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 某將軍府。
某日,從豪華京城遠嫁北疆的周海棠,正低頭幫五歲的女兒梳頭, 小女孩生得眉眼如畫, 與幼年時的周海棠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邊疆風沙肆虐, 肌膚有些乾燥。可即便如此, 女孩也是個活脫脫的美人胚子。
好容易收拾停當,女孩兒一聲歡呼,隨着奶孃跑去園子裡玩了, 只餘周海棠愣怔怔地目送着女兒的背影,滿面荒蕪。
“夫人, 今兒難得一個好天氣, 您也到園子裡逛逛吧。”一旁也早已作婦人打扮的喜兒小心翼翼地試探。
周海棠緩緩搖頭, 有氣無力道:“我懶得動,你們去吧。”
“夫人!”翠兒有些急了, 忙上前一步勸道,“您自打生了雪姑娘,整日不是躺在塌上就是坐在窗前發呆,這樣下去怎麼能行呢?如今園子裡新開了幾株海棠,雖比不得京城繁華, 到底也是個新鮮趣兒, 您好歹去瞧瞧……”
“行了, 別說了, 我去!”周海棠頭疼欲裂, 扶着喜兒起身,不耐煩道, “你們兩個日日在我耳旁聒噪,煩不煩?”
“奴才們還不是爲您好?”翠不住嗔道,“您瞧瞧您,才二十出頭,就鎮日死氣沉沉的,這樣下去,很快就滿臉褶子了,到那時,將軍怕是更不願來您這兒了……”
“他不來更好,我求之不得!”周海棠冷笑,“若不是看在有了雪兒的份上,我……我早就……”
“好了,別說那些傷心事了!”喜兒忙上前打圓場,“不管怎樣,自打夫人生了雪姑娘後,將軍對您的態度已經柔和多了,您要是再那麼鬧,任誰也容忍不了,到時把雪姑娘往西邊院裡一送,您就哭去吧!”
“他敢!!”周海棠登時立起眉眼,咬牙切齒道,“西院裡的是個什麼下賤東西,居然也敢打雪兒的主意,她也配!”
喜兒和翠兒雙雙嘆一口氣,暗想,自家夫人可能還不知道吧,西院裡住的那位楊姨娘,最近又有了身子,若是再添個哥兒,人家可是有兩個兒子傍身了,雖說橫豎越不過正房去,可到底母憑子貴,若是她家夫人不努力生個兒子,將來庶子接管了這將軍府,還有她們主僕的立錐之地嗎?
想到此,不覺交換一下擔憂的眼神,神色都黯了下去。
這時,雪兒又小鳥一般歡快地跑回來,拉着周海棠的衣角撒嬌道:“孃親,我好無聊,你陪雪兒玩吧,咱們去園子裡捉小鳥去。”
周海棠張了張嘴,到底沒捨得讓女兒失望,只得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跟着女兒去了園子。
將軍府的後園子雖比不得京裡的園子奢華,到底也種了些耐寒的稀罕花樹,最近天氣轉暖,有幾株較爲耐寒的海棠開了零星一些的花,頗有幾分生機盎然之態。周海棠攜了女兒一路走走停停,好歹逛了大半個園子便走不動了,坐到一個石凳上休憩。喜兒忙將隨身帶的茶倒了一杯遞給她,她接過一口飲了。
剛想再要一杯,猛地聽到前方有女人咯咯的嬌笑聲,伴隨着男人低沉的嗓聲,聽得周海棠眸子一凜,隨手就將杯子摔了出去。
茶杯摔了個粉碎,細瓷濺了一地。喜兒忙讓小丫頭去收拾,自個兒則過來勸道:“夫人,累了吧?這裡風大,咱們趕緊回去吧。”
“不,我不走!”周海棠倔強地挺直了脊樑,冷笑道,“這將軍府我纔是正經夫人,那些下賤胚子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調笑,你去,讓她過來給我行禮!”
“這……夫人,眼下不是時候,咱們還是回去後再讓她來吧。”
“不行,讓她現在就來,趕緊去!”周海棠忍無可忍,厲聲暴喝,嚇得喜兒一個激靈,忙答應一聲,心裡念着阿彌陀佛,忐忑不安地去了。
不大會兒功夫,喜兒果然領了一個美豔少婦過來了,這少婦天生一股勾人的眉眼,打眼一瞧就知是風月場上的老手。只見她步態從容,一臉矜持,雙手很自然地護在小腹上,箇中蹊蹺明眼人一看便知。而她的身後不遠處,亦步亦趨地跟着周海棠的丈夫武將任道遠。
周海棠一見越發氣得渾身打顫,剛要坐端正等着美婦人給她行禮,卻見任道遠往前一步,冷冷道:“素兒她有了身子,不方便行禮,等孩子生下來再補上吧。”
“什麼?!”周海棠驀地僵住,這才意識到方纔只顧生氣,沒注意她的小腹,沒想到她竟然又有了!!
“將軍真是好雅興!”周海棠轉頭對任將軍嘲諷道,“如今邊疆戰事吃緊,將軍不應該披掛上陣抵禦外敵嗎,怎麼還有閒情逸致讓女人懷了孩子?呵,呵呵,真是天大的笑話!”
“夫人,請慎言!”任道遠被嗆得滿面通紅,忙轉身對楊素兒溫言道,“你身子重,先回去吧,我晚飯後再去看你!”
“哎,素兒去了,將軍要多保重身子,好好照顧好夫人!”楊素兒乖巧地叮囑完,回頭又衝周海棠溫柔一笑,扶着丫鬟走了。
周海棠只覺得渾身的血往頭頂上涌,頂得她就要壓抑不住。可任道遠卻仍舊不想放過她,欺身到她近前,用暗啞的嗓音恨道:“就你這種水性揚花的女人,也配指責本將軍?哼,當初若不是瞧着你父親給的嫁妝豐厚,又肯替我謀個好前程,我任道遠纔不會娶你這種臭名遠揚的女人。”
“你……任道遠,你不要欺人太甚!”周海棠氣得牙齒打顫,一字一頓道,“你別忘了,我父親能替你謀前程,也能將你踢下去,只要我一句話……”
“你一句話?好啊!”任道遠輕蔑地冷哼,“你只要有本事把信兒送出去,我就敢擔着。怎麼樣,要不要試試?”
“你……你無恥至極!”周海棠忍無可忍,回身抓起茶壺就就往他身上砸了過去。可任道遠畢竟是武將,只輕輕閃身便躲過。他倒也不生氣,只無所謂地撣撣被濺溼的袖子,嗤笑道:“鬧來鬧去就這麼點花招,你不膩我都膩了。對了,你不是癡戀了穆子衡許多年嗎,爲了他還差點瘋了,如今你的機會來了,他奉了皇命跟隨大軍來了北疆,今兒就路過府前,你要不要去會會他?”
“少……少籬他果真來了?”氣氛急轉直下,剛剛還氣得幾欲瘋顛的周海棠轉眼就被這道驚雷似的消息炸得呆在了當場。
“你愛信不信!”任道遠一臉嫌厭,“他還是前路先鋒將軍呢,過幾日就要親自上陣了,你要見就趕緊去見,若他後悔了肯再要你,那就讓他替我謀個總兵的位子噹噹,若是對你仍舊沒有興趣,你趁早死了這份心,老老實實呆在府裡,不然可別怪我不客氣!”說完,鼻子裡冷哼一聲,甩袖走了。
日頭漸漸升得高了,難得一見的好暖陽,可照在周海棠身上,卻仍舊冰涼一片,身上、心中沒有絲毫溫度。
“喜兒,翠兒,少籬……真的來了嗎?”周海棠久久的愣怔之後醒過神來,忙向身邊人求證。
喜兒抹了一把眼淚勸道:“夫人,您快別犯魔怔了,將軍都是哄你的,沒有的事兒!”
翠兒也在一旁幫腔:“是啊,都是假的,就是想故意氣夫人的,夫人千萬別當真!”
“可是……可是我覺得這是真的呢!”周海棠猛地從凳子上起身,雙手下死勁兒地絞着帕子,在亭子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最後,突然定住腳步,哆哆嗦嗦道:“快,快替我沐浴更衣,我……我要去見他!”
“夫人,萬萬不可啊!”喜兒翠兒同時大驚失色,就要阻攔。可週海棠此時被狂喜衝昏了頭腦,無論兩人怎麼勸阻死活聽不進去,一直吵嚷着要去見少籬。兩人無奈,只得服侍她沐浴更衣,周海棠更是破天荒地親自挑了支三尾金釵戴上,對着銅鏡左右瞧了半天,方一臉忐忑地起身道:“走,我們去府門前候着,他肯定會來的。”
屋裡衆丫鬟婆子皆一臉尷尬,但又不敢阻攔,只得任由她率先走出去,一直走到府門前。喜兒這些年在府裡歷練得越發老練,知道自家夫人若在府門前傻站着肯定不成體統,忙命人在門樓二樓上放了一把椅子,她以高處看得遠爲由,好歹把周海棠扶了上去。
邊疆房子低矮,在將軍府的二樓門洞裡遠眺,果然視野開闊,周海棠喜不自禁,一邊喝茶,一邊焦灼地等着,午飯都沒有吃,就一直乾巴巴地等着,果然在日驀時分等來了少籬率領的大軍。
任道遠說的沒錯,少籬被任命爲先鋒將軍,正一馬當先地率領隊伍往戰場上趕。早先知道要途經這座城時,常安便提醒他,周海棠就嫁到此地。少籬全身心都在戰事上,聞聽此事只是稍稍遺憾了一下,接着便拋之腦後了。
沒想到,隊伍來到將軍府時,常安忽然捅了捅他,低聲提醒道:“將軍,周家小姐正在門樓上坐着呢……”
少籬蹙眉,忍不住擡頭去看,果然見一個婦人盛妝端坐在門樓上,前面擋了一道簾子,雖看不太真切,但也能隱約看出周海棠的輪廓,只是人消瘦得不成樣子,完全不復少女時期的明豔了。
少籬心中略略感慨,便低了頭,快速催動馬匹朝前方跑去了。常安忍不住回頭又朝門樓上看了一眼,見周海棠已經從簾子後走出來,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門樓上,神色悽惶得令人心驚。
出了城後,隊伍安營紮寨,少籬飯後巡邏完畢,問常安:“她在這邊過得可好?”
常安搖頭道:“聽說不太好,她丈夫沉溺酒色,待她很不和善,她自個兒也很消沉,像老了十幾歲的樣子。”
“可惜了!”少籬嘆息一聲,無奈道,“可這些又是她咎由自取,當初若不是她執意發泄憤恨,玉兒也絕不會去招惹她。你是知道的,那種時候若玉兒不狠一些,如今這般下場的怕就是玉兒了。只是沒想到人言如此可畏,竟把她生生給毀了。”
“將軍要不要將她丈夫約過來暗中敲打敲打?”常安提議道。
“不用,”少籬搖搖頭,“她既已嫁了人,咱們就沒有立場插手了,畢竟我又不是她親哥哥!再說,這種事很容易弄巧成拙,咱們一走,她丈夫若變本加厲地折磨她,豈不是咱們的罪過了?”
“將軍說得也是,”常安沉吟道,“要說這女人嫁了人,過得是好是壞,還是得靠她自個兒,若她是個爭氣的,橫豎也能拼出安穩的日子來,若她就此頹廢下去,神仙也救不了她。”
少籬沉默地點點頭:“隨她去吧!”
將軍府內,自打少籬的大軍走過之後,周海棠就一直呆坐在塌前,不吃也不睡,只不停地抹淚。喜兒一臉慶幸,兀自碎碎念道:“您可嚇死我們了,我們還以爲您真的不管不顧地衝下去呢,好歹還算有點兒理智,沒做出這等驚世駭俗的事來。若真是那樣,這個將軍府咱們也呆不下去了。”
翠兒也道:“是啊,將軍主動攛掇您去,本身就沒安好心,您若遂了他的意,這會子肯定會被掃地出門了,正好便宜了西院那狐狸精。”
“行了,都別說了!”周海棠突然出聲打斷她們,“我乏了,要睡一覺!”
喜兒和翠兒忙答應一聲,手腳麻利地替她鋪好被褥,又服侍她睡下,這才悄悄退了出去。
周海棠是真的乏了。這些年她心裡一直崩着那根筋,憋着那口氣,所以纔會不停地鬧鬧鬧,直到今日,她親眼看到她癡戀了多年的少籬打她眼前經過,他看見了她,但是眼中無波無瀾。那一刻,她想喊,可他的漠然卻讓她望而卻步了。
自始至終,她與他並沒有正面衝突過,但是他卻實實在在地離她越來越遠了。這一切,都緣於那一次的情緒崩潰,若是當初她再忍一忍,或許幾年之後,她還能有機會走近他,可是這樣的機會卻被她自己生生扼殺了……
這一覺,直睡了兩天兩夜。兩天兩夜的不吃不喝,周海棠覺得神識慢慢地開始脫離自己的控制,她索性就想睡死過去,這樣多好,再也不必面對噁心的丈夫,以及西院那個搔首弄姿的狐狸精了。可是,耳邊卻又傳來了嚅嚅軟軟的呼喚:“孃親……孃親……別睡了,快醒來陪雪兒玩……”
她一個激靈,果斷睜開了眼睛。雪兒紅腫着一雙眼睛撲倒在她的懷裡:“孃親,你別死,你若死了,雪兒就沒有孃親了,西邊的姨娘會打我罵我,會給我吃剩飯餿飯……嗚嗚,孃親不要離開我……”
這一刻,周海棠淚如雨下。她仰起頭,掙扎着爬起身吩咐道:“打熱水,我要沐浴更衣!”
喜兒和翠兒一臉驚喜地收起眼淚,忙不迭地答應一聲下去準備了。周海棠則抱起女兒,讓她坐在自個兒腿上,狠狠地在她的小臉上印下一個吻:好女兒,爲了你,母親也要活下去!
是啊,爲了你,並且只爲了你,我纔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少籬,我心愛的人,我戀你這麼多年,可你從沒有動過心。爲了你,我身敗名裂,爲了你,我受盡羞辱。如今,我已然清醒了,你是你,我是我,自此後,再無交集!
這一生,我只爲了我的女兒而活。
別了,穆子衡,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