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養心閣。
賈琮被領入殿內,在外間候了一盞茶的功夫後,又被引入內殿。
關中的二月天,不比江南春暖花開,依舊春寒料峭。
然而賈琮未想到的是,養心閣內,竟未燒地龍。
再加上今日都中天色陰沉,有北風起。
故而殿內清寒凜冽。
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賈琮入殿內,行大禮參拜御案後,滿頭銀髮刺眼,面色如千年寒鐵般的崇康帝:“臣賈琮,領旨歸京,拜見陛下。”
他並未說什麼“經年不見,陛下龍顏更勝”亦或是“陛下當保重龍體”云云之言。
賈琮很清楚,上面坐着的那人,心地比堅石寒鋼更堅硬!
這等話,只會讓他看輕了自己……
崇康帝端坐在龍椅上,審視着下方的賈琮,見其膚色粗糙偏黑,瘦的雙頰凹陷,但精氣神旺盛,不由暗自點頭。
是個能做事的……
他聲音低沉的叫起道:“起來罷。”又道:“朕派八百里加急傳旨與你,怎此時才歸?莫非心生怠慢?”
賈琮答曰:“回陛下,臣並未在揚州。十三年臘月二十八,有葡里亞貴族亨利·卡佩至揚州,臣因擔着蒐集諸國情報的差事,再加上涉及江南諸家與西洋諸國通商事宜,臣以爲此事務必要在錦衣衛的監視下進行,所以臣臘月三十便趕往粵省。十四年正月十五,傳旨天使至揚州,因不堪勞累,便試圖先將揚州府錦衣衛調回京聽命,被拒後,揚州府錦衣衙門派人頂替三位中官,以八百里加急傳旨於粵州。臣二十六歸揚州,當日赴金陵,查抄了甄家。又即刻北還神京,今日抵達。”
崇康帝聞言,又看了眼賈琮有些枯瘦的臉,哪裡還有當初名動京華清臣公子的風采,不過反而更滿意些。
做事的人,要那副臭皮囊做甚?
點了點頭後,崇康帝眉頭忽然又是一皺,問道:“你說那三名奴才,至揚州府後便惰怠了,要調錦衣衛回京?”
一旁處,戴權臉都白了。
心裡把那三個徒子徒孫罵的狗血淋頭,問候了他們祖宗十八代!
調兵權,咱家冊你娘!
你們老祖宗都沒這個膽子,你們倒是好膽!
見崇康帝刀子一樣的眼神看過來,戴權忙跪地磕頭道:“主子爺,一會兒奴婢一定嚴懲那三個混帳奴才,豬油迷了心了!”
賈琮淡淡補刀道:“那三位中官騎不得快馬,至少還得十天才能回來。”
戴權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看着賈琮的目光,怨毒的恨不能剝了他的皮,吃了他的五臟六腑!
見此,崇康帝的眉頭反倒微微舒展了些。
有新黨一家獨大於朝堂之事,又有貞元勳臣把持軍機之例在前,崇康帝如今心中對平衡之術,看的尤爲重要!
千年來帝王術的核心,便是平衡之道。
他再不會忽視於此。
將戴權斥罵了兩句後,崇康帝看向賈琮道:“南邊兒的差事你辦的不錯,朕都沒有想到,你能有此謀略智勇,在短短一年功夫裡,就打出了這樣的局面。”
這褒讚算是難得了,戴權在一旁都眼紅。
別說皇子案發生後,就是發生前,也並不多見崇康帝表揚過哪個。
賈琮並未因此輕狂,他躬身道:“皆賴陛下天威。若非如此,那些人不認得臣是哪個。”
崇康帝“嗯”了聲,道:“你能有這個認識,那就更好了。朕爲天子,賞功罰過,你既然立下大功,便當賞賜。你可有所求?”
賈琮搖頭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豈有臣子放肆之理?”
崇康帝冷笑了聲,道:“朕前十多年,便被這句話哄騙。結果越是如此說之人,到頭來要的更多。既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若不賞,你心中難道不生怨望?”
賈琮面色沉靜,他搖搖頭道:“陛下,臣亦是有私心的。臣自忖與旁人不同,因臣出身世勳,已是累受皇恩。世勳之家,只要子弟爭氣知忠義,就比出身尋常家族的人,領先了十數年甚至數十年不止。故而臣期盼大乾萬萬年,期盼大乾國力強盛,四海昇平。唯有大乾愈盛,國運愈隆,臣之家才能世代富貴,這已是世上第一等的賞賜了。
再者,臣有自知之明。上回自雅克薩城歸來,受封二等勇毅伯,已是皇恩浩蕩,賞賜過甚。多少忠勇之士,拼死血戰,所得卻遠遜於臣,亦是陛下念及臣出身之故,厚遇有佳。
故而臣常汗顏,亦因此受到不少非議……”
崇康帝聞言,眉間多了分了然,眼中亦多了抹激賞,不過面上依舊冷笑道:“勳貴若都是你這般想,天下也就太平了……是宣國公世子那一夥兒嘲笑你吧?所以你才如此賣力做事?”
賈琮面上似有些羞愧之色,道:“現在想來,臣到底心智幼稚,想法膚淺……”
崇康帝聞言,目光隱隱古怪,看着賈琮道:“你纔多大點?要那麼深的城府做什麼?”
不過也沒等賈琮回答,便道:“都中的事,你知道多少?”
賈琮道:“只聽說有奸人謀害皇子,具體如何,並不十分清楚。”
崇康帝“嗯”了聲,道:“具體如何,下去你同戴權交接一下。朕要告訴你的是,要拿出你在江南時的勇毅之氣!朕給你三個月功夫,務必要將窺伺天家,謀害皇子的幕後黑手,與朕找出來,朕要將其九族,挫骨揚灰!不要怕殺人,朕給你專斷之權,這一次,不管涉及哪個,都可先行抓捕!這一方面,你可與寧則臣商議。”
賈琮點頭,道:“臣遵旨。”
崇康帝想了想,忽然問道:“賈琮,你心裡可有懷疑之人?你與朕說實話。”
說着,眼睛微眯,目光凌冽的看着他。
賈琮沉吟了稍許,緩緩道:“陛下垂詢,臣自不敢隱瞞。只是沒證據的事……”
崇康帝眉尖一揚,道:“朕此刻不需要證據!”
賈琮頓了頓,沉聲道:“臣明白了……陛下,依臣愚見,若是五年前,龍首原上王府中人,最有可能,因爲他有這份能力。”
崇康帝眼中瞳孔微微一縮,問道:“現在呢?”
賈琮眼中閃過一抹疑惑,道:“陛下,臣二年前被葉姑娘招至武王府,爲武王寫詞。當時見過武王一面……就面色來看,武王當時已經形容枯槁,房間內有壞死惡臭之味,應該已是病入膏肓。臣粗通醫理,這一點確信不會看錯。臣無法想象,王爺還能堅持到今日……”
崇康帝問道:“你當時果真這般看?”
賈琮點點頭,道:“臣醫理雖不精,但這點絕不會看錯。”
崇康帝“嗯”了聲,當時京中四大名醫亦是這般保證,御醫們從他們那裡得知了武王的病情,也如此說。
至於武王爲何苟延至今,崇康帝想了想道:“他性子本就堅韌,多拖二年也是有的……”
賈琮道:“陛下,爲保萬無一失,臣以爲還是當進武王府,再探查一番。”
崇康帝聞言一怔,目光深幽的看向賈琮,道:“你能進武王府?”
賈琮道:“武王當初爲償臣著詞之情,送了四個親衛與臣出征。如今此四人尚在府中,臣以爲,該送他們回去了。臣藉機去看看武王,是不是真的快不行了……”
一旁戴權忍不住陰陽怪氣道:“陛下聖心早就有數,不用你再……”
話沒說完,就見崇康帝一個目光看了過來,忙閉上嘴。
賈琮奇道:“陛下,閹庶焉敢言政?”
此言一出,戴權唬的魂兒差點沒飛掉,他沒想到賈琮如此惡毒,開口就想要他的命。
他又驚又怒的跪下磕頭道:“主子爺,奴婢冤枉……”
崇康帝冷哼一聲,道:“一會兒去領三十板子!”
訓斥罷,又對賈琮道:“你去看看也好……至於那四個親衛,倒不必急着還……賈琮,除了武王,你認爲誰還有嫌疑?”
賈琮搖頭道:“具體的不清楚,但三位皇子分別在永壽宮和宗人府出事,若說宗室是清白的,實在說不過去。”
崇康帝聞言,眸光一凜,咬牙道:“朕與你所見相同,不過,宗室之事不必你插手了,有義忠親王去操持,還有軍機處盯着。除了宗室呢?”
賈琮聞言,輕輕吸了口氣,然後看着崇康帝道:“陛下,臣斗膽以爲,若果真有賊子欲圖謀不軌,那麼兵權,是絕不會缺少的一個環節,所以……”
雖未盡言,其意已明。
崇康帝銳利的目光一直盯着賈琮,看了良久後,方緩緩點頭道:“你是忠誠的,也敢說實話,沒錯,兵權!!賈琮,錦衣衛接下來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勳貴身上!你要給朕查出,有哪些世受皇恩的勳臣,卻心懷不軌,忘恩負義,做着背離朕心的勾當!你敢不敢爲之?”
賈琮深吸了口氣,看着崇康帝,點點頭道:“忠於王事,焉有怯退?”
崇康帝聞言,眼睛亮的嚇人,點頭道:“好!不愧爲朕的冠軍侯!”
冠軍侯?!
一旁戴權差點沒把下巴驚掉,目光又驚又嫉的看着賈琮。
君無戲言,今日金口一張,便是天憲!
可這……
別說戴權,連賈琮都懵了,怔怔的看着崇康帝。
崇康帝冷笑道:“天下人都罵朕刻薄寡恩,故而如今成了老絕戶。朕就讓他們看看,忠於王事者,朕何曾吝於賞賜?
傳旨:
今有榮國之孫,勇毅伯賈琮,少年敏毅,忠靖誠孝,爲解朕憂,遠赴江南,復建錦衣,平定白、安、秦、趙等不臣之賊,剿滅明香邪教,更助新法大行江南,殊勳於國,功在社稷。朕豈有不賞之理?
欽賜賈琮爲一等冠軍侯,頒丹書鐵券,刻記其功。
望汝皇恩永記,精忠報國!
欽此!”
賈琮面色激盪的聽罷,眼睛微紅,磕頭謝恩道:“臣,叩謝皇恩!自今而後,臣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方能報陛下隆恩之萬一!”
崇康帝比較滿意賈琮的表現,他微微彎起嘴角,正想再叮囑一二言,忽然見一黃門侍者入殿來。
養心殿內,非相詔或大事,太監絕不敢入內。
崇康帝眉頭皺了皺,戴權忙問道:“出了何事?”
那黃門躬身道:“啓稟萬歲爺,外面傳信進來,說……說榮國府原一等將軍之妻刑氏,病逝了。”
崇康帝:“……”
戴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