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該下的命令都吩咐下去後,賈琮靜靜的坐在中堂上,看着透過大開的門和窗灑進來的滿地月華,微微皺起了眉心。
唉……
心中輕輕一嘆,縱然兩世爲人,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葉清這樣讓他捉摸不透的女孩子。
賈琮完全猜不出她的動機,也猜不透她的想法。
一團麻。
若果然只是純粹的美人恩重,哪怕葉清身份特殊,賈琮也願意不負美人恩。
他有他的擔當,也勇於擔當。
可是很明顯,葉清並非爲此,至少並非純粹爲此。
她是一個自幼受教帝王術的姑娘,心性之恢弘龐大,根本不是賈琮能比的,即使他二世爲人。
畢竟,就算他前世接觸過海量的信息,可所處的高度決定了他的層次。
他也曾熱血的吹過一些有關政治抱負的牛皮,也看過各種各樣所謂的高層密辛,但那些到底只是小人物的意淫和揣測罷了。
所看到的所聽到的,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不是他妄自菲薄,這只是社會學的客觀性和必然性。
而這樣一個天資卓絕目光遠大的姑娘,又怎會感情用事?
所以,這份相交併不純粹。
賈琮也很難找到與葉清正確的相處方式,因爲他摸不準她的心脈。
而就算只當人情債,也太危險、太艱難。
畢竟,在賈琮看來,武王那邊早已成了絕地。
一個油盡燈枯早無生志,十多年不接觸外界的親王,哪怕他當年風華絕代,可如今也只是一個苟延殘喘風燭殘年的瀕死老人。
不管葉清什麼想法,她站在那一邊……
或許她有太后庇佑,最後能得善終。
可和她干連的人,賈琮實在看不出能有活下來的一絲可能。
別說心性本就嚴苛的崇康帝,換任何一人爲帝,都容不下這樣厭惡的勢力存在。
賈琮敢擔保,武王喪命時,便是六大國公集體跪磕崇康帝時。
然而就算他們到時跪舔,最多十年之內,必會有人被清算。
十年甚至不用十年之後,軍機閣內多半很難見到他們的身影。
這就是皇權。
賈琮以爲,他已經走在鋼絲繩上了,這邊葉清還在不斷的將他往深淵裡牽扯。
似不看着他粉身碎骨便不罷休……
關鍵是葉清的手段……
讓人避無可避。
她根本不屑於用陰謀詭計,只“人情”二字,就能將人死死套牢。
什麼叫陽謀,什麼叫帝王術,賈琮算是又切身體會了回。
這樣強勢的女子,即使再貌美如花,也只能讓人敬而遠之吧……
不過,賈琮也不得不承認,今日葉清這個人情的確厚重。
錦衣衛自此完成了對準江南本土望族的最後一擊,新法大行江南,也將再無阻力。
錦衣衛居功至偉,可以真正的深藏功與名,埋頭髮展了。
這的確是一個極大的驚喜,不然就算賈琮有把握一點點將趙玉華給揪出來,也要付出頗多的精力和代價。
他只是一個穿越者,不是神。
至於葉清的人情……就當作這個驚喜的代價吧。
畢竟,人生在世,只想獲取而不想付出,並不現實……
但是……
如果這個代價,果真是要他和他保護的人粉身碎骨來還,賈琮雖不願,也不得不先下手爲強……
“大人!招了!”
一道聲音自屋外而來,打斷了賈琮的沉思,他擡頭看去,就見茶娘子急步而來,姣好的容顏上浮着一抹激動的紅色。
賈琮有些詫異道:“趙家一龍這麼不頂用麼?”
茶娘子笑道:“不是他,那書生倒比想象中還硬,是那個叫吳輝的大漢招了。大人,這明香教還真了得,不僅用金銀女色買通了江南布政使唐延,還用男色、金銀和名氣,買通了江南總督的晚來子方縱。今日便是方縱提前給方悅報的信,鹽丁們一動,揚州府衙那邊就得了信兒。若非有鬆禪公忽然出現,攔下了趙樸,鹽丁隊伍殺進邱府,江南大營正好圍剿,說不得就是魚死網破的局面。”
賈琮聞言,緩緩點頭,又有些反胃道:“男色,金銀我明白,名氣又是怎麼回事?”
茶娘抿嘴一笑,道:“大人當然不明白,大人才華天賦,驚才豔豔,根本不需要考慮如何揚名,幾首好詩詞就讓大人有了天下第一才子的美名,也是大人從不流連秦樓楚館,不然自然知道這個名頭有多響亮。可天下其他讀書人,尤其是年輕人,卻還在爲一個名字犯愁。我開茶肆的那幾年,便常聽落魄書生髮酸氣,說什麼沒有名的讀書人,活的連狗也不如。若有了名,成了名士,那才能出人頭地,往後做官都容易些。方縱雖爲總督公子,卻也希望自己能有大名。正好,明香教能替他圓夢。”
賈琮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十三娘也好詩詞?”
茶娘子眼波微微一低,輕聲道:“大人,我也做過閨閣丫頭的。並非生而粗鄙……”
賈琮忙補救道:“十三娘,我絕沒有這個意思。在我看來,十三娘颯爽英姿,忠義仁心,和粗鄙二字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都說世人眼中自有公論,十三娘能被公認爲觀世音娘娘,可見十三娘之心性高潔。”
茶娘子被誇的頭都擡不起來,連一旁展鵬都看不下去了,乾咳了聲,道:“大人,要不我先出去?”
這話讓賈琮臉色都臊紅了下,怒視展鵬道:“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我說的堂堂正正,哪裡有錯麼?”
“沒有沒有沒有……”
展鵬一迭聲的否認,只是總有種撞破姦情的壞笑意味,賈琮趕人道:“滾滾滾!去把那勞什子方縱帶回來,給你兩個時辰,帶不回來,我讓你出賣男色去找他。”
“噗嗤!”
茶娘子擡起頭,臉上已無羞色,她聽得出,賈琮那些誇讚之言裡,的確沒有任何輕浮之意,是堂堂正正的。
若是心存他意,就不會當着展鵬的面說這些話了,因爲那就是作踐人了。
一笑之後,茶娘子爽利道:“展兄弟還是留在此處護衛大人吧,以防明香教餘孽狗急跳牆。至於方縱,我帶人去找回來就是,本就在監視下,極快。”
賈琮點點頭,道:“也好,十三娘注意周全。”
茶娘子笑着點點頭後,轉身離去。
……
“你說什麼?”
揚州府衙,已經安歇的江南總督方悅聽聞管家之言後,一躍起身,根本不似他這個年紀老人該有的敏捷。
管家忙道:“老爺,按察使大人在前面急求見,說是錦衣衛把明香教的頭子都給抓了,明香教的頭子,是江南趙家的公子,傳聞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趙家一龍……”
方悅聞言,一雙老眼珠子差點都激動的跳出來,極失態的哈哈大笑一聲,尖聲道:“果真?!”
近三四年來,這個連面都極少露的趙家一龍,着實給江南督撫重臣們添了太多的堵,可謂詭計無窮。
方悅幾乎不能相信,賈琮能如此輕易的抓到趙玉華。
老管家見方悅如此激動興奮,也跟着高興起來,笑道:“是真的,臬臺大人也很高興。”
方悅確認後,竟赤着腳在地上來回踱步起來,語氣依舊激動,道:“怪不得!怪不得這個逆賊能指使士紳們活活燒死自己,以抗新法,鬧的天下譁然,士林中人差點沒罵死老夫。原來,他是邪教的頭子!好,好得狠!端的心狠手辣啊,爲了對抗新法,他安排了多少士紳以死搏命,本督都爲之駭然。這一次,哼哼,這一次……”
老管家見他如此興奮,還是提醒了句:“老爺,地上涼。巡撫大人和臬臺大人還在前廳候着您吶……”
方悅忙道:“對對,快更衣,快更衣!”
也顧不得體面,方悅自己抓起衣裳就套,不過套了一半,忽地動作一頓,問道:“無忌可回來了沒?”
無忌,便是他的晚來得子方縱。
在這個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世道里,方悅一直快到五十才得了這根獨苗。
雖然平日裡也端着嚴父的身份教訓兩句,實則愛到骨子裡,再加上家中老母老妻的溺愛,簡直讓方家這個大衙內橫行無忌,正如他的乳名。
今日他帶隊前往邱府,便是他這個寶貝兒子給的信息,說是從其朋友處得來的可靠消息。
方悅並非愚魯之人,之前便感覺到了不對,回府後就讓人去尋方縱回家。
可直到這會兒也沒見人回來……
老管家聞言,愧疚道:“之前派人去尋哥兒,只是哥兒正在瘦西湖上與揚州府的幾位名士飲酒作詩,不肯回來,所以……”
方悅厲聲道:“立刻派人再去,就說我說的,讓他馬上回來。”
“是是……”
老管家一迭聲的答應後,伺候着方悅穿好衣服去了前廳。
前廳內,不止巡撫郭釗、按察使諸葛泰,連江南大營提督陶克亦在。
消息,便是從陶克處傳出來的。
將所知情況具體說了遍後,諸葛泰大聲道:“督臣,還是要立刻去鹽政衙門要人!如果讓賈清臣殺了,不過又是一個甄家,於大事無補!”
方悅沉聲道:“他敢!甄頫與趙玉華,完全是兩起不同的案子。甄頫是個人混帳,針對的也只是賈琮,趙玉華卻是徹徹底底的邪教反賊,趙玉華在趙家的地位,也遠非甄頫可比。賈清臣若敢殺人滅口,老夫就敢以王命旗牌,調江南大營拿下他!事關社稷國運,容不得半點兒女私情,更容不得無知小兒胡鬧!
諸位,此事關乎到新法大行天下的根本大事,舉朝上下滿朝同僚,皆爲此事操勞。元輔不顧閒言,簡拔我等於此重任,信之重之,只爲社稷之重,不存絲毫私利。若還是舊黨盈朝,論資排輩,我等豈能居此高位?
故而,今日我等絕不能再後退半分,讓猖獗小兒得勢。
陶提督,今夜即便武王令再出,你也不得手軟,不然,王命旗牌下,留不得逆臣!”
陶克聞言,臉色一變,可見方悅一雙眼睛死死逼視着他,也只能緩緩點頭。
見此,方悅心中大定,厲聲道:“立刻啓程,前往鹽政衙門要人!吾等殊功,便在今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