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給三爺請安……”
金彩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滿臉諂媚,做了一輩子的奴才,已成了本能。
賈琮並沒有覺得厭惡,誰也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若是金彩自己能選擇,他也不會選擇這樣的人生。
叫起後,賈琮淡淡道:“鴛鴦姐姐在都中一切都好,有老太太喜歡着,她比尋常主子也不差到哪去。”
金彩起身後聞此言,忙點頭哈腰道:“都是託主子洪福!能得老太太的賞識,是金家幾輩子的福分,祖墳上冒了青煙兒。奴才幾回回託人捎話給她,奴才和她娘用不着她惦念,也用不着她孝順,但凡她還有一顆心,就要好生給老太太當牛做馬,若是有半點閃失,就是豬狗不如的畜生,奴才也認她不得了……”
賈琮呵了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到金陵了?”
金彩忙道:“如今應天府哪個不知咱們榮國府賈家三爺的威名……”
賈琮截斷道:“說人話。”
金彩臉上的諂笑一凝,看着賈琮面無表情的臉,心裡就是一突。
做了一輩子的奴才,奉承人的話簡直能被他說成八股文,卻沒想到,眼前這位爺不吃這一套。
不過他倒也乖覺,見勢不妙,趕緊老實本分起來,答道:“是九房的大爺告訴奴才的信兒。”
賈家自高祖以降共二十房,八房在京,十二房留在金陵。
在京八房以寧國爲長房,在金陵十二房則是以九房爲長房。
雖然榮寧街的兩座國公府依舊屬於大房、二房,也還有些田莊祖產在南邊,但金陵賈家,其實已經不由大房、二房做主了。
在《紅樓夢》中,後期賈家敗落虧空,賈璉都到了讓鴛鴦偷賈母壓箱底的首飾去當銀子用的地步,也沒有想過從金陵這邊要錢。
這便說明,分家後的賈家,早已各過各的了。
賈琮問道:“九房大爺……是琿大哥吧?”
金彩賠笑道:“正是琿大爺。”
賈琮道:“他常去老宅嗎?”
金彩雖是奴才卻不蠢,最會察言觀色揣摩人心,聽聞這句話,就知道賈琮在想什麼,他連忙搖頭道:“老宅尋常都不開門,奴才都是從西南下角門進出。琿大爺是主子,怎能走偏僻角門?這邊幾房的主子都不會去老宅,只有偶爾有事時纔來。
也就是上回璉二爺路過金陵時住了一宿,才與幾房的大爺們照了個面兒。
琿大爺今日是第二回上門,讓奴才來見三爺,問幾時回家,他好和各房人商議如何給三爺接風洗塵……”
賈琮嗯了聲,道:“你回去告訴琿大爺,就說我身負皇差,是公幹,不能住回家裡去。等忙完公務,再回老宅子設宴請諸房大爺的東道。”
金彩忙應下,不過沒有立刻就走,而是瞄眼打量了下前廳,見連個端茶倒水的婢女都沒有,便賠笑道:“大人身邊連個照顧人都沒有,奴才還有二女,不如……”
賈琮擺手道:“這些都不用你管,我身邊也不短人伺候。沒別的事,你回去吧。”
金彩聽出賈琮的不耐煩,不敢耽擱,忙賠着笑告退。
等金彩離開後,賈琮輕輕呼出口氣,見宋華坐在一旁慢悠悠的喝茶,笑罵道:“你倒是自在,有先生教導,你的心性是比我強。”
宋華聞言苦笑着搖頭,道:“小師叔何苦笑話我?祖父大人和潤琴先生這兩日將小師叔快誇出花來。宋誠、宋謙他們不服,一天到晚嫉妒的眼珠子都是紅的。我也有自知之明,能守住一個拙字,本分踏實就是好的。若不知足,想學小師叔你這般縱橫睥睨,必會東施效顰。不過祖父還是命我來跟小師叔學習……”
賈琮搖搖頭,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各有各的好。本來我這邊正是用人之時,能有子厚相助必能省心。可是我要做的事,太兇險,也太污濁。宋家……雖都說宋家一門三傑,可說句猖狂之言,我那三位師兄其實都是中人之姿,唯有子厚你未來必成大器。你是先生最有希望的傳人,我不能帶你入局,更不能因我的事,讓宋家捲入是非中。你不必多說……”
伸手止住了宋華的話,賈琮繼續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先生是想讓你磨礪,但我這邊的事太難太險,不適合磨礪,你的性子也不適合參與到這種事中來。這一點你我都明白,所以不要意氣用事。”
宋華聞言,不得不苦笑點頭道:“小師叔如今愈發強勢了,不過祖父想讓我來幫小師叔。”
賈琮笑道:“你就將我的話說給先生聽,先生會明白的。不同的人,就該有不同的用法。我自幼搏命,只能劍走偏鋒,好用奇招。這些做法自然瞞不過人,所以我現在就只能做這樣的事。你不同,你自幼被先生以正道大道教誨之,骨子裡都是正的,所以你最好只走正道走大道。走我這條路,走不出多遠的。”
宋華沉默了稍許,點頭道:“小師叔言之有理。”
賈琮笑了笑,道:“想明白就好,回去吧,回去後代我跟先生和師母磕個頭。”
宋華應下後,卻沒急着走,而是問道:“我還有一惑,請小師叔解之。”
賈琮想了想,問道:“可是從船上傳出的那兩闕詞?”
宋華忙點點頭,道:“正是此事。”
賈琮笑道:“很簡單,我早就料到必會有人生疑攔船,所以提前準備了兩首詞,放在船上預備着。”
宋華聽賈琮這般輕描淡寫的說完,簡直無語:“小師叔,那可不是簡單的兩首詞,祖父和牖民先生都說,那闕《中秋月》是古往今來第一中秋詞!《臨江仙》更是讓潤琴先生和幾位老先生嚎啕大哭,祖父大人也爲之神傷。
這樣的佳作,小師叔竟似可隨手得之?
若非明白這種佳作斷不會隱沒於世,能寫出這樣佳作的人也不會默默無聞,好些人甚至懷疑它們不是出於小師叔之手呢。”
賈琮聞言,眨了眨眼,拍了拍宋華的肩膀,認真道:“子厚,老天爺從來都是公平的。他給了你一個世間最好的祖父,給了你一個溫暖幸福的家,還給了你正人君子的風骨,可是卻沒有給我太多。他唯一給我的,就是一個比大部分人好一點點的天資。
所以,就這麼簡單。”
宋華聞言,面色剋制不住的古怪,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賈琮也跟着笑了起來,不過沒笑兩聲,就見展鵬拿着一張名帖進來,道:“大人,前面說金陵知府來了想見你,還和大人是本家……”
……
江寧縣,江南總督府。
東朝房。
江南總督方悅面色陰沉如水,巡撫郭釗、布政使唐延、按察使諸葛泰同樣面色不愉。
此四人,便爲富甲天下的江南省地位最高的四位大員。
能讓此四人如此震怒之事,在江南的地界上,屈指可數。
上一次,還是因爲新法推行不利,受到內閣言辭訓斥,大失顏面後才這般。
布政使爲總督和巡撫的副手,唐延見方悅和郭釗都不說話,便嘆息一聲道:“原本元輔是想派一個身份微妙之人來破局,賈家子爲天子心腹,自然心向新法。天子派他南下,也確實是爲新法而來。再加上他和舊黨一脈密切之極的關係,還有賈家與江南諸家的親密關係,由他出面破局,總比我們硬啃輕便些。
元輔更是將計就計,讓他隻身南下,本該與我等共謀,卻沒想到他竟會獨闢蹊徑,自己就將錦衣親軍給收攏了起來,讓我們沒了插手操控的機會。
事到如今,該如何是好,還請督撫兩位大人示下。”
方悅依舊沒有開口,郭釗沉吟了稍許,緩緩道:“人家既然自己收攏了錦衣親軍,錦衣親軍又是天子親軍,他又有天子劍傍身,我等再想制轄於他,讓他爲我等所用,卻是不易了。不過……
唐大人所言亦有道理,既然他是天子親軍,就免不得要推行新法。若是他不爲之,天子必不容他。
不如,靜觀其變吧……”
“靜觀其變?”
方悅沉聲道:“那要觀到幾時?京裡天子和內閣元輔對我們是一日耐心少過一日。可江南那幾家,態度絲毫不軟半點。若是按照國法強行推行,金陵城內怕留不下幾家望族了。
江南重地,天下財賦三成出於此,敢有一絲動盪,則社稷不穩。
新法推行不利,我等只是受到訓斥。
江南之地若是不穩,我等人頭都要落地!
投鼠忌器之下,手腳被縛而行,使我等封疆之臣猶如廢物一般窩囊。
怎麼靜觀?”
郭釗、唐延聞言嘆息,想要從巨室望族身上割肉,還要忌憚生亂,何其難也?
偏京裡天子和內閣不能體諒,使得他們處境艱難。
一直未曾出言的按察使諸葛泰放下茶盞,忽然道:“依我看來,此局還得那賈家子來破。江南各家,素以甄家爲首。甄家與天家關係淵源,縱然奉聖夫人已死,可香火情至今存留。這就註定了我們動不了甄家,然而我等若想只靠一張嘴來說服甄家奉行新法,不異於癡人說夢。但是我們不行,賈清臣或許能行。”
方悅皺眉道:“這些難道我們不懂?元輔大人打的不就是這個主意?可是昨日賈清臣擺明與我等劃清界限,如今金陵城各大家族哪個不知?”
諸葛泰呵呵一笑,道:“大人,賈清臣南下的初衷,不會因爲昨日之事改變。這一點咱們知道,那些舊黨和巨室也知道。賈清臣是個極精明的少年,他也明白,所以昨日才故意如此,只是爲了緩和他初來乍到引起的周圍敵意。
但是既然咱們時間緊迫,容不得他緩緩圖之,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山不來就我,我可去就山。
他下令十月十五江南錦衣匯聚金陵,以揚聲威。
我們何不趁機成全他,壯其聲威?
大人您說,那些滿心防備敵視着新法的江南大族,看到我等與這位註定要與他們爲敵的錦衣指揮使如此融洽,會如何對待?
還容得下賈清臣徐徐圖之麼?
待到兩虎相爭之時,總有契機……”
方悅等人聞言,無不眼眸一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