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回至東府寧安堂,本想自己更換衣裳。
卻見探春、湘雲不知何時來到這邊,正與尤氏、秦氏坐着說話。
賈琮見之一怔,問道:“你們怎麼在這邊?”
這話可捅了婁子,探春俊眼修眉一揚,瞪着賈琮道:“怎麼,我們不能來三哥哥這裡坐坐?”
湘雲也不知想到哪裡去了,偏頭看着賈琮警告道:“琮哥哥,二嬸嬸得罪了你,我可沒有,你可別遷怒我!”
賈琮輕笑道:“說什麼呢都?”又對尤氏、秦氏道:“我這兩個妹妹厲害不厲害?”
尤氏、秦氏賠着笑,只道他們兄妹關係親近。
不過看着賈琮半邊身子都是血,都駭的厲害。
探春起身道:“是平兒在看着二嫂子,又放心不下三哥哥,就央了我和雲兒來幫她看看你伺候你,你還不樂意!”
尤氏在一旁忙道:“三弟,水房裡已經準備好熱水了,洗頭用的花露油、雞子和香皂也都備好了。都知道三弟不喜用生人服侍,所以就沒安排丫頭,你看……”說着,尤氏拿眼睛去看探春、湘雲。
賈琮生生氣笑道:“大嫂子這是吃酒吃多了?我還能用兩個妹妹當丫鬟使不成?”
探春和湘雲都紅了臉,瞪向口無遮攔的賈琮。
尤氏忙笑道:“並不是這個意思,沐浴三弟先隨便沖沖,等平兒回來再仔細。只這頭髮……三弟一人怕不好搓洗。我和秦氏倒是不怕服侍三弟,只怕人說嘴三弟。三丫頭和雲丫頭就不礙事了,你們自家親姊妹……”
賈琮道:“那也沒拿親妹妹當丫鬟使的道理,好了,就這樣罷……”
卻見探春橫眸望來,道:“莫非三哥哥以爲我們不配服侍三哥哥這個冠軍侯?也是,我不過是……哎喲!”
話沒說完,挺立的鼻子被賈琮勾手颳了下,探春眼神都慌亂了。
賈琮笑着警告道:“三妹妹莫不是拿我當環哥兒欺負?”
看着賈琮漆黑深邃的眼眸,強大的氣勢好似一座高山,素來潑辣如刺玫瑰的探春,瞬間辣不起來了,俏臉暈紅,似瞪似嗔的看着賈琮,不依道:“三哥哥才欺負人!”
賈琮笑呵呵,不過眼睛裡還是有抹疲倦,道:“好了,你們先在這說話罷,我洗漱罷還要去幫老爺待客,不招待你們了。等忙完這陣,我在會芳園裡請你們東道。”
探春不吭聲了,湘雲卻直咧咧道:“琮哥哥就是講究多!寶玉前二年還整天央着我們給他梳頭,我們不理他他才作罷。如今我們姊妹服侍你一回,不過事急從權!琮哥哥世之英雄,何苦忸怩?又不是外人,自家兄妹怕什麼?”
尤氏也在一旁勸道:“三弟自己不方便。”
賈琮也懶得再推脫,道:“行,那就先洗頭髮吧。你們倆千金小姐,今兒就當回洗頭妹。”
“呸!”
一左一右跟在賈琮身旁的探春和湘雲一起啐了一口,笑怪他得了便宜還賣乖!
兄妹三人去了水房,早有尤氏的丫頭銀蝶在那裡將熱水、巾帕、香皂等物準備好。
此時關中氣溫還較低,因此又點了熏籠,水房裡熱騰騰的。
銀蝶在一旁打着下手,服侍着賈琮坐下後,又調整紫檀架的高度。
備好後,兩個“洗頭妹”開始上手……
……
小半個時辰後,水房裡傳出一道清爽的聲音:“好了,進來罷。”
在廊下說了好一起子話的探春和湘雲忙推門入內,水汽繚繞中,看到一身白衣的賈琮披散着還有些溼漉的頭髮站在那。
雖然賈琮才從江南迴來沒多久,數千裡的奔波讓他消瘦了許多,風采不比從前。
但周身的氣度,更加凝練有神。
縱然水汽蒸騰,卻也擋不住那雙眸眼的明亮溫潤。
看着如同謫仙一般的賈琮站在那裡,探春和湘雲看了幾個呼吸後,才悄悄紅了耳根,探春嗔道:“快坐下吧,先將頭髮烘乾!”
說着,拉着賈琮在熏籠邊坐下。
她又和湘雲一左一右坐在旁邊,湘雲嘻嘻笑道:“真該讓寶姐姐也來!不過她現在走不開了,要在家看她哥哥呢。”
薛蟠被人打了……
他帶着賈琮安排的兩名武王府親衛,去翠雲樓與馮紫英、蔣玉涵等人吃席。
本也無事,合不該吃酒後口口聲聲拿賈琮在江南的輝煌經歷說事,更不該貶低貞元勳臣十二武侯。
他只道如今賈琮如日中天,連十二武侯之一的平涼候府都滅了,威風之極,狠狠替他出了口氣,卻不想惹毛了隔壁雄武候次子周尚。
周尚根本沒有從門口進來,大怒之下,一腳踹塌兩間雅閣中間的木插屏,進來後一拳就將薛蟠打倒。
好在馮紫英趕緊上前隔開,眼見兩邊要起衝突動手,兩名守在門外的武王親衛出現。
只拿出一張腰牌,就終結了這場衝突。
周尚那邊的人,甚至還主動道了惱……
事情至此而止,但薛蟠大概被打出了輕微腦震盪……
只是他也光棍兒,見對方憋屈的伏低認了錯,就見好便收。
他心裡到底還算清楚,知道他還沒當上賈琮的大舅哥。
而且他雖渾鬧,也看的清賈琮那樣清冷的性子,大概是不會慣着他的。
畢竟連他娘薛姨媽賈琮都沒慣着……
被人擡着送回梨香院後,薛蟠還逞着英雄只道無礙,罵罵咧咧的自我吹噓。
好似周尚等人要沒給他賠禮,他今兒就一定要讓他們好看……
薛姨媽見他還如此能吹,也就放下心來,但到底還是留下了寶釵在家照看他……
“唉,沒想到璉二哥哥就這樣沒了。”
探春坐在熏籠邊,還是有些傷感道。
雖然賈璉長她們不少,素日裡幾乎沒什麼往來,但到底是自家兄長。
她往來的少,湘雲就更少了,不過也跟着難過起來,伸平雙腿,躬着身往前探,抿了抿嘴,道:“我也沒想到,鳳姐兒會哭成那般,他們倆……唉!”
賈琮一邊將半乾的頭髮散開,一邊淡淡道:“逝者已矣,生者仍需好好活着。男兒生在將門中,誰又知道能安穩到哪天?”
湘雲點點頭,垂着眼簾道:“是呢,我爹當年便是隨大軍出征,然後沒了的。”
探春一拍手,“啪”的一聲脆響,道:“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麼?”
可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就起身走到賈琮身後,替他打理起頭髮來。
不過還是拿眼睛悄悄看湘雲,在她的記憶中,湘雲可是幾乎從沒提過這些傷心往事的,或許是賈家連接不斷的喪事觸動了她……
賈琮看着湘雲道:“雲兒素來性情舒朗,心胸恢宏,好些話我便不再囉唣。改明兒送你一匹小馬駒兒,你和環哥兒蘭兒一起學學騎馬。”
“啪!”
肩頭上捱了一下,賈琮回首看去,就見探春瞪眼看他。
賈琮啞然失笑道:“自然少不了你的,沒你看着,我還怕環哥兒撒瘋出事呢。”
探春這才轉嗔爲喜,用心將賈琮幹了的頭髮綰成髮髻,用木簪束好,又替賈琮拉平衣襟上的皺褶,方道:“我們閨閣女孩子,偶爾生個氣落個淚心情不好還不是常事?哪天拌個嘴吵個架也是有的。三哥哥外面那麼些大事,還那樣險,不必再爲我們操心。”
湘雲也已經收拾好神情,取笑道:“那是,琮哥哥可別再操.我的心了,不然三丫頭非教訓我不可。真是的,也沒見過她這樣向着自己哥哥的……”
兩人打鬧一會兒,又頑笑了陣,只到西面賈政派人來請,賈琮才告辭二人,去了西府。
……
賈政不得不招來賈琮,是因爲開國公世子李虎又來了。
對於這些真正的將門虎子,已經忙的焦頭爛額的賈政,實是一點法子也無。
只好讓人請了賈琮來。
賈琮來後,就將李虎引去了東路院前廳。
落座之後,李虎面色有些鬱郁之氣,將親兵斟滿的茶一飲而盡後,看着賈琮道:“清臣,你可將我家害苦了!”
賈琮微笑道:“倒黴的是宣國公那邊的人吧?你家不該高興?”
李虎苦笑不已,道:“明面上如此,可是……也不知風向是怎麼了,許是世道同情弱者。宣國公處處爲平涼候和東川候出頭,不惜進宮尋陛下討個交代,更極力保下了東川候的性命,他這般做,在貞元勳臣中得到了極大的仗義之名,還顯得悲壯。我爹卻……不知哪個忘八肏的,竟說是我爹爲了軍中第一人的名頭,和宮裡那位聯合起來,謀算貞元勳臣。宣國公那邊的人跳腳的罵,連我們這邊的一些人,居然也覺得擡不起頭來……清臣,我不如你聰明,我總覺得這裡面有問題,你覺得呢?”
賈琮聞言,微微皺起眉頭來,想了想,道:“無論如何,趙家那邊連損失了兩員悍將,連帶着損失了兩座大營。雖然立威營和揚威營主將還未定,但肯定不會再是宣國公那邊的人接手。這些損失是實打實的……子重,會不會是有人不想你家太過得意,擔心實力失去平衡後,引起一些不好的後果,提前敲打一二?”
李虎聞言,緩緩點頭道:“如今看來,多半便是如此了。不過……”他苦笑着搖頭道:“真是冤枉!貞元勳貴分裂成如今這個樣子,已成了相互掣肘之勢,誰還能幹什麼?”
賈琮輕笑了聲,道:“不過防範萬一罷。”
李虎聞言,看向賈琮,嘿了聲,道:“防範萬一……算了,不提這些窩心鳥事了!清臣,當初誰能料到我這個小兄弟,能有今日之勢?你也真夠了得的,當着我爹他們那麼多公候的面,生生斬了張亮的首級。你知道多少人在贊你?”
“讚我?”
賈琮呵呵一笑,道:“多少人恨不將我扒皮抽筋纔是真的。”
李虎聞言正色道:“你有這個心思便好,清臣,不要再動手了。我問你,今日你果真知道張亮是殺你二哥的兇手纔出的手?”
賈琮看着李虎,微微搖頭道:“瞎貓碰到死耗子。”
李虎倒吸一口冷氣,道:“你就不怕下不了臺?要是張亮果真不是兇手,你今天怎麼收場?”
賈琮垂下眼簾,輕聲道:“張亮若不是兇手,他就不會死。但四海漕幫之罪證,卻是實打實的。那裡養了一羣見不得光的三教九流,本侯接到舉報,那裡可能隱藏着謀害皇子的兇手線索。誰還能將我如何?”
李虎聞言,面色複雜的看着賈琮,道:“清臣,你這心思縝密的,和老頭子一樣。不過,這樣的事你以後還是少做。貞元勳臣好多都是從底層殺出來的殺坯,不是講道理的人,若是逼急了……”
賈琮點點頭,道:“我有數,短時間內,不會再輕舉妄動。”
李虎“嗯”了聲,又笑着問賈琮道:“你怎麼想着把武王府那兩名護衛安排到薛蟠身邊,引得周尚那小子動手的?你知道趙昊那邊多少人爲了這事快把你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哈哈哈!聽說周尚都快憋屈瘋了。這下好了,以後那些人再遇到你家人,都得繞道走了。你這個安排還是遲了些,要不然,你二哥未必會出事……”
賈琮輕輕一嘆,搖頭道:“不提了,也不過狐假虎威。”
李虎聞言,“嗯”了聲,不過隨即,面色變得遲疑起來……
似有什麼難以啓齒的請求,不好開口。
賈琮見之,眼睛眯了眯,問道:“可是那邊有人請你說情,想將張亮的首級討回去?”
李虎老臉一紅,頗爲難爲情道:“也是抹不開面子,不過清臣你不用考慮我的面子,我上門來說和一下已經給他們面子了。東川候府,現在不能叫東川候了……張亮的哥哥張良尋上門,託我來討個人情。張良其實是個不錯的人,爲人正直,也知道是非。他說賈家和東川候府的恩怨一筆勾銷,張亮原本和賈璉都不相識,是有賊子挑唆誆騙才行下大錯。張亮死了,東川候府認了。你將張亮首級取來祭拜你兄長,他們也無話可說。只是希望等你兄長入土爲安後,能將張亮的首級還給他們,讓張亮能有個全屍下葬。”
賈琮沉吟了稍許,看着李虎道:“子重,我明白,若論利益得失,這個時候大度一些,利大於弊,還能贏得一個好名聲。但是事涉至親,恕我不能只考慮利弊,還要思量感情。在感情上,我無法做到這樣的大度,我的家人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請求。你轉告張良,他弟弟的人頭,會被當作牲品,鑄在我二哥墓前三年,以贖其罪。這是張亮罪有應得,和我賈家大度與否無關。三年後,張家再來索取吧。”
何謂牲品?
犧牲玉帛爲祭品,而宰殺牲畜爲牲。
所謂牲品,便是畜生之首級罷了。
聽聞此言,李虎輕輕一嘆,點了點頭。
也爲賈琮心地之狠辣堅韌感到震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