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王府還在菸袋斜街,在原來信毅侯府的規模上重建,增大了,增寬了,獸頭的規格也高了。
後院是偌大的花園,俞祿穿着一身便服泛舟湖上,荷葉清新,院裡的牡丹又開了,他也蓄了鬍鬚,這是較好的時代,也是較壞的時代,時代總有它的痕跡。
想想再次成婚那天,是皇家的賜婚,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當年王子騰上奏摺叫皇帝封妃的,賢孝才德的賈元春,如今成了平西王正妃,當初那個熱鬧,北靜王、東平王、西寧王、八個國公府的後人,一家不落全來了,不說禮物,就說記禮的賬單,都裝滿了三箱。
那時賈家的心情,真是說不出的複雜,可能也料想不到,當王子騰病歿,一個賢德妃也是救不了如此腐蝕的豪門的。
與此等價交換的,是他苦心經營的兵權,但他對此一切都沒興趣了,一切都得到了,一切也應該了結了,人活一世,不都是這樣麼,無論榮華富貴,也難逃生老病死的輪迴,卸掉了那些也好,他也拒進軍機,藉口守孝,安安逸逸地做個王爺不好麼。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種種畫面,只能定格在記憶裡邊,不知他能否等到有朝一日變成垂垂老人,想起他這一生輝煌的歷程,那時他將歷經三位皇帝,進過縣衙、府衙、省衙,從魂牽夢繞的紅樓出來,就這樣一步步坐上了總督、大將軍、王爺的位置,或許他心裡保留了一份孤寂,紅樓有兒女情長,但沒有轟轟烈烈,紅樓有榮華富貴,但沒有情真意切。
這世界與他另一個世界一般現實,人情冷暖,不過一夜之間的事情,親情,會隨着禮法的隔膜而漸漸淡去,愛情,會隨着裝點和各大世家的來往,變成演戲,友情,會隨着政治紛爭而你死我活,當一個冷靜睿智的一省大員,殺伐果斷的一代大將,歷經大浪淘沙,跨越層層尊卑等級,所剩餘的,原來只有湖邊的一頂草帽、一條魚竿,以及落幕黃昏的,一杯酒。
“老爺,王妃從牛家回來了,賈家的二小姐在孫家出了點子事情,好像那邊也不對勁。”抱琴順着石子甬道來到湖邊。
“二姑娘是嫁給了孫家麼?我知道了。”俞祿收好魚竿,無悲無喜地走上回房的路,後院對面也建了個家廟,妙玉就在那裡。
他心裡略微不喜地回到西跨院暖閣,元春只穿了家常的昭君套、洋縐裙,成熟端莊:“王爺,臣妾從鎮國公府回來時,才得知消息,臣妾的孃家,東西兩府,被錦衣衛圍了,也不知出了何事,王爺在朝廷還說得上話麼?”
“你的意思,是叫我去隱瞞冤情?”俞祿皺起眉頭:“當時我出任金陵應天府,就提醒過你父親,管管你孃家那個爛攤子,可是他管成這樣。薛姨媽寵溺薛蟠,慈母出敗兒,光天化日,打死馮淵,這人命案子就能這麼輕易了結麼?如今兵部尚書賈雨村都要交部議處了,皇上鐵了心要刷新吏治,革掉寶釵的秀女資格還是輕的。寧國府肯定也有不法的案子,當年甄家被抄,賈珍和你各自藏了一筆銀子,京城到處都有錦衣衛,鐵證如山,他們要作死,我有什麼辦法?還有你孃家的大老爺賈赦,爲了幾樣古玩,又鬧出人命案子,親生女兒也不顧,他早就不想活了。”
“雖是不法,終是臣妾的孃家,臣妾也慚愧。”賈元春語塞,低下頭來,又擡頭道:“抱琴,備妝。”
俞祿愣住了,纔等一會兒,賈元春就換了王妃的品服大狀,珠翠生輝,林黛玉、秦可卿、香菱見正妃進來跪了,也跟着進來跪下,賈元春道:“只是我一人之事,三位妹妹不必如此。”
俞祿坐在主座,閉上眼睛,權且當作看不見。
林黛玉微微搖頭:“王妃是皇上御旨的正宮,臣妾等理應如此。”
賈元春還是大大方方地跪着:“人有三綱五常,夫爲妻綱,氣分陰陽,是爲天地,王爺就是臣妾的天,今孃家有難,臣妾不能見死不救,王爺就是念在賈家有罪,但我二妹何罪之有?要忍受虐待之苦?”
“臣妾不敢提與王爺昔日的舊情,也不敢逼王爺,自古朝廷治天下,不外乎忠孝二字,臣妾不能不孝,王爺若是不從,臣妾便進宮見皇后,求她開恩。”
“夠了,你想把臉丟進皇宮,我還丟不起這個臉!”俞祿站起來,就要出去。
秦可卿領着小兒子俞武,這也是俞家的長子,她上來勸道:“王爺還記得小武的字嗎?是皇上取的,字止戈,當時王爺正在西北用兵,意在停止干戈,也是叫他不要忘了他父親創家的艱辛,如今……王妃賢孝才德,沒有不服氣的,王太醫已經診治過,已經懷了……”
小俞武怯生生地看着父親,不敢上來。
俞祿的臉色稍稍緩和,但還是很不好看:“此事不必再提,好了,我累了,備轎,我要出府。”
賈元春的眼淚不甘心地流下來,怎會如此,原以爲宮中的結局不好,沒多大意趣,可等到與意中人終成眷屬,平淡如水而又禮法苛刻地度過一段日子,本以爲守得雲開見月明,卻也沒想到他早已心灰意冷。
京畿豐臺大營,一封書信遞進了提督府,送信的官兵:“龍提督,是平西王的信。”
“噢?”龍傲天一刻不停地趕忙拆開來,喃喃自語:“豐臺營指揮使孫紹祖?賈赦把女兒五千兩銀子賣給他了?可賈家事發,賈家二姑娘若是和離,也是待罪之身,本提督是他的上司,王爺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對孫紹祖又有彈劾之權,只能叫他不要觸犯律法,善待之罷了。”
北郊的慈善庵,和水月庵有段距離,智能過來看惜春,佛殿之中,智能嘆氣道:“四姑娘,你好歹也是一個千金小姐,做什麼要出家呢?當初我進西府和你一起玩,周瑞家的來送宮花,你就說過要做姑子,那個時候是玩笑話,沒想到一語成讖了!你又爲什麼不來水月庵?”
賈惜春冷笑一聲:“水月庵是家廟,早被賈芹玩得烏煙瘴氣,廟裡的女人,都是他小老婆,我纔不去。回東府,只會敗壞了我的名聲和清譽,從小,親爹爹就在玄真觀煉丹,親哥親嫂就當沒我這個人,我爲什麼要跟着他們?我爲什麼出家?從小玩到大的入畫都被我攆走了,不做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是爲了自保,也不要他們來連累我,各人過各人的罷了!”
智能的臉紅了。
嘚嘚嘚,木魚敲打聲響起,檀煙嫋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