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華家的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幾句話竟然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榮國府裡一向以寬和自詡,對待下人很少有什麼朝打暮罵的事兒。而且老規矩,是伺候老輩兒主子的奴才,都在年輕的主子跟前有幾分體面。譬如賴嬤嬤,因是老太太的陪房,如今已經放出去恩養,可每回府裡來請安,就連璉二奶奶寶二爺,都是尊稱一聲“嬤嬤”的。在老太太跟前,如珠大奶奶璉二奶奶一般的媳婦,時常侍立在老太太身側。賴嬤嬤卻還能有個腳踏坐。
照她看來,就算是嚼幾句舌頭,了不起了捱上幾板子。更何況,她是太太的心腹陪房,難道太太就不會爲了自己說句話?這事兒,本來也不是自己要起頭子的!
不曾想老太太如此震怒,灌啞藥?發賣?
鄭華家的險些嚇暈了過去。旁邊兒同樣捆着的婆子丫頭掙扎不已,口裡堵着破布嗚嗚咽咽地不停磕頭。
榮國府裡從來沒有過這樣處置奴才的時候,尤其,這屋子裡尚且站着寶玉迎春等人。
惜春緊緊地抓着迎春的手,轉過了頭去不敢看。探春膽子大些,卻也忍不住握緊了手裡的帕子。
寶玉見那丫頭幾下額頭上便見了血色,臉色嚇得發白。賈母將他摟在自己懷裡。
“老太太,饒了她們罷。有了這一次,她們定是不敢了……”寶玉小聲求情。他實在是不忍心眼睜睜看着花朵兒一般的女孩兒就這麼被弄啞了賣出去。
賈母緩緩摩挲了兩下他的頭髮,“家有家規。若是這次寬和了,往後就會有別人有樣學樣。襲人,將寶玉帶回去。”
站在寶玉身後的襲人低低地應了一聲,忙過來牽着寶玉,輕聲道:“寶玉,先回去罷。”
寶玉站着一動不動。
鳳姐兒怕嚇着屋子裡的小孩子們,忙叫了屋子裡的婆子:“還等什麼?趕緊着,拉出去先關到柴房裡頭,叫林之孝家的去找人牙子!”便有幾個婆子過來拖了三個人出去。
賈母對林燁垂淚道:“我兒女之中,所疼者唯有你母親。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我竟還讓她留下的兒女受這般委屈……都是外祖母無用啊……”
林燁看着那三個人掙扎着,一路被拖了出去。忽而嗤笑一聲,似乎是想着了什麼可笑的事情,繼而又斂去了笑意。對着賈母躬身一禮,“自我姐弟到來,外祖母疼愛呵護,我們姐弟感銘於心。不過方纔我的話也是實情,親戚間再好,總是住在一處也不是事兒。那婆子之言雖是可惡,有一句倒是說得好,在她們眼裡,我們姐弟一應用度都是外祖母家裡的。便是外祖母舅舅舅母明白,焉知沒有更多的糊塗人?橫豎都在城裡,索性便搬了爲是。”
王夫人便嘆道:“你們小孩子家家的,哪裡能照顧好自己?便是要搬,也要等着撿好了日子,擺酒設宴讓你璉二表哥幫着,也纔好搬。就這麼突然回去,住處也不是現成的,伺候的人也沒預備好,如何使得?”
本來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寶玉聽了林燁執意要走,急急回身過來,“不能走!”
他衝過來的急,衆人一時都沒有防備。寶玉抓住黛玉的手,“林妹妹,你不能走!”
轉頭對林燁道:“林表弟,難道留在這裡不好?大家兄弟姐妹在一處說說笑笑,豈不是比你們回去要熱鬧一些?我不許林妹妹走!”
“寶玉!”王夫人厲聲喝道,心裡猶如堵了一團棉花憋悶無比,自己兒子怎麼就這麼在意這個病歪歪的狐媚子?“拉拉扯扯成何體統?還不放手呢?”其實黛玉從小兒身子生的單薄,卻絕不是病弱。相反,在林燁看來,自家姐姐帶了一種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細婉約。
如今的黛玉既不是孤身一人來投賈府,又有兩個弟弟要教導照顧,實在沒有養成傷春悲秋的性子。對寶玉,她不過是將他看做一個親戚家的表兄。固然寶玉爲人溫柔,對女孩兒一貫小意體貼,黛玉卻也沒有將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尤其,這寶玉厭惡科舉仕途,時常在姐妹們面前嘟噥一下,倒是讓黛玉覺得,饒是寶玉比自己尚且大了一歲,卻還不如自己弟弟來的懂事呢。
此刻當着這麼多人,寶玉竟然衝過來拉住了她的手,她如何忍得?尤其眼見得王夫人嘴裡呵斥寶玉,眼睛卻是對着自己,更是心下大怒。用力甩開了寶玉的手,淡淡道:“二表哥,你這是做什麼?我們回自己家裡,何時要讓你來說許不許了?”
林燁過去擋在黛玉,冷聲道:“二表哥,便是親兄妹,尚且有其歲不同席之說。你這樣的舉動,可爲我姐姐的聲譽想過?”
寶玉是榮國府裡的鳳凰蛋,除了賈政,何曾被人如此數落過?他一直覺得,女孩子們,或是如二姐姐那般柔順,或是如三妹妹那般爽利,或是如雲妹妹那般明朗,或是如寶姐姐那般敦厚,但不管什麼性子,都是可愛可親的。
對黛玉,他從心眼兒裡想要親近,也一直覺得這位林家的表妹的性格,一如她的容貌,清靈,不染半點塵俗。這一點上寶玉毫不懷疑——因爲林妹妹從未像寶釵湘雲甚至襲人等人那般,時不時地便要勸他念書上進,勸他去學那些經濟學問。也真是因爲這個,寶玉深以黛玉爲知己。
——其實,焉不是黛玉覺得,對他並無可勸呢?
不過此時,寶玉想不得那麼多。他只是覺得,黛玉要走了!
史家的湘雲也時常住在榮國府裡,也是客居的表妹,每年來來回回多少次,寶玉雖然有時候不捨,卻絕不會有這種心裡空落落的感覺。
他臉色漲紅,一雙秀目之中蘊着水光,喃喃道:“林妹妹,你不要回去!”
黛玉扭頭過去不看他,對着賈母盈盈一禮,輕聲道:“外祖母,燦兒從小在我身邊長大。母親臨終前,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便是他。今日那婆子的污言穢語,還請外祖母和璉二嫂子下了嚴令禁言纔好。若是再有這樣的話傳出來,我和燁兒縱然年紀小些,也斷不會如此委屈幼弟。”
賈母頹然坐下,澀聲道:“玉兒,你……你這是怪外祖母麼?”鳳姐兒忙躬身勸道:“老祖宗,且別這樣,讓林表弟林妹妹看了,心裡豈不是更難受?”
又擡頭對林燁懇切道:“林表弟,太太的話也有道理。方纔你也說了,怕是你那侯府裡,屋子才刷了,還潮溼着呢。若是林妹妹林弟弟回去住了潮屋子,心疼的還不是表弟你?即便是要搬回去住,咱們也略等幾日,你那裡也利落了,老太太壽辰也過了,天氣呢,也涼快了。咱們熱熱鬧鬧的搬,豈不是更好?也全了老太太對錶弟表妹們的一片慈愛之心。嫂子知道今日表弟表妹受了委屈,這都是嫂子治家不嚴,嫂子跟表弟表妹陪個不是了。”
說着,便對着黛玉林燁福了福身子。姐弟兩個都忙避開。
林燁微微冷笑,到了此時,她把自己和姐姐都當做傻子麼?這話自己無論如何接下去,都是個錯。方纔王夫人打得好算盤,既讓奴才說閒話要擠兌走他們,又要榮國府裡落下好名聲——擺酒設宴大張旗鼓地送姐弟回去,那與自己姐弟在外祖母壽辰前匆匆離去能一樣麼?外人都不是傻子,自己姐弟三人年幼,又失怙失恃,是世人眼中的弱勢羣體。這樣的姐弟三人,沒有不攀附着烈火烹油一般的榮國府!若是匆忙離府,其中必然是有大事情!至於什麼事情,總會有那好八卦的人去打聽。那麼到時候,榮國府裡縱容下人,毀謗老姑太太留下來的遺孤,難免要落下個爲長不慈的名聲!
真不愧是精明果斷處不讓鬚眉的鳳辣子!
“撿日不如撞日。方纔我已經吩咐人去林府叫車了,璉二嫂子也不必再說。”
林燁轉身對黛玉道:“姐姐那裡,有秋容看着收拾東西呢。姐姐也回去瞧瞧,看可有什麼東西落下不曾。”
鳳姐兒張了張嘴,看看賈母,嘆了口氣。
賈母含淚道:“玉兒,難道你也是必要今日回去的?”
從到了榮國府開始,賈母對黛玉是真的疼愛有加,就連迎春等三個親孫女都要往後靠。如今見她年邁之人如此傷心,黛玉心裡也不免一酸。過去用自己的帕子替賈母擦了眼淚,“外祖母別傷心,往後玉兒又不是不來……等外祖母壽辰的好日子,玉兒還要來給外祖母磕頭呢。”
眼見林燁和黛玉都甚是意堅,必是要走,賈母閉了閉眼睛,“既是要走,你們這麼回去我是不放心的。鸚哥。”
角落裡轉出一個丫頭來,身上穿着淺綠色掐牙緅緞背心,底下繫着月白色裙子,面容白淨,看上去十分的俏麗。
賈母溫言道:“鸚哥在我身邊伺候多年,是個細緻的丫頭。知道你們不缺人用,帶了她回去,只當是叫她隨時替外祖母看你們些,也好叫我放心……”
想不到這紫鵑還是給塞了過來。
不過,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林燁也不好推辭。朝着黛玉點點頭,便不再說話。
屋子裡氣氛沉悶了起來。除了賈母,滿屋子人都是站着的。王夫人雖然被噎了一通,但是到底這林家的人是要搬走了,尤其是那林丫頭,再不能從寶玉跟前晃悠,這就叫她舒心不少。忍住喜色,過去親手捧了茶給賈母,“老太太……”
“大爺,外邊傳話進來,咱們家的車來了。”
秋容垂首進來回道。
林燁朝賈母道:“外祖母,我們回去了。”
賈母閉着眼,臉上神色很是疲憊,無力地揮揮手,“鳳丫頭,叫璉兒送了他們姐弟回去。”
“老太太,放心吧,我這就去叫二爺。”
惜春十分捨不得黛玉,過來拉着黛玉的手不說話。黛玉輕聲道:“等家裡收拾好了,我來請姐妹們過去玩。”
惜春這才點點頭,鬆開了手。探春迎春也過來與黛玉道了別。
姐弟三人都朝着賈母行了禮,迎春等人簇擁着出了榮慶堂便止住了腳步,鳳姐兒卻是一直送到了儀門處。
林家的車已經在那裡候着,林燁扶着姐姐弟弟上了車,回頭對鳳姐兒道:“璉二嫂子,姐姐和燦兒屋子裡的東西,我留下兩位教養嬤嬤看着收拾。既是要走,索性趁早了。”
鳳姐兒一攤手,“表弟這是何苦呢?”
林燁嘴角掛着一抹笑意,“何苦?璉二嫂子,我人要走了,再說句討嫌的話——奴才再怎麼膽大,也不敢說出那般刻薄惡毒的話來!我林燁千想萬想,卻沒想到有人能拿着這個來說燦兒!親戚一場,我不想挑開了說,心裡卻是明白的。”
鳳姐兒面上一熱,她如何不知王夫人這些日子沒少對林家姐弟使絆子?鄭華家的是她的心腹,平時管着府裡的一攤子事兒,這個時辰正是忙着的時候。若不是故意,怎麼會跑到園子裡跟人家傳這些閒話?也難怪林家姐弟着惱,那等陰毒的話也虧她們說的出來!
“好兄弟,你別急,已經進去叫你璉二哥了,好歹等他來了送你們呢。”
林燁微笑,“不必麻煩二表哥了,我們這帶的人也不少,路上倒是不會出什麼岔子的。璉二嫂子請回吧。”
說着也上了車,吩咐道:“走罷。”
鳳姐兒眼睜睜地看着車馬走了,嘆了口氣,轉身對着跟出來的婆子吩咐:“得了,再回去一個跟二爺說一聲,不必過來了。”
再回到榮慶堂裡,王夫人等都已經散了。賈母歪在榻上閉目養神,鴛鴦半坐半跪在腳踏上替她捶腿。
鳳姐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鴛鴦擡眼一瞧,忙在嘴前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賈母已經聽見了聲響,睜開眼,眼皮略帶着些浮腫,“都走了?”
“走了。”鳳姐兒過去,示意鴛鴦出去,自己斜簽着身子坐在腳踏上,接過了美人捶。
賈母擺擺手,示意鳳姐兒扶了她坐起來。
鳳姐兒勸道:“老太太歪着罷,也鬆散些。”
“鳳丫頭啊,你說咱們府裡是怎麼了,竟是出這些個幺蛾子事!”賈母滿臉頹色,黯然道,“先是僱人打你林表弟,如今又傳出他們姐弟的閒話,莫不是非要弄到咱們跟你表弟表妹反目才罷?”鳳姐兒哪敢答話?半晌,才勉強笑道:“老太太多慮了,打林表弟那是薛家,今兒傳閒話的,是個奴才。林表弟林表妹心裡都是透亮的,不會牽扯旁人的。”
賈母長長地嘆了口氣,“你也回去,晚上叫你大老爺二老爺過來,我有話說。”
“老太太……”鳳姐兒驚道。
“不必說了。”賈母眯着眼,目光深沉,“林家的孩子,是我嫡親的外孫外孫女。在咱們府裡住着,原是應當應分的。可這三個孩子自來了,過了幾日舒心日子?如今又被擠兌到住不下去!若是不分說明白,讓那油脂蒙了心的接着鬧騰,說不好,這親戚之間就要變仇人!”
“這……這不至於吧?”鳳姐兒繡帕一掩紅脣,“老太太過慮了……”
“去罷。那三個奴才先別處置,回來我還有話問。”
鳳姐兒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出了屋子。賈母鬆弛的眼皮下精光閃動,王氏,這個女人既愚蠢又貪心!莫不是,覺得這樣就能真的做了整個榮府的主了?
林家的人確實不少。
林燁姐弟三個坐了一輛車,丫頭們自是有別的車,再加上幾個老嬤嬤,一羣小廝幾個長隨,也是一路前呼後擁地回了林府。
林府的大門已經按照侯爵的規制改了,大門上頭一隻黑底紅字的大匾,“忠勇侯府”。管家早就得了信兒,一邊兒遣了車馬去接人,這邊兒便在門口候着了。
馬車一停下,黛玉從車窗隔着紗簾看去,見門口兩列小廝站的整齊,身上穿着的都是一樣的墨綠色短衫。
因對林燁問道:“這又是你的手筆?”
林燁點點頭,想了一想,解釋道:“不但咱們府裡,就是外頭幾個鋪子裡,我也讓人制成了一樣的衣裳,就取個名字叫‘制服’。這也算是一種……”
斟酌了一下用詞,“……算是一種品牌罷。比如咱們快意樓,除過掌櫃,夥計們後廚們都是穿着一樣的服色。只要站在街上,人一看就知道是咱們的人。這就是品牌。”
“你慣會做這些事情,可到底有何用處?”黛玉偏過頭來問道。
林燁笑了,“姐姐你想想,有什麼東西,能比共同擁有的更加凝聚人心?這就是凝聚力。只有大家的心都在一處,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大爺,二爺。”管家的聲音響起。
林燁便領着林燦下了車,笑道,“有勞管家了。”
黛玉乃是女眷,車子穿過大門,一直駛到了裡邊二門處。候在那裡的長歌和清歌兩個人忙迎了上來,一個打簾子,一個扶了黛玉下來。
管家跟着林燁進來,躬身道:“大爺二爺和姑娘的住處都已經安排好了,裡邊一應的東西都是現成的,倒是免了一時的忙亂。這會子天晚了,後頭已經預備了熱水。敢問大爺,晚飯是擺在各人房裡,還是花廳?”
“花廳罷,今兒好歹是我們姐弟在自己家裡的頭一餐,叫人弄得熱鬧些。”
這邊兒姐弟三人各自去洗漱了一回,換了衣裳,來到花廳。桌子上早就擺了六樣小菜,看其菜色,都是南邊兒的風味兒。
清月在裡邊指揮着小丫頭將食盒裡的熱菜也擺了,竟有十六個之多。
黛玉淺笑:“就咱們姐弟三人,哪裡用的了這許多?”
“不妨事,頭一天麼!”林燁爲林燦夾了一塊兒芙蓉糕,“往後不會這麼鋪張。”
黛玉心裡還是覺得有些不安,“就這麼回來了,外祖母心裡到底難受。”
林燁嘴角略微下撇,“姐姐,你心太善了。”
林燦一旁點點頭,“姐姐是好姐姐。”
摸了摸弟弟的小圓腦袋,林燁冷哼道:“外祖母固然疼愛咱們,只是,咱們到底是外姓人。不說跟榮府相比較,就是寶玉,咱們但凡礙着了他,只怕這份疼愛也是不值什麼的。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常理。這,我並不怪她。”
“我所在意的,是外祖母一邊兒說着疼愛的話,一邊兒卻做着讓人心寒的事兒。就如今天那婆子,用那等惡毒話語來說燦兒,我爲何沒有當場發作了她?我就是想看看,外祖母到底會如何做!姐姐你也看見了,若是外祖母顧念一點兒母親,也不該是就這麼混着處置了那三個人!我就不相信,以外祖母的經歷,會想不到那婆子身後有仗腰桿子的!那人是誰?不過就是二太太罷了!那婆子是她的心腹陪房,往日裡在榮府耀武揚威的,咱們姐弟從來使喚不到她的頭上去,她怎麼就敢嚼舌頭嚼到咱們頭上?左不過是有人指使!若老太太真的疼愛咱們,好歹要追問一聲!可她沒有!姐姐,你心地純善,一時覺得外祖母那樣的處置就是夠嚴厲了,可是在我看來,根本未曾解決事端!”
黛玉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林燁想到的,她又何嘗沒有想到?賈母的做法雖是讓她心冷,但是到底她不比林燁。自從到了京裡,每日都在賈母身邊兒,感情上自然比林燁更爲親近她一些。
“好了姐姐,我就是這麼一說,你也別太想着這件事了。”林燁笑眯眯道,“反正我早就想搬回來了,不過若是憑白說出來,外祖母必是不依。這回藉着這個事兒,也好。”
林燦還在爲白日的事情介懷,一塊兒芙蓉糕放在碟子裡也不吃,用小銀匙戳來戳去,把好好兒的一塊糕戳得成了蜂窩似的。小腦袋一直耷拉着,露出頭上梳着的一個黑乎乎的小圓髻對着姐姐哥哥。
林燁知道,這孩子看着每日裡高高興興的,其實心重着呢。伸手擡起弟弟胖嘟嘟的小臉,“燦兒還在爲那婆子的話生氣?”
林燦眼圈一紅,搖搖頭,“哥哥,我,我……”
“傻弟弟,母親身子一直都很柔弱。每到春秋,總要請醫延藥。你的出生,帶給母親的是欣喜,而不是災難。明白麼?母親臨終前,就盼着你能平安康泰,做咱們林家頂門立戶的好兒郎呢!”
“天底下沒有一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快樂。所以呢,我們燦兒只要開開心心的,母親在天上就會欣慰。”
“真的麼?”林燦揚着小臉,淚汪汪的眼睛看上去讓人心疼不已。
林燁和黛玉都連連點頭,林燦跳下椅子,趴到林燁懷裡,也跟着點頭。
林府乃是新修繕的,各處都帶着一種新鮮的氣息。黛玉就住在了那年上京時候住過的院子裡,林燁住在外院。林燦呢,不知道爲何,今兒定要與哥哥一起睡,林燁便攜着他回了自己屋子。
林燁自上輩子起就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雖是在孝期之中,屋子裡不好擺上太過奢華的東西,卻也收拾的清雅精緻。一張花梨木雕葡萄紋的架子牀靠在臥室的一側,上頭垂着雨過天青色的水墨山水帳子。
林燦掙脫他的手,往牀上只一撲,便滾在了被褥中間。他被黛玉養的好,身上肉滾滾的,小臉兒白嫩討喜,一雙眼睛眯成了月牙,“哥哥,以後我都跟你睡!”
大丫頭碧月過來,忍着笑上前將林燦抱了起來,“二爺,先去洗洗白罷。”
林燦趴在她的肩頭,朝着林燁喊:“哥哥,你等着我一起睡呀!”
林燁忍着笑,“快去洗罷,瘋跑一天都臭了!”
看着碧月抱着林燦去了對面的屋子裡洗澡,林燁笑眯眯的臉色立時便斂了。舉步出了屋子,擡頭看看,夜幕蒼穹,星光點點。一縷纖雲自西而東,緩緩移動。
“大爺,管家來了。”秋容過來道。
他住在林府靠外的位置,爲的就是隨時能叫了管家管事等人過來。
管家林勝也是林府的家生子,爲人忠誠而又幹練,能爲不在原先的總管家趙四之下。
“大爺。”
林燁微微點頭,“你在京裡時間長,可認識那些個人牙子?”
林勝一怔,以爲林燁要買下人用,忙道:“咱們府裡並沒有外頭採買過,若是大爺想買人,一時真想不到穩妥的人牙子。”
“你安排人,到外頭去打聽着,哪個人牙子接了榮國府要發賣奴才的活兒,想法子將人買回來,別叫人知道是咱們府裡買的。”
他站在廊下,背後是屋子裡透出的黃色光暈。身上的淺色長衫隨着夜風擺動,耳邊幾根很是柔順的髮絲拂過那張清秀俊雅的臉龐,明明是個風姿出衆的少年,不知爲何,卻給人一種冰冷如刀的感覺。
“欺侮了我林燁的弟弟,難道就這麼算了?我倒要瞧瞧,這人,他們是賣了出來,還是自行解決了。”
閒話少敘,林家姐弟三個人回了自己家裡,這事兒別人不知,寧朗之等卻是不能不告訴的。
次日林燁便騎馬到了寧府。他常來常往,寧府的僕從都知道他是自家主子的義子,一概以“小少爺”稱之。
門房拍馬:“小少爺,今兒可是巧了,三爺告假在家裡呢。”
林燁嚇了一跳,以爲寧朗之病了,也不及細問,急匆匆地就裡頭跑。
路上迎頭看見福伯,“福伯,義父呢?”
“聽雨軒裡……”福伯話都沒說完,林燁已經一溜煙兒地跑了。
聽雨軒是寧府裡一處極好的去處,與周圍建築用曲廊相接。軒前一池清水,植有荷花;池邊有芭蕉、翠竹,軒後也種植一叢芭蕉,前後相映。無論春夏秋,雨點落在不同的植物上,就能聽到各具情趣的雨聲,別有韻味。
“義父!”林燁可沒工夫賞景,一推門,就進了屋子。擡眼就瞧見寧朗之身上只穿了一件兒淺黃色軟綢中衣,斜斜地倚在一張貴妃榻上,齊胸蓋了一條玉色紗被,臉上有些許蒼白。他眉目本就是清朗俊美的,此時看來,竟是更帶了幾分魅惑之感。
“額……”林燁撓撓腦袋,覺得自己貌似是誤會了什麼。接觸到寧朗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目光,訕訕道,“義父不舒服麼?”
寧朗之俊臉之上顏色十分好看,忽青忽白忽而紅,“福伯說的?”
林燁狗腿地倒了茶,看看寧朗之的姿勢,忽然壞笑道:“義父你不是得了痔瘡罷?要不要請太醫來瞧瞧?”
“啪”的一聲,腦袋上結結實實捱了一下。
“幹嘛啊,牀上還擱着戒尺!”林燁眼淚汪汪,“老說我不聰明呢,還打!打到更傻了!”
寧朗之脣邊一抹笑意,“還委屈了你了?”
林燁撲到寧朗之懷裡,做出十分委屈狀:“我們被榮國府擠兌出來啦!”
寧朗之昨夜纔有一場歡愛,哪裡經得住他這一撲?身後隱秘之所銳痛不已,寧朗之黑着臉將人推了出去,“多大了?還來這套?說說,怎麼回事?”
林燁坐好了,還體貼地替寧朗之掖了掖被角,一五一十說了原委。
“就這些?”
“這些還少啊?”林燁不滿,“我們被人欺負了呢!”
寧朗之可不信這小子是能忍氣吞聲的,也不說別的,只道:“回了你們自己府裡也好,往後這樣的親戚,是遠是近的走動還不是你說了算?”
“雖是這樣說,可到底有我姐姐。往後,外祖母勢必要拿着我們家裡沒有內宅長者教導說話呢。”
寧朗之算是聽明白了,修長的手指一點林燁的腦袋,“嗯嗯嗯,想什麼呢?嗯?有話直說。”
“那個……”林燁嬉皮笑臉,“祖母那裡怎麼樣?女兒坊的胭脂用的還好?我也多久沒去給祖母請個安了……”
既然是寧朗之認下的義子,沒道理不去拜見大長公主和靖安公。
寧朗之年過而立,卻不娶親不生子。大長公主從前也急過打過罵過,可是又有什麼用呢?眼瞅着兒子孤身一人,逼急了,先是幾年都沒有回京,只說要看看外頭大好風光。好容易盼到回來,又自己置了宅子,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擺明了,這輩子就是要這麼過了。
到底是心疼兒子,大長公主如今索性只要兒子安好,時時能瞧見,其他的也就隨他去了。
林燁是個會來事兒的,初入京師,大長公主先給了他十分的體面,送去兩個教養嬤嬤。林燁投桃報李,自然也往大長公主那裡走的勤快。
當初只說寧朗之認下林燁爲義子,與黛玉林燦可並沒有什麼關係。昨天夜裡林燁琢磨半宿,毫不懷疑日後賈母要想拉進兩府關係,必是要在黛玉的教養上做文章。就算是身邊有長公主府出去的教養嬤嬤,到底也比不了賈母一品的誥命身份不是?
姐姐尚未及笄,但是年紀在那裡擺着,出了孝期就要議親的。到時候小定大定花妝送嫁,哪一件事也少不了長輩親眷。還是先找棵大樹靠着才穩妥。
倒也不是說一定要讓黛玉也去認門子乾親,好歹自己也是忠勇侯,姐姐身份足夠了。防的,不過是以後榮府人想在姐姐的事情上插手罷了。
這點兒小心思寧朗之有何不明白的?屈起手指又彈在了林燁腦門上,恨聲道:“怪不得今兒這麼着呢,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說是說,寧朗之見過黛玉,對這個靈秀清瑩的女孩兒也很是喜愛,又是故人之女,當然是樂意幫扶一把的。
林燁小心肝兒都要美爆了,往後姐姐的事情,就不發愁了!
不過,他可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個主意,讓自己的姐姐早早兒就被人惦記上了。
大長公主一生育有三子一女,除過寧朗之,另外兩子都已經娶妻生子。唯一的女兒呢,是嫁入了北靜王府。不過她那姑爺是個閒散的性子,於朝政之事毫無興趣,早早地立了兒子水溶做世子。好容易混到兒子十三歲,甩手請辭,把個世襲罔替的王位讓給兒子了。
大長公主三個兒子都算爭氣,女兒女婿和睦,要說起有什麼不遂心的事兒,就是隔輩兒人裡竟然沒有一個女孩兒。
兩個兒子一共給她生了五個孫子,女兒那裡有一個外孫,可想找個花朵兒一般的孫女,哪怕是庶出呢,也沒有。
寧朗之回了趟靖安公府,狀似無意地說起林燁帶着姐姐弟弟回了自己家,“可憐見的,昨兒跟我那裡說着說着就要哭了。”
大長公主詫異:“不能罷?那孩子瞧着多剛硬吶?”
“到底還小呢,還不到十三。”寧朗之剝了一顆荔枝,喂到自家老孃嘴裡。
大長公主點頭,“也是,林家那麼大的家業那麼高的爵位,也難爲這孩子了。”
“母親不如幫一把?”
大長公主擡眼一挑,“你打什麼主意?”榮國府再不好,上一任榮國公也算是太上皇的心腹之人。如今太上皇尚在,總要顧及一些他老人家的心。現下賈家和林家稍有罅隙,若是她從中插手,怕是有些不好。
她搖頭笑道:“這事兒不好辦,再看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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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正太一直在身邊跑來跑去地搗亂,本來想讓黛玉今天和水溶見面的……來不及了,明天明天咱林妹妹見到命定的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