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黛玉一進了門,寶玉的目光便膠着在她的身上,只覺得不過十來日未見,林妹妹便越發出挑了。
因是賈母生日,黛玉今日裝束便不好過於素淨,便穿了一件天水碧底色對襟兒長襖,底下配着同色繡芙蓉花紋的百褶曳地裙。繡線之中摻了銀絲,行動間便如月華閃動。她頭上挽起凌虛偏髻,兩耳側留有垂髫。髮髻上乃是一支碧玉雕成的芙蓉釵,耳下垂着同款的墜子。整個兒人看上去不見一絲奢華,卻又顯得精緻無比。
寶玉呆呆地看着,連招呼都忘了打,直到胳膊上一疼,卻是湘雲用力扭了他一下,纔回過神來。
“林妹妹,你來了……”寶玉欣喜道。
黛玉微一點頭,“二表哥。”
便不再理會寶玉,只拉着惜春的手,坐在了她的旁邊兒。
湘雲偏過頭來,手託着臉,笑道:“我們方纔還說道林姐姐,可巧姐姐就來了。說到這個,林姐姐你家裡住的比我還近些呢,怎麼到晚了呢?”
黛玉伸手掠了掠兩鬢的幾絲碎髮,“我家裡也要安排好了呢。”
話說的不冷不熱。也難怪黛玉,不知道爲什麼,她與湘雲見面不多,自問待湘雲也與三春姐妹不差什麼,可是偏偏湘雲每每說話,便似帶了刺兒一般,明裡暗裡地針對她。黛玉本來就不是沒有脾氣的麪糰子,你既然與我不親近,我自然也不會與你掏心掏肺。
湘雲捂着嘴樂了,“林姐姐是大忙人,又要管理家務,又要照顧家人,再打扮了自己,自然要費些功夫。”
黛玉微怒,這雲丫頭,見面就如此,是個什麼意思?如秋水一般清亮的目光瞥了湘雲一眼,卻見她與寶玉坐的極近。見她看過去,便微微擡起了下巴,明朗鮮妍的臉上,隱隱露出幾分得色。
黛玉心裡微動,莫不是……
探春心裡通透,忙喚了侍書過來上了茶,岔道:“林姐姐,你嚐嚐這個茶如何。聽說,是今年暹羅進上的新茶呢。”
都是來做客的,黛玉不欲與湘雲在這裡相爭,便也一笑不再理會她,輕輕掀開小蓋碗,見碗中茶色清亮微黃,聞起來不如平常引用的那般茶香濃郁,抿了一口,笑道:“味兒倒是輕,我吃着不錯的。”
探春纔要說話,寶玉已經插嘴了:“林妹妹吃着好,回來叫人帶回去一些。”
話一出口,湘雲的臉色就變了。就是一直坐在旁邊兒未說話的寶釵,眼中也閃過一絲晦暗。
寶玉猶自未覺,對身後的襲人道:“昨兒鳳姐姐給的茶,我記得你收了起來的,回來別忘了去給林妹妹拿過來。”
“咯”的一聲笑,湘雲指着寶玉,對寶釵等人道:“聽聽愛哥哥的話,倒像是林姐姐就爲了那兩罐子茶葉來的!”
黛玉登時大怒,一張俏臉氣得通紅。茶是什麼?是聘禮中必不可少的東西。
民間稱送聘禮爲“下茶”、“行茶禮”或“茶禮”;女子受聘,謂之“吃茶”或“受茶”。這寶玉不通俗務,隨口就這麼說了,湘雲這話卻是什麼意思?
豈不是說,自己上趕着來扒住寶玉?
許久未開口的寶釵推了湘雲一把,輕笑道:“雲妹妹,說你有口無心,你倒真就直來直去了。”
又轉頭對黛玉懇切道:“林妹妹,雲妹妹自來便是如此,喜歡說笑。若是有什麼言語不當得罪了妹妹的地方,林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方纔湘雲說話的時候,黛玉分明看見寶釵眼裡閃過了幸災樂禍之意,這時候又來說這個,若是自己惱了湘雲,倒像是心眼小不能容人開玩笑了。
當下淡淡一笑,“寶姐姐說的話我倒是不大懂了。雲妹妹與我說笑,我自然是知道的。她一貫如此,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什麼時候放在心上了?叫寶姐姐這一說,倒像是我多麼小性兒似的。”
寶釵彷彿沒有聽出她話裡的意思,絲毫不以爲忤,捏了捏湘雲的臉,柔聲道:“那就好,是我多心了。”
湘雲一頭歪在寶釵身上,朗聲笑道:“我就說呢,寶姐姐待我再好不過了。就連一句玩笑話,都替我想着。”
寶釵伸手替她將耳邊的一縷碎髮別在耳後,嫣然一笑,也不多說,看起來,真真便是一個敦厚的長姐。
瞧着寶釵湘雲二人,一個滿臉溫柔,一個笑得爽朗,黛玉也不願意多加理會,索性轉頭不去看二人,只低聲與惜春說話。又有探春不時幫腔,屋子裡氣氛倒也不至於僵住。
不多時,門簾子一挑,鳳姐兒風風火火地進來了,朗聲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們,趕緊着,都跟我外頭見見客人去。”
大家子裡女眷走動,都免不了要見見各府裡的女孩兒們。探春便問道:“到底是哪家貴客到了?”
鳳姐兒丹鳳眼一眯,纖纖素指點着衆人道:“我說你們是好運氣的,今兒是北靜王太妃來了呢。哎呦喲,快些罷小祖宗們!”
寶釵款款起身,笑道:“既是貴客,倒不好讓人久等了。”
“是極是極!”寶玉拍掌道,“北靜王最是風雅不過的一個人,想必太妃也不會流於俗套的。”
當下迎春等人都起身,幾個人的丫頭上來幫着整理了一下儀容,黛玉卻是安安穩穩坐在那裡不動。鳳姐兒忙過來,摟住黛玉的肩,笑道:“好妹妹,你也一塊兒過來呢。”
“鳳姐姐,太妃來了,自然是要見見二姐姐她們,我是親戚,卻是不好出去的。”黛玉微笑道,回頭看看跟着來的蘇嬤嬤。
蘇嬤嬤是大長公主遣來教導黛玉的,各種規矩禮數極爲熟稔,當下點頭。
“哎,若是平常,嫂子不敢請你過去。”鳳姐兒笑彎了眼,“今兒可是太妃點了名要見咱們這裡的所有姑娘呢,自然妹妹也要過去一趟。好妹妹,你只快隨我來,別罰嫂子再跑一趟。”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黛玉也不好再推說不出去,便也起了身,卻不肯出頭,笑道:“二嫂子先請。”
鳳姐兒咯咯嬌笑,做了個手勢,“成,我爲妹妹們開路。”
平兒早就打起了簾子,幾個姑娘魚貫而出。
黛玉有意落後幾步,走在衆人身後。迎春與探春走在前邊兒,惜春便過來與黛玉一起,悄聲道:“林姐姐,你生氣了麼?”
說着,下巴朝着前邊寶釵湘雲的背影指了指,“聽說,二嫂子的父親已經調任回京了,聽說升了尚書的職位。昨兒那位寶姐姐還對鳳姐姐說,入閣也是早晚的事兒呢。你瞧瞧,她倒是比人家親女兒還要興頭些。”
寶釵在這榮府裡住着,若是單說幾個姑娘們作伴玩笑,倒也沒什麼。可關鍵就在於她一向以知禮端莊自詡,便是王夫人,也時常說讓她來指點迎春姐妹三人的話。別人不知道如何想,反正惜春是看她百般不順眼。
“這話時寶姐姐說的?”黛玉低聲道,“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這個?”
惜春撇撇嘴,“還不是炫耀一番自己的好親戚?你沒住在這裡不知道,前兩日更興頭呢。我聽薛家姨媽說,這回寶姐姐的哥哥就快沒事兒了呢。”
黛玉抿嘴一笑,不置可否。她一個長居內宅的女孩兒,於這些事情上並不通透,自然不會多加置喙。
北靜王太妃其實才三十歲出頭,此時端坐在榮慶堂的正位上,含笑與賈母說話,下首相陪的,是史家兩位侯夫人,還有王子騰的夫人陳氏。
“姑娘們到了。”外邊兒丫頭通傳道。
當頭進來的便是寶釵和湘雲,次後一點兒是迎春探春,最後是黛玉與惜春。幾個小姑娘都是姣花軟玉一般的人物,才一進門,北靜王太妃便先笑道:“呦,今兒我算是開了眼,老太君這裡的姑娘們,果然個頂個兒的好。”
“太妃娘娘謬讚了,只怕她們小姑娘家家的,當不起。”賈母亦是笑道。
寶釵今日乃是盛裝,一頭青絲挽起了飛仙髻,上頭一支赤金鑲紅寶的鳳點頭步搖打造的精緻奢華,鳳嘴兒處銜着一串珠子,都有拇指頭大小,渾圓光潤,更將她襯得肌膚猶如雪堆,白膩瑩華。再加上一身兒水紅繡五色牡丹的裙襖,當真是眉目生輝,鮮妍嫵媚。
她上前一步,盈盈下拜,“薛氏寶釵與姐妹們見過太妃娘娘,娘娘安好。”
隱隱便是衆女之首。
北靜王太妃也算得京中貴婦中的翹首,對寶釵這樣的小心思又如何看不出來?眼裡閃過一絲莫名的笑意,擡手讓她起來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對賈母笑道:“這位姑娘是府上的親戚?真是好相貌。”
賈母也笑了,是了,就真是個“好相貌”。
“是我們府裡二太太的外甥女,如今皇商薛家的女孩兒。”
雖則太妃說了不必多禮,迎春幾人也不敢怠慢,都恭敬福身下去。
太妃招手叫幾個人都到跟前,但見幾個姑娘各有風姿,或是明豔端莊,或是爽利明快,或是溫和柔婉,或是神采飛揚,或是嬌俏甜美,唯有站在最邊兒上的一個打扮與衆人不同,未穿大紅粉紅的衣裙,頭上也沒有戴着金飾,卻是絲毫不掩其清婉靈秀的氣質。
“這個可是林姑娘?”北靜王太妃含笑問道。
鳳姐兒忙過來,將黛玉拉到太妃跟前,“太妃說的是,這位正是林妹妹。”
“從前在京裡,我有幸見過林夫人,真正是大家閨秀。你長得很像你的母親。”太妃嘆道。
黛玉眼圈微熱,沒想到如今還能有人記得母親,微微福了福身子。
陳氏也笑着搭言:“我瞧着也是呢。”
她也是頭一次見到黛玉,對林家的姐弟,她是真真好奇。
王子騰才一進京,便聽說了榮國府裡黛玉姐弟已經搬出了榮國府的事兒,當下便叫了女兒回去細問端的。得知過程後,狠狠摔了一隻杯子。鳳姐兒還爲王夫人辯解:“或許姑媽真的不知道……”
王子騰罵道:“她便是真不知道,這事兒也說不清!蠢貨!我王子騰怎麼就有這麼個愚鈍的妹妹!每日裡在內宅中弄到鼠目寸光,這是什麼時候?啊?這樣的時候,正是要留住了林家人,好生安撫的時候!她倒好,直接把人家擠兌出去了,這放到外頭去說,誰會說林家的不是?蠢!”
因又命夫人陳氏:“等到那府里老太太壽辰,林家姐弟必是要過去的。你備下厚一點的表禮,到時候好歹圓圓這事兒。”
因此,今兒陳氏也是十分熱絡的。
一時太妃、陳氏、史侯夫人都有表禮送與幾位姑娘。太妃拉着黛玉的手,朝賈母笑道:“這孩子我喜歡的緊。她那兄弟還是我三哥的義子?這倒是也算親戚了。好孩子,你若是在家裡住的悶,得空往我們府裡去玩玩。還要我母親,也要見見你呢。”
黛玉在榮慶堂見太妃的時候,林燁卻是在榮禧堂裡,見着了王子騰和兩位史家的侯爺。
與賈赦的荒唐賈政的庸碌不同,王子騰堪稱四大家族這一代中的佼佼者。他雙目如炬,盯在林燁身上,頭一回,讓林燁心裡覺得有些微微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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