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的空氣有泥土與青草的味道,那撲面而來的生之氣息是如此的沁人心脾,對於逃出生天的厲江流來說更讓他明白了生的不易,他保持警惕打量着四野的草叢,儘管多年養成的敏銳知覺令他察覺到不好的預感,但是冥冥中的敵人總是比他快了一步,他尚未有所行動,就聽見“嘭嘭嘭”的爆炸聲,土屑與草木飛起半空,繼而整個腦海嗡嗡作響,耳膜炸裂了一般,猶然不曉得對方怎麼知道這個隱秘的所在,死亡之時的臉孔保留着不可置信和不甘心。
炸藥古來有之,用硝、硫磺、木炭製作,但是這種炸藥經過俞祿現代手法的些許改良,比同時代的殺傷力要大。從殘垣斷壁的那片廢墟中望過來,洞口被炸得坍塌了,官兵們交口稱讚着俞大人的英明神武,一名親兵跑去割下了厲江流的頭顱。被邀約同來的雲靳也看着身旁神機妙算的俞祿,脊背到尾椎骨間不由自主有股寒氣襲上來,在雲靳的眼中,只見俞祿穿着外黑內紅的披風,尚且保持着那份臨危不亂、寵辱不驚的氣度,一一聽着來自四面八方的官兵的彙報。
“啓稟兩位大人,孟守備盡殲高雙喜一路的賊人,傷亡有三百二十一人。”
“慕容遊擊盡殲郝大旗一路,傷亡五百四十三人。”
“柳參將不聽大人的指令……全軍覆沒……”
這些官兵們把崇拜與敬佩全都加到俞祿身上,那種眼神裡的神色怎麼也掩飾不住,以至於雲靳反倒成了陪襯。初時都是好消息,聽到最後一條戰報,俞祿、雲靳二人居然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俞祿的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是一雙冷冽的眸子輕輕地瞟過身旁的年世鳳、戚衽二人,二人心中一凜,剛準備好說辭,俞祿鑲嵌着紅纓的頭盔下的嘴脣開口道:“年把總,洞口之路已被封,所剩賊人要麼葬身其間,要麼折返回黑風崖,一枝花至今爲止還未露面,你帶人匯合各路大軍去包抄,回到崮山驛再來見我。”
“是!”年世鳳不自禁鬆了口氣,但俞祿威壓太大,他還是覺得忐忑不安,等他走了,戚衽閉緊嘴巴不敢說一句話,默默地陪着俞祿折返崮山驛。
……
自從見識了俞祿的“用兵如神”,道臺大人云靳就明智地決定不爭指揮權,而是分一杯戰功,雖然柳世封的全軍覆沒更讓他覺得同丁林之死一樣蹊蹺,但是他對這差強人意的結果還勉強滿意。走進不時有驛卒清洗馬匹、餵馬的驛站,雲靳迫不及待地回屋,着僕人磨墨、鋪開紙張,字斟句酌、引經據典地秉筆直書奏摺。把柳參將的全軍覆沒說成“不聽調令,貪功冒進”,這樣一來,所有的過錯、失誤全部推到死人身上。
而己方共有四千官兵,柳參將、慕容遊擊是兵分兩路,仍然死傷過半,雲靳斟酌再三,筆尖猶豫了一會兒,說成是“除傷亡三千餘人外,餘者全部生還。”
對於大勝的原因,雲靳說是“全賴卑職與三齊監盜俞祿和衷共濟、指揮得當”。恬不知恥的雲道臺從來不覺得自己無恥,儘量誇大了戰功,等慕容承帶兵回來說找不到一枝花的線索,雲靳又寫上“我軍俘獲厲江流、郝大旗、高雙喜、沈過首級,乃陛下聖明燭照……然一枝花死於亂軍之中,血肉模糊,固不能獻俘闕下也”!
對於進士出身的雲靳,他有精煉的四六駢文、數不清的典籍、用不完的詞彙來歌功頌德,這篇文章的主旨當然是在聖上您如何如何的英明、慧眼識珠之下,我軍才能大勝,然後又大肆吹噓賊人的不堪一擊,是因爲我朝國祚綿長、真命天子云雲……俞祿的“神機妙算”與上千軍士的死亡,反倒不值一提了……
很滿意地把這份奏摺八百里加急傳送京師,雲靳才大出一口氣地出門轉到俞祿歇息的驛站房間,正門進去就看到俞祿靠在榻上,雲靳這幾天親眼所見他又要佈置各方作戰計劃,又要親臨軍中指導作戰,自以爲想必是真疲累了,俞祿的額頭上還被僕人戚衽敷上了一塊熱毛巾,彷彿有所感應,伸出手來指着矮几:“雲觀察,坐,戚衽,泡上杯茶來。”
“丁林大案轟動山東,俞大人與本官都是人證,但柳世封戰死,也算死得其所……我想此事總能不了了之。”雲靳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想前幾天俞祿來時,他們可是那般的不待見,是以故意一提,想不到俞祿臉色還是不變,果然官做久了、做大了,一個比一個虛僞,雲靳心裡暗罵,表面應承:“黑風崖大勝,總是皆大歡喜之事,本官已經把俞大人的功績秉筆直書、遞送京師,閣下旗開得勝、凱旋而歸,必有不世出之隆恩。”
“什麼隆恩不隆恩的,雲觀察的想法太過了。”俞祿懶洋洋地起身往銅盆洗手,再用絲巾邊擦邊說:“我未敢揣測聖意,所以這種事情不好說,纔剛清點好傷亡人數,我的奏摺也與你的同時進京了,說不得要等幾天上諭來到,才知道我到底是進京呢,還是回揚州呢。揚州鹽兵拖不起,弟兄們有拿命掙來的功勞,他們若能得到軍餉賞賜,我怎麼樣都成。”
“俞大人果然愛兵如子。”雲靳啜了一口茶,態度大爲改觀的他放下了進士出身的優越感、對捐官的不恥與蔑視,起身道:“如此一來,大人不如先遣揚州鹽兵南下,與雲某同到濟南城,等候聖意來臨!雲某作爲東道主,必然掃榻相迎,盡你我同僚、並肩作戰之情。山東雖貧,但濟南尚好,更有大明湖之醉人風光。再說此去只在百里之內,俞大人不比等閒捐官者,文韜武略,雲某甚是佩服,敢相請教,一來不負上有皇恩,二來也可休養生息!”
“也好!”俞祿起身相送,身着四品雲雁補服的雲靳高拱雙手,氣質儒雅、文縐縐地退了出去,那目光交匯的一瞬,彼此心領神會,算是兩個野心家從互有嫌隙變成了交好。
雲靳身居道臺,名望、資歷非自己可比,所以俞祿不想平白無故的樹敵,他淡然回軟榻坐下,輕輕點開紅樓系統,右下角黃橙橙的積分竟然在蹭蹭蹭往上漲,快要突破五萬積分了!因爲黑風崖大勝,不少平民百姓、麾下官兵的感激、佩服,通過口口相傳、奔走相告快速變成了積分加成。而且對長清的百姓來說,不但少了匪患,而且少了兵患,在他們心裡,這一切自然是俞大人的到來纔有的。
俞祿大感欣慰,不過這種欣慰在看見門外進來跪候的孟守備、年把總二人以後,立馬被陰沉的臉色取而代之:“孟義天,你起來吧,你不但沒什麼罪過,反而有功,有功的,一個不漏,我都上表請功了。”
孟義天起來了,退在一側,戚衽在旁目不斜視,年世鳳的額頭直觸碰到了地板,他看到了大人的靴尖慢慢挨近了他的頭部,俞祿在他前面冷笑道:“年世鳳,好啊!你很有膽量!跟我說說,把總是個什麼武職?”
“回稟大人,把總是七品的武職,卑職能有今天,金盆洗手、光宗耀祖,全賴大人所賜。”年世鳳有板有眼,但還是不敢擡起頭來。
“你眼裡還有我這個伯樂嗎?!”俞祿一揮衣袖,坐回軟榻,輕摸扶手,繼續冷笑道:“在揚州,你和年世傑一商一匪,兄弟兩個好不威風!今兒到了濟南,我不怪你害死了柳參將!甚至不怪你讓上千的長清官兵死於一道假傳的口令!我只問你,你爲了什麼修改我的命令?軍令如山你不知道嗎?這樣都改得,來日我怎麼敢用你?!”
在下屬眼裡,俞祿自始至終都以溫文爾雅、好說話的面貌示人,幾人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憤怒!年世鳳愈發低了頭,連戚衽、孟義天也趕忙跪了下來,年世鳳深深吸氣:“大人說得沒錯,卑職假傳調令,是有罪,卑職願意擔罪領罪。但是卑職一片赤膽忠心皆繫於大人一身,爲此不惜犧牲柳參將的一路大軍來保全大人,還請大人明查。”
雖然臉色有所緩和,輕敲手指的俞祿還是嚴厲道:“你怎麼擔罪?怎麼領罪?甭管長清的屯兵有多少的不是!他們當中難道沒有無辜的官兵?被人威逼利誘尚且罪不至死的官兵?這些人都是父母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兒女的父母……就是滅了你九族也頂不了罪!”
“還請大人開恩,替年把總瞞下此罪!”孟義天跪下來磕頭道:“年世鳳一心爲大人着想……”
“是啊!是啊……若要論罪,小的無處可逃,口信是奴才親自去傳的……”戚衽也爲他們開脫道。
“好一個難兄難弟……”俞祿收了冷笑,換了平和嘆息道:“起來吧,要我瞞下可以,只是此事萬萬不可傳開,年世鳳,你只能對我盡心盡力,倘有二心……你知道後果的。好了,打點好行裝,安撫好受傷的軍士,你們明兒就走吧。”
“多謝大人開恩!”年世鳳、孟義天告辭出來,出驛站影壁時被冷風一吹,才發覺已是冷汗層層。
……
驛站房間的側後,聽到一切的妙玉開始極速收拾行裝,鬼靈精怪的戚衽發覺不對後,回來小聲稟報:“老爺,妙玉好似不高興呢,打點了行裝要回去,您看……”
俞祿不等他說完,便進了側面通道,進了她房間,迎面就說:“好好的,你這是做什麼?營裡都說你心靈手巧、好一顆慈悲心,我前方纔安撫好,後方就不寧了,好歹你也給我點慈悲。”
“大人請出去,小心我這地兒髒了你的腳。”妙玉的笑顏冷冷地,邊說邊開關着櫥櫃收衣服:“爲了向朝廷邀寵、爲了功勞、爲了榮華富貴,大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機關算盡、不擇手段,連並肩作戰的人都能坑死。說不定有一天,你爲了討好別人,連我也能送出去,我這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得不憂心、不得不未雨綢繆!”
“婦人之見!”俞祿道:“你不懂這些關節。”
“是啊,我十多年獨對青燈古佛,原本不懂這些,你給我讓讓道兒,罷了,你不走我走,你可是說過不勉強我、來去自由的。”說着妙玉放下包袱,束帶的頭髮一飄,就出了側門,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梅香味。
俞祿搖頭苦笑一聲,出門從驛卒手裡牽過千里馬,追到了崮山驛城南的官道下馬,也不管妙玉如何掙扎、如何嬌叱,俞祿不由分說地抱她上馬,讓她坐在前面,自己坐在後面手執繮繩與鞭子。他也不往回走,而是一路慢悠悠地行到了太平鎮的臨河一隅。
這時夜幕降臨,馬匹駐足之地在河畔,幾家民房背靠大山、臨水而建,水面還搭了四通八達的木質橋樑。老人、小孩、年輕夫婦……家家戶戶無不出門,有的把蓮花燈放在水面,有的掛在門檐,亮晶晶地照耀着太平盛世,他們歡欣鼓舞,以此方式來慶祝黑風崖的大勝。
再看着煙花、流星映紅天際,也照亮了回首可見的那張稍微有幾分疲憊的男人臉龐,妙玉輕聲道:“是我錯了嗎?對不起……”
“你和我萍水相逢,沒有誰對不住誰的說法。我想的只是沒有誰對誰錯,只有成敗生死。妙玉啊,你不知道官場的陰險,無論文官武職,他們抹黑、陷害別人的能力不低於我。而我呢,只是以一介奴籍捐官出身,要想保住自己,又要想爲別人做點實事,留給我的選擇並不多……罷了,跟你說這些也無益。”俞祿趁機抱住了她的腹部。
“你不必說了,是我不好,我看得到你很辛苦……”妙玉的貝齒輕咬着不施粉黛的脣角,漸漸把後背攤在俞祿懷裡,看着這漫天的煙火氣,連他抱住她小腹的雙手也忘了計較,靜靜道:“濟南的煙花好美,我以前居在蟠香寺,從小到大還是第一回這麼接近塵世。其實世人雖俗,但百姓所求不多,衣暖飯飽足矣,而我倘若能爲他們和你做點事,便也覺得足矣……你畢竟心境好,要是這麼一匹馬、兩個人,一直走下去,我也無所求了……”
“那你就嫁給我,姑娘待字閨中,我也算‘雲英未嫁’,這正好是天作之合。”俞祿能聞到妙玉男裝束巾下的髮香,心想這麼一個一塵不染的大美人,要是能遂了心願,不知該有多麼快意。但是他的靈魂早已不是初哥,片刻的旖旎並未套住他,他也遙望着塵世的煙火,光亮之下,碧波盪漾,星空下的煙花一散而開,尤其那亮如白晝的蓮花燈。在男人們搬來凳子、踮起腳尖掛上屋檐時,便裝的二人下馬進入了鎮子,與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氣象、心態都和來時大不相同。
“你別做夢,我可不是待字閨中的小姐……”妙玉穿梭在人羣中,還不忘回頭給他一個白眼,自己卻牽着人家的手向前看熱鬧,那一嗔的風情,看得俞祿眼也亮了、心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