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四言在今世的初次面世,帶給諸多儒生乃至在場官員的衝擊,只能用振聾發聵來形容。
便是在後世,人們在讀這四言時,心中都有震動,更何況這些自幼飽受儒學薰陶的儒生們?
賈琮摘抄於前世的那三闕詞作,雖然也動人心,卻也只是讓人喜歡罷了。
然而張子四言,卻完全是兩個概念,也是兩種意義。
詞作可陶冶情操,讓人愛不釋手,而這四言,卻可成爲世間儒生的讀書燈塔。
爲天下儒生指明讀書的方向。
這一刻,京城貢院外青雲橋畔的空地上,三千生員和諸多蘭臺寺官員們,無不面色動容的看着身姿筆挺的站立在那的賈琮,甚至都忘卻了罷考之事,心中如黃鐘大鼓般反覆滌盪着那四言,每個人,都是發自靈魂的震撼和顫慄!
吾輩儒生,讀書所爲何事?
當爲天地立心!
當爲生民立命!
當爲往聖繼絕學!
當爲萬世開太平!
面色激盪的楊養正攜十數蘭臺寺御史,步步而下,至與賈琮平齊處未止,再下一臺階,站於衆生員前,又整肅衣冠後,竟以古禮拜下。
三千生員絲毫沒有譁然之意,跟隨拜下!
賈琮卻匆忙避開,急急還禮道:“實在折煞我了,賈琮如何當得起?”
楊養正堅持深揖一禮罷,起身聲如洪鐘道:“如何當不起?少年可爲百世師,四言當爲天下法!
自今日始,吾輩儒生終知爲何而讀書!
百年之後,清臣必得‘賈子’之名,故當得起吾輩讀書人一禮!”
何謂“子”?
老子、孔子、莊子、孟子、荀子、墨子、韓非子……
這些“子”,都有一個共性,那便是天下師!
稚兒可爲百世師,四言當爲天下法!
這是要生生將賈琮捧上聖位啊!
只是,賈琮心裡卻極爲冷靜。
若他是一寒門子弟,或是尋常官員家的子弟,倒也則罷了。
厚着麪皮認下,日後清貴一生也不錯。
可他一個武勳貴戚子弟,人間成聖,卻絕非什麼好事。
宮裡本就因他不知道的緣由,給他設置屏障,這會兒再披一道金光,日後怕會更難。
賈琮並不需要這等虛名,因而躬身還禮道:“御史大夫實在過譽,此言雖爲吾志,卻是吾師鬆禪公教誨及與曲阜牖民先生書信中受益而來。
吾師鬆禪公和牖民先生雖未說過此言,但卻始終踐行此言。
故此言非小子之言,賈琮不過一少年,又焉能憑白說出這等深言?
實乃此言本爲鬆禪公與牖民先生畢生之行,亦爲其二人畢生之德,小子不過以口言出罷。
故萬不敢竊此虛名,貽笑大方。”
楊養正聞言,心中的激盪稍稍平復了些,也終於明白過來此言非經年大儒不能言,的確不該是一個稚子能說的。
他深深看了賈琮一眼後,轉頭看向衆生員,問道:“可還有以爲賈清臣出賣爾等,以換取功名者?”
三千生員再無此聲。
別說一個舉人功名,就是拿個狀元拿個翰林來換,他們都不願換這四言。
真正可以一步登天啊!
然而賈琮竟然生生讓了出去,實在讓人欽佩。要知道,這四言的確出自賈琮之口啊……
楊養正再問:“可還有人以爲,賈清臣不配得這個舉人功名的?”
依舊無人開口,還能說什麼?
楊養正見之滿意,最後道:“今日我等何其幸也,能得聞此滌盪吾心吾志之言,更幸者,能見得如此品性高潔之少年君子。爾等當以其爲友,也要以其爲師,本官亦會稟明聖上,士林中雖有趙敏政之流爲吾等之恥,但也有牖民先生、鬆禪公和賈清臣之人,爲吾等榮耀。
大乾養士百十年,終究德大於恥也!
爾等歸去當好生讀書,以此四言爲師,老夫相信,必有所得!”
三千生員,即使心有不甘者,可也沒什麼可說的了,至今心情依舊難以平靜,似第一次找到了人生之路……
衆人紛紛與楊養正並賈琮揖禮告辭,賈琮不停還禮……
三千生員,最終如水流般,分散流向京城各處,再流向關中各地……
貢院之難,雖有波折,總還算圓滿結束。
站在青雲橋上,待目送最後一個生員離開坊間後,賈琮忽然想明白,崇康帝爲何單單給他一人舉人功名了。
拋開其他的不談,單單樹立一個靶子來吸引火力,讓人不再全都去嘲笑閹黨,嘲笑強行扶持閹黨的“昏君”,就足以讓崇康帝付諸行動。
念及此,賈琮心裡一片清寒。
怪道古人常言,伴君如伴虎。
他還沒伴君呢,就已經被虎威所傷……
“清臣。”
青雲橋上,楊養正看着微微出神的賈琮,喚了聲。
賈琮回過神,忙躬身道:“老大人有何吩咐?”
楊養正微微搖頭,道:“吾與汝師鬆禪公相識數十載,雖不及曹潤琴、李壽衡親密,但卻是君子之交,汝不必太過見外。”
見賈琮依舊恭敬守拙,暗自點頭,又道:“今日之事,你做的極好,遠比老夫想象的更好。原本老夫以爲……能得現如今這樣的結局,可謂皆大歡喜,汝心中不可有他念。”
賈琮明白,楊養正必是在警告他,不可心生怨望。
賈琮坦然笑道:“多謝老大人提點,小子知輕重。”
見他如此明白,楊養正難得淡然一笑,道:“鬆禪公之孫子厚,吾亦見過,遠不如你得鬆禪公之神韻。”
賈琮又不言,楊養正微笑斂起,道:“好了,剩下之事,便和汝無關了。老夫還要去蘭臺寺與北靜王一起審問趙敏政、盧肇等一羣敗類,你回家去吧,記得好生閉門讀書,等閒不要外出。京中風浪太大……”
說罷,楊養正與蘭臺寺一衆御史們上了官轎,依次離去。
待其走後,有禮部官員留下收拾封閉貢院,而王子騰則率京營兵馬回營,除遙遙頷首外,與賈琮並無交流。
等官面人物全都離去後,賈家長隨匆匆上前,恭迎賈琮回府。
而與此同時,賈琮今日所言,也隨着無數張口,飛速的傳遍長安士林、傳遍都中、傳遍天下,引起了無數熱議!
……
大明宮,上書房。
養心閣內,崇康帝看着手中的密摺,面色微微有些古怪。
他亦是飽讀經義子集之人,焉能看不出這四言的鼓動人心之處?心中同樣生有震撼感。
不過,在看到賈琮的解釋,此四言乃得自鬆禪公和牖民先生的教誨後,面色釋然了許多。
若果真完全出自賈琮,那怕不是妖孽吧……
古人常言:國之將亡,必出妖孽。
誰也不希望看到治下有這樣一個超凡之人,尤其還是勳貴出身。
當然,有了現下合理的解釋,就算不得什麼了。
對於一個帝王來說,麾下臣子只分兩類:能用的,和不能用的。
賈琮雖然年幼,但展露出來的才智和手段,都足以能爲之一用。
只要不是妖孽,正常的帝王都會期望能用之人越能幹越好。
真要到了礙眼的時候,隨意打壓兩下,再點一個“心存怨望”的由頭就能治罪。
這便是帝王。
以莫須有之名殺嶽武穆的從來不是秦檜,而是那位宋高宗。
並不用費多大氣力。
所以,崇康帝絲毫不擔心賈琮展現出的聰明才智。
只是……
現在的情境,和他設想的很有些不同。
他原本是以爲,賈琮能回到他應該在的位置上。
好好的勳貴就該做勳貴做的事,而不是在文官體系中浪費時間。
只要有賈琮身上的爵位在,縱然他文華之氣可衝星河,那又怎樣?還不是終身不能入內閣。
這次賞他一個舉人功名,一是爲圓賈琮一回讀書人追逐功名的夢想,算是這次舞弊案的賞賜。
二則,也是爲了讓他絕於士林。
至於殘忍不殘忍,是不是賈琮想要的,賈琮能不能接受……
都不是帝王需要考慮的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豈有選擇的餘地?
只是卻不想,好端端的算計,反而變成了這個樣子。
不管這四言是不是得自宋巖和孔傳禎的教誨,可到底出自賈琮之口。
所以他在士林中的文名,只會更盛。
皺了皺眉頭後,崇康帝又哂然一笑。
還不到爲這個發愁的時候,就他所知,賈琮之父賈赦已經沒幾天活頭了。
父喪丁憂三年後,他有的是手段來調理這事。
將密隨手摺丟在御案上,崇康帝又撿起一份掛着紅羚尾毛的邊關奏摺。
只看了兩行,便皺起眉頭來。
大乾如今邊關並無大規模戰事,但是也從未真正的消停過。
黑遼邊境與厄羅斯自崇康三年起,就始終衝突不斷。
圍繞着一座雅克薩城,近十年來你來我往反覆爭奪。
雖然戰爭人數一直控制在兩千人內,還不如南方雲夢澤裡的一些水賊多,而厄羅斯又因爲本國實力重心遠在萬里之外,實際上也很難真正對大乾造成威脅。
可是那區區千餘人馬,不停的騷擾邊境那片苦寒之地,依舊讓人煩不勝煩!
而且,爲了守住那片幾乎沒甚臣民百姓居住的蠻荒之地,朝廷每年往黑遼都要多投入數十萬兩軍費。
爲此,不知多少大臣上書請求,棄了那片不毛之地,實在得不償失。
包括如今完全由新黨大員組建的內閣中的某些閣臣。
但崇康帝卻死死咬住底線不放,總不能太上皇在位時,大乾一刻未停的開疆拓土,到了他手裡才十來年,就丟了一片疆域吧?
他爲何執意要和新黨一起推行新法,做下前無古人之壯舉?
就是爲了超越他那個立下蓋世武功,光芒萬丈的兄弟。
他自忖在武功上比不過,便在文治天下上超越。
他自信,一定不會比任何帝王差!
御案之下,崇康帝眼眸中閃着堅韌有神的目光,執硃筆在邊關奏摺上寫下“寸土不可失”五個字。武功之上雖無法超越那人,卻也不能走到負面。哼了聲後,他正要合起奏摺,還未放下,就聽“砰”的一聲,暖心閣房門竟被暴躁推開,原本應該養傷的大明宮總管太監戴權頭上包着紗布,連滾帶爬的闖了進來。
見此,崇康帝眼角跳了跳,目光瞬時被怒火充滿,厲聲道:“混帳奴才,什麼事?”
戴權都顧不得崇康帝的龍顏大怒,急急進來後,手指着外面結巴道:“主子,主子!外面……武王……武王他……”
聽聞此言,再見戴權如此模樣,崇康帝心裡咯噔一沉,霍然起身咬牙道:“武王如何了?”
自他登基那一天,崇康帝就時刻防備着這一日。
難道,那人終於還是來了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