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賈珍和賈蓉匆匆進來。
賈珍年紀不大時就承襲了爵位,偌大一個寧國府,任其作威作福,無人敢言語一聲。
這些年來,養成了驕奢的性子,走路帶風……
賈蓉雖相貌俊朗,只是在賈珍淫威下活的憋屈,目光明顯不正,在長輩面前畏畏縮縮,有些閃爍。
父子二人進來後,先與賈母、賈政、王夫人行禮,然後急忙問道:“老太太,二叔二嬸,好生生的,怎出了這等事?”
賈母聞言再度落淚,指着跪在門口角落處的賈璉大罵道:“都是這個畜生造下的孽,守着如花似玉的老婆不知好好過日子,貓啊狗啊的只顧着偷嘴,連他老子的妾室都敢偷,如今惹出這等禍事來,我看你還怎麼說?”
這番直白的話,讓屋內衆人面色都難看起來,王熙鳳更是羞憤的又大哭起來。
賈珍心裡一陣鬱悶,這等事雖不大,可讓賈赦撞破了鬧開了,反而不好收場。
他尋思了片刻,問道:“不知事發時,可有外人在場?”
這纔是根子上的問題。
要是沒外人在場,此刻就要下封口令了,斷不允許外傳。
不管封的住封不住,只要賈家不認,事情就能控制住。
大戶人家,兒子偷老子的妾室,根本不算什麼新鮮事。
只要沒當場拿住,誰也不會多事彈劾。
可是要有外人在場,那……
就是了不得的大禍事了。
賈母不想再回答這等惡臭問題,指着賈琮對賈珍道:“你問這個去罷。”
賈琮面無表情道:“回珍大哥的話,當時有老爺工部衙門的同僚十數人,還有戶部和禮部的官兒各數人。”
賈珍聞言,霍然色變,臉色難看之極,看了眼門口處面若死灰的賈璉,嘆息道:“老太太、二老爺,這件事,斷然壓不下去了,怕是要難辦了……”
賈家縱然再勢大,若不做出姿勢來,也封不住那麼多人的口。
而生在這樣的人家,賈母等人如何不知此事難在何處?
可卻無人想當惡人……
他們不說話,賈琮自然更不能說話,只是靜靜站着。
賈珍多打量了他兩眼後,不得不開口道:“老太太、二老爺,要下決定了,若是咱們不先處置一番,再上報宗人府,待御史上奏彈劾後,鏈兄弟怕是連性命也難保。
連整個賈家也要跟着遭殃……”
王熙鳳的哭聲更大了,這明擺着要廢黜賈璉啊。
賈母雖恨極賈璉沒出息,可平日裡還是很喜歡這個孫兒的,到底不忍道:“真要到這個地步?”
賈珍沒說話,賈政就嘆息一聲,痛苦道:“怕比這個還兇險,今日那些外客們,只當這個畜生是和大太太……”
聽聞此言,賈母等人面色再次一變。
和生父的姬妾亂來,和與嫡母亂來,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性質。
連賈珍都唬的面無人色,失聲道:“怎會如此?”
賈政難以啓齒,半句都不想多說。
賈琮接過來道:“因爲那些外客們不知道大太太是因爲阻攔大老爺,才被大老爺刺傷。只當是……”
話雖未盡,賈珍也明白了,卻只能苦笑,咬牙道:“如此,竟是一刻功夫都耽擱不得了。
這是大凶險之事!
我現在就得去宗人府說明情況,只說是奉老太太和大老爺之命行事。
還要派人去那些外客家裡,把事情說清楚。
不然,御史彈劾起來,鏈兄弟性命必然不保不說,整個賈家也要跟着蒙難……
太駭人聽聞了!”
見王熙鳳當場暈倒,賈母也瞬間蒼老了許多,讓幾個婆婦將王熙鳳送回去後,道:“那就這麼辦吧,這個畜生自己造下的孽,能活命就是積福了。”
賈珍聞言,又看了賈琮一眼,猶豫了下,道:“老太太,咱們雖是宗親之家,不比親貴將門,不過,到底是國公底子,所以廢黜了璉兄弟,還要補上一個世子人選才行。您看……”
此言一出,屋內氣氛再一變。
衆人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了賈琮身上。
賈赦只有二子,賈璉廢黜了,他身上的一等將軍爵位,還能給誰?
念及此,衆人目光微妙起來。
要知道,現在不比從前了,從前沒人拿這個世子位當回事,是因爲賈赦健在,看起來還能活很久。
可現在,眼見賈赦就要不行了……
這世子之位,卻是極惹眼的!
賈琮自然不傻,當機立斷表態道:“老太太、老爺、太太、珍大哥,琮出身卑微,能有今日,全仗老太太、老爺、太太慈愛呵護,絕不敢再奢望其他。
再者,琮立志於學,也早已定下以讀書科舉之路爲進身之法。
如今恩師與國子監諸位先生都言,琮之文章火候漸深,可於今歲下場秋闈。
因此,絕無不當有之念。”
聽他這般說,賈母、王夫人的面色好看了許多。
賈珍卻苦笑道:“琮兄弟一心讀書是極好的,可大老爺只有璉兄弟和琮兄弟二子,你不接,哪個去接?”
賈琮看向一旁處的賈寶玉,道:“寶玉是嫡出,又最得老太太喜愛,可由他來當世子。”
賈珍聞言面色微變,不再說話,看向賈政,目光微妙。
爵位傳承,和皇位傳承,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難道榮府這邊的爵位,終要從大房過繼到二房嗎?
賈母和王夫人,眼神明顯有些意動,沒有出聲……
賈政卻激動的面紅耳赤的呵斥道:“琮兒莫要胡說!世上豈有這樣的道理?你問問寶玉,這個爵位他有臉要沒有?”
賈寶玉心裡一隻泰迪仰天長嘯,欲哭無淚,忘八龜孫纔有這個念頭呢,和我什麼相干……
他女兒一般的人品,頂個勞什子將軍名頭算什麼?
慪也慪死了!
不敢遲疑,寶玉忙躬身道:“老爺,兒子是斷沒有這等心思的。”
賈琮正經道:“老爺,寶玉是嫡子,嫡庶有別。再者,琮倍受老爺、太太庇護,實在……”
“住口!簡直豈有此理!”
賈政愈發氣惱,喝道:“嫡庶有別,長幼有序自然是禮數,可那是在一房之內來論。
豈有二房的嫡子跑到大房去論的道理?
此事再莫多說,傳出去賈家的人也就丟盡了!”
說罷,又一連串的咳嗽起來。
其實若非賈政有這股迂腐之氣,賈赦頭上的爵位,當年就可以落到他頭上。
這一點,賈琮當然知道……
事已至此,也就沒什麼再好說的了。
賈母滿臉疲憊,發話道:“那就這樣吧,先過了這一難再說……”
又對賈琮警告道:“既然你口口聲聲說記得老爺太太對你的好,日後就不能昧了良心去。
除了寶玉外,璉兒雖不爭氣,可這些年操持家務,忙裡忙外,鳳丫頭更是累到小產,這份家業……”
話雖未說盡,可意思就很明白了。
賈琮垂着眼簾面色淡漠道:“老太太放心,琮有自知之明。
今日當着老太太、老爺、太太和東府珍大哥的面,賈琮立誓:
凡榮府家業,我必分文不取。
若違此誓,必遭天……”
話沒說完,就聽賈政厲聲喝道:“琮兒即刻住口!”
然後就見賈政強撐着身子跪在炕上,面紅耳赤的對賈母叩首道:“母親,還請給兒子和二房留些體面罷!”
賈政都不知道今日這場景傳揚出去,他還有沒有臉再見鬆禪公,再見牖民先生……
真真是無地自容!
屋內靜悄悄的,氣氛壓抑沉悶。
畢竟,逼迫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立下這樣的誓言,任誰都不覺得光彩。
有些事做起來沒甚壓力包袱,可聽起來卻覺得刺耳。
賈蓉和一些婆婦們也不覺得賈琮幸運了,眼神同情。
在他們看來,賈家最重要的家業不就是賈家的財產嗎?
那麼些田莊、園子,還有鋪面、宅子,這些纔是賈家的根基。
沒了實惠,空有一個名頭又值當什麼?
在榮府內,頂着那麼個名頭其實沒什麼用的。
賈赦這些年不就一直窩窩囊囊的活着?
賈赦都不行,更何況是賈琮?
有賈母在,誰承繼爵位都沒用。
想明白這點,再沒人羨慕賈琮了。
衆人以爲,日後賈琮怕要比賈赦過的還艱難……
他們哪裡知道,他們最看重的萬貫家財,在賈琮眼裡其實什麼都不是!
靠種地收地租又能賺多少銀子?
如今賈家的富貴,不過是榮寧二公當年留下的豐厚家底罷了。
只是再豐厚的家底,也經不起三五代人坐吃山空。
如今外面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賈家兩代三位國公,留下的大好基業,如今只剩一羣蠅營狗苟的算計。
此等格局,又豈能不敗?
呵……
賈琮心中淡淡一笑,見氣氛尷尬凝重到極點,便對賈政輕聲道:“老爺,真不相干的。
侄兒以爲,家裡人和睦安康最重要。
侄兒最仰慕老爺品格,時刻以老爺仁人君子之風自勉。”
賈琮如今愈發明白,賈家內宅如何,的確是賈母說的算。
可外面的事,內宅卻插不上什麼話。
只要他始終能得到賈政的認可,日後行事將會便利許多。
而對於賈琮來說,得到賈政的認可,其實並不算多難……
果不其然,這一句話,讓賈政大爲感動。
他素來也是這般認識自己的……
不過,這話卻也讓寶玉暗中大翻白眼兒,打死他也說不出這樣肉麻的話來……
賈母、王夫人及賈珍等人亦是紛紛側目,有些明白賈琮爲何這般入賈政的眼了。
心中卻也暗自放心。
因爲不管如何,可見賈琮的心性還沒有扭曲畸形。
真要跟着賈政學那一套,她們還省心了……
話說到這一步,賈母也沒甚可說的了,對賈珍道:“你琮兄弟問出有一神醫在神武將軍馮家住着,你讓人去請了來,救治救治大老爺和大太太吧。”
賈珍應下,讓賈蓉立刻持他名帖去神武將軍府請人。
然後對賈母道:“老太太,您看是不是先請璉兄弟去宗祠裡……”
看了眼面若死灰,生無可戀的賈璉一眼,賈母深嘆息一聲,道:“去吧,帶去給祖宗跪着請罪吧。”
賈珍又對賈政道:“至於今日那些外客家,務必還請老爺派人去分說清楚。侄兒以爲,琮兄弟正合適。
侄兒也聽說了琮兄弟昨日之事,很是出彩……”
賈政聞言點了點頭,又嘆息一聲,對賈琮道:“今日那些大人,你都記下了?”
賈琮點頭道:“送他們離去時,諸位大人都送了名帖給我。”
賈政強笑了下,臉上恢復了些血色,道:“他們都愛你昨兒做的好詞,說你是個極好的,書法精湛,造詞也……”
“咳咳……”
賈母等人面色古怪起來,心急如焚的賈珍更是乾咳了下打斷。
賈政只能止住,回過神來也明白這會兒不是說這些的好時候,便道:“你與寶玉一起去罷,與諸位大人分說清楚,他們必會明白的。”
賈琮應道:“是,老爺放心,此事我和寶玉能辦妥當。”
賈政點了點頭,瞥了眼低頭不語的寶玉。
賈母怕他又罵寶玉,忙對賈政道:“你才慪過血,身子弱,先好生歇着吧,太醫來先給你瞧瞧,我去東路院看看你兄長……”
聽聞賈母之言,周圍婆子們紛紛暗歎:
涼薄無過豪門,這個時候,老太太還偏顧着小兒子,讓太醫先來此處,卻不知是否在乎過賈赦夫婦的生死。
大房如今空有一個承爵之名,卻是連半點實惠也無,何其慘也……
……
PS:賈家是有好底子的,但真是後繼無人。另外說一下關於中西醫爭論問題,這個前幾年是老話題,但現在爭議的其實很少了。我之前就在省三甲,所以知道這種等級的大院裡,基本上都有中醫科。在血液科實習的時候,好多家裡條件不好,而且西醫確實沒辦法的病患,都會用中醫來調理,預後效果其實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