,引着他們往一處雅間行去。
打開門後,得意道:“我自幼算無遺漏,連我兄長冠軍侯都受我指點,還能忘了這一茬?”
只見這間雅間內,桌面上擺着一條長繫帶和七八雙手套,賈環上前先將一頭系在窗口欄杆上,然後將剩餘部分甩了下去,安排年紀最小的馮子武道:“小武你先下!”
都是調皮的,一個個都不害怕,只覺得刺激過癮。
馮子武虎頭虎腦的“誒”了聲後,接過賈環遞來的手套帶上,拉着繫帶“呲溜”一下就滑了下去,還得意的哈哈大笑。
有此例,其他人爭先搶後的一個個滑了下去,最後,賈環也嘎嘎笑着滑了下去。
剛站穩,就見窗口處擠過來七八個油乎乎的腦袋,賈環、馮子武等人差點沒笑掉大牙。
又一起衝吳力、宋然等人“略略略”的作鬼臉,氣的他們差點從二樓跳下來追殺。
賈環嘎嘎大笑着大聲道:“走,今兒平康坊我做東!咱們不醉不歸,以後,吳力等人就是咱們的手下敗將,吃雞子去罷!”
一邊說一邊同馮子武等人擠眉弄眼,這又是他一計,自然不能真去平康坊,只是誘敵之計。
馮子武一羣少年歡快的不行,一起笑啊叫啊,大步往院外跑去。
出了門兒就有各家親兵看馬,騎上馬就能遠走高飛。
吳力等人自知來不及,一個個面色怒的發紫。
正這時,吳力忽地眼睛一亮,看到從門口處走來的一行人,趕緊狂吼道:“大哥,快攔下那羣小畜生!”
武定侯世子吳銳同參寧侯世子宋冉、靖安候世子徐充等人正說笑着進來,看到迎面走來大笑不已的一羣半大小子本不欲搭理,可聽到樓上的叫喊,再一看各自的幼弟狼狽不堪的站在樓上叫喊,登時沉下臉來,看向那羣半大小子。
賈環等人這會兒已經不笑了,吞嚥了口口水,面色發白道:“大的和大的打,小的和小的打,不能越線找靠山,誰頑不起誰忘八!”
吳銳聞言,冷笑一聲,道:“就憑你們這些草包,正經交手能打的過吳力?”
賈環辯解道:“智取也算能爲!誰打仗不用計?我三哥……”
沒等他說完,就見吳銳面色忽地古怪起來,隱隱憐憫的俯視着賈環,道:“你拿賈琮來壓我?”
賈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吳銳怎忽地變成了這樣。
這些人敢直呼他三哥的名諱?
吳銳姿態忽然端的極高,甚至讓人攔住了正從後面趕來暴怒的吳力等人,揚着下巴對賈環道:“你走罷,等賈琮回來告訴他,讓他洗乾淨脖頸,等我去殺他。哼,不比殺一條狗難!”
賈環面色驟然鐵青,不過還猶記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狠狠看了吳銳兩眼後,在一片嗤笑中繞過吳銳等一羣大衙內離開。
等走出門後,才啐了口,罵了聲:“野牛肏的,就會吹牛,等我三哥回來……”
不想他離的太近,這話竟被人聽了去,吳銳沒有動手,但他身後一人卻猛然轉身,一腳踹在賈環身上,生生將他踹的飛起。
又狠狠摔落在地,賈環煞白的小臉上一涌,口中吐出一口血來。
一直候在門外的親兵見狀連忙衝了過來,然而賈環卻沒讓他們動手,強忍着痛,記下了那個動手的人是靖安候世子徐充後,就讓賈家的兩個親兵,趕緊送他回家。
他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卻覺得,必然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不然不提他是賈琮的弟弟,他還是皇貴妃的弟弟,這些人怎敢說這些話,還敢打他?
他要趕緊讓人把這事,去告訴他三哥。
遲了,或許就來不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