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禩身材偉岸,見到俞祿上來行禮,他竟然禮賢下士地起身,頗爲和氣地虛扶起俞祿,伸手示意讓他坐下,自己心疼地道:“俞運判以奴籍之身崛起官場,一番南下,闖出赫赫威名,我這四哥當真是慧眼識珠。不過也怪不得他,今兒四哥喜得世子,所以不能親迎你這等功在社稷的外任。這大乾是父皇的大乾,本王身爲皇八子,如此作爲,諒父皇也能分憂,你也不至於感到涼薄,對嗎?俞大人?”
“不敢,聞八爺親臨朝陽門外,卑職惶恐之至。”俞祿也不坐下,再躬身作揖,餘光所見,這個皇八子比起皇四子嬴正年輕多了,而且待人接物平易近人,與嬴正的冷麪王爺截然相反,和和氣氣,他的容貌也很是英俊,不過嘴脣顯得薄了些,偏向陰柔,氣質與味道偏向中年男人的成熟,是那種極易令少女懷春的味道。
“八爺恕罪,一則卑職身份低微,二則八爺此舉有違規制,是以卑職不敢入座,也不敢入席。三則,百戰軍功,也不及一篇錦繡文章,卑職不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也毫無功勞可言,得罪了!”俞祿眼眸閃爍着抱拳作辭。
“俞運判此言差矣!”嬴禩雍容瀟灑地打開湘妃竹扇,攔住了他的去路,衣袖飄飄間盡顯優雅:“有明一朝,皇家宗室有賞賜臣子飯食的慣例,以示恩賜,我大乾雖不恥大明,但各種規制的延續無可置疑。俞運判不是科甲出身,不知這些也情有可原,李長府,你掌王府禮職,爲王爺佐貳,官居三品,不知本王說的這個禮數對也不對?”
“王爺說的甚是。”李昆的笑容中收斂了那種大快人心,俞祿還是寧國府管事之時,就和他的表親包道守有一段仇怨,因此說得很是賣力:“按朝廷規制,臣子感激涕零地吃完宗室賜食之後,還需要跪地俯首參拜,感念皇恩!”
其實還有一條李昆故意不說,就是臣子不能吃完賜食,不然就是大不敬,李昆故意留了這一手,未嘗沒有抓住把柄,從而整治俞祿一把的心思。
身後等待的戚衽暗自爲主人着急了,跟老爺經歷了種種以後,在揚州鹽運使司大門閱人無數、眼光獨到的他便看出來跟着俞祿大有前途,從山東返回,他立功的心思也慢慢淡了,覺得老爺若是越好,他在下邊也越好,因此心甘情願地做奴才,這時雖抓耳撓腮,但也期盼着老爺能夠有對策。
“這麼說是卑職失禮了,李大人和王爺有朝廷規制,卑職也有《大乾律法》,從未聽說上差迎接下差,只有下差迎接上差,大人和八爺此舉雖合朝廷規制,但不合大乾律法,卑職身爲朝廷命官,怎能知法犯法?監守自盜?”俞祿微微作揖,又把皮球踢了過來!
李昆眉頭一皺,這俞祿聰明着哪,嬴禩也收斂了笑容,正想着,俞祿再進一步,拿出懷中的一本賬本翻開來:“八爺請看,卑職南下鹽運使司時,曾經查出了這份賬單,兩淮鹽運使戚建輝進貢忠順親王府的私鹽銀子,從康靖四十三年到四十六年,一筆一筆地十分清楚……”
“這……”李昆終於變色,伸手作勢欲奪賬本,卻被嬴禩的湘妃竹扇一敲而收了回去。
這些賬本都是俞祿在鹽運使司使用隱身偷來的,嬴正巡視揚州時,因爲此事過大,不宜牽扯朝廷,他纔沒有拿出來,此時正好派上了用場,嬴禩不急不慢:“俞大人不愧是俞大人,難怪深得父皇重用。朝廷規制、大乾律法、儒家教條,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許是本王疏漏了這一點,既然如此,俞大人請便,本王告辭了!”
“卑職愧不敢當,八爺這是折煞卑職了。”俞祿忽然莞爾一笑,又掏出火絨點燃了賬本,靜靜地看着它化爲灰燼,又看向了涼棚之下的食盒:“下官不才,卻也知道,一個盤子,可以端得穩穩當當,但八爺看看這朝陽門碼頭的船隻,一個人,倘若踩了兩條船,是踩不穩的。”
“哈哈哈……”嬴禩突然朗聲大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俞祿一番,倏地痛心疾首地拿湘妃竹扇敲着手心:“四哥得你,如魚得水,可惜,可惜……”
李昆到底不能報仇了,只能在心裡暗恨。這個鴻門宴看似被俞祿輕而易舉地化解,但是戚衽的身上卻出了一層汗,他不知道俞祿如何獲得賬本,但是嬴禩的有恃無恐要多於忌憚,更深層次的,也許八爺確定了戚建輝之死是俞祿與林如海合謀的結果,不過,俞祿把一切化爲灰燼讓事情出現了無限可能。
……
到了雍親王府的前門大街,俞祿吩咐戚衽先去置辦一些禮物,再等着他一起回西城寧榮街老家,這時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告知了俞祿,皇上在雍親王府召見他。
他在雍親王府的石獅子前停留了一瞬,走南闖北,也見識了不少,蘇州的巡撫衙門規格,算是除卻金陵織造局之外,他所見過的最大的,高大的轅門、旗杆、大坪,可親王府的尺寸規格,猶在前者之上,這裡也給他留了一段記憶,記得是聽雨軒、湖心亭,曾經有一位風華絕代的賈府大小姐在此邂逅,逝去的時光就像門外搖擺的燈籠,一晃眼便已黑夜白晝,白雲蒼狗。
因爲有着皇命吩咐,長府官王綸隆而重之地親身迎出來,俞祿見過官禮,王綸邊引他進前廳之前那熟悉的遊廊,邊說:“前兒四爺會知了聖上,着賈女史進宮伺候惠妃娘娘,賈女史賢孝才德,連東宮那邊的太子爺也想討要,被詹事府的詹事、太子試講侍讀、左右春坊庶子勸解一番,才作罷了。現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也不敢對她放肆,四爺叫我知會你一聲,他不好向你明說。俞大人哪,你的功勞,四爺都一筆一筆地記着呢,這份恩情,簡直曠古絕今。”
“王長府代我私下謝四爺一聲。”俞祿心裡十分感激,但又多說無益,要讓元春出宮還是困難重重,說着就到了前廳,見到康靖帝只穿着便服,滿臉慈愛地在北牆下抱着襁褓,在逗懷中的世子發笑。
不苟言笑的嬴正退在右邊圈椅一側,倒是簡妃在他後面洋溢着笑容。
王綸稟報一聲退下了,嬴正的目光望過來,簡妃、康靖帝的目光也望了過來,俞祿忙着提起風塵未盡的六品鷺鷥袍服,跪地叩首道:“臣兩淮運判、三齊監盜俞祿叩見聖上,聖上萬福金安,王爺千歲,娘娘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