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 他們留宿悅來酒家。本來,少籬還想帶她到後院他當初坐過的地方坐坐,可無奈天兒太冷了, 怕黛玉受不住, 索性打消了念頭。
晚飯後, 黛玉正坐在塌上感慨這半年多的變化, 少籬推門進來, 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攥着拳頭伸到她面前問:“猜猜這是什麼?”
黛玉不知道他搞什麼名堂,猜來猜去也猜不着, 少籬無奈,只得伸開手掌給她看。黛玉湊近一瞧, 不覺嗤笑出聲, 沒好氣道:“原來還在你這裡, 害我費了好一番功夫去尋,你可真是……”說到最後, 狠話卻說不出口,只伸手將東西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查看一番,方感嘆道:“失而復得的感覺真好,多謝你當日沒把它們當掉。”
少籬撇撇嘴, 大大咧咧道:“我就缺這幾個銀子?哼!”
黛玉一臉討好地湊到他跟前, 拉着他的胳膊嗔道:“誰讓你當初騙我呢, 你不知道我實心眼?來, 給我戴上吧!”說罷, 把東西塞到他手裡,自個兒將小臉兒湊了上去。
少籬沒想到她如此主動, 嬌嬌怯怯的語調和動作,不是撒嬌又是什麼?當下心中奇癢難耐,忙接過墜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換上,方問:“怎麼樣,爲夫還行吧?有沒有獎勵?”
“出息!”黛玉眼波微漾,柔情似水地橫他一眼,緊接着,卻又伸出一雙玉臂,主動攀上了他的脖子,“要輕點哦……”
一夜旖旎,後果就是黛玉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勉強爬起來梳洗。用過熱騰騰的午飯後,一行人繼續前行,路過鬆巖寺時,兩人恭恭敬敬地上了幾柱香,又到少籬常住的廂房瞧了瞧,方繼續前行,直到日暮時分,方在一處莊園門前停下。
“這是哪裡?”一下馬車,黛玉便好奇地問。
入眼皆是一片蕭瑟,但曠野之中,卻又隱約可見地面上偶爾露出來的綠色。這個時節,田地恐怕只有麥苗還在迎風抗擊吧,其它的,恐早已被嚴霜冷雪覆蓋!
少籬笑道:“你有望梅山莊,我有住月山莊,這裡便是了!”
“原來這就是住月山莊?”黛玉難掩驚喜,但很快便搖頭不屑道,“到處都是蕭條景象,哪裡來的‘住月’?哪裡又有你說得那麼美了?”
少籬笑道:“別急,等我慢慢帶你發現她的美!”說着話,便過來牽了黛玉的手,進了山莊大門,穿過一個個不起眼的小院,走過幾座彎彎的小橋,指着前面的一處兩層木樓道:“看見了吧,這裡就是我常落腳的地方,今晚我們住這裡。”
黛玉迫不及待地跟着他進屋,擡眼便看見滿屋的書籍,整整齊齊地置於四壁的書架上,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小巧的士兵、旗子模型,有的零落散開,有的嚴陣以待,看得她咋舌,忍不住問:“這些都是你弄的?”
“是,沒成親前,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住一兩個月,許多稀奇的藏書也就陸陸續續搬到這裡來了,不知不覺竟攢了這麼多!”說着話,少籬伸手從裡邊取下一本,撣去上面灰塵,略翻了翻,沉聲道:“還是這裡能讓人靜心,在京裡,委實太亂了。”
黛玉琢磨了一下他話中的意思,忍不住提議道:“若是長輩們同意,我們可以搬到這裡來住!”
少籬一怔,擡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問:“你真捨得府裡的錦衣玉食?”
黛玉橫他一眼:“我就是這般貪慕榮華富貴之人?”
少籬一笑:“不是,所以我才喜歡你!”
黛玉冷不防被他一逗,不覺臉一紅,朝他翻個白眼:“沒正形!”
當夜,圓月當空,皎皎清輝灑遍莊園。黛玉吃罷晚飯圍着厚厚的被褥倚在火塘前烤火,冷不丁少籬過來兜頭給她披上了厚厚的大毛斗篷,命令道:“跟我來!”
黛玉詫異:“天寒地凍的,又是大晚上的,去哪裡?”
少籬神秘地笑道:“你不是好奇這裡爲什麼叫‘望月山莊’嗎?現在就帶你去見識見識!”
“真的?”黛玉的好奇心迅速被俘獲,忙讓紫鵑把斗篷繫好,興沖沖道:“走吧!”
少籬也已穿好大氅,領着黛玉的手便出門去了。身後,紫鵑和雪雁等丫鬟一臉無奈地撫額,真是服了這小兩口,說走就走,根本就不管外面是如何滴水成冰的嚴冬天氣。想到此,兩人又忙各攜了一個厚厚的大毛衣裳,打着燈籠跌跌撞撞地攆了過去。
住月山莊依山傍水,木樓雖建在平野,但山腳下的景色卻別有洞天。此時是夜晚,黑漆漆的小山上,松林聳立,影影綽綽,偶有幾隻不知名的山雀鳴叫,打破山中寂靜,乍聽之下雖有些毛骨聳然,但過後很快歸於寂靜,越想越有些意境了。
黛玉緊緊依偎着少籬,亦步亦趨地跟着,原本還覺得寒冷的身子,慢慢地發起熱來,走到最後,手心竟有些微微汗溼,不覺失笑,問:“還不到?”
少籬恰好停下,指了指前方道:“到了,你瞧,美不美?”
黛玉忙擡頭細瞧,但見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是山腳下躺着一汪清泉,雖是嚴冬,泉水卻出奇地沒有結冰。夜裡無風,平靜得如鏡面一般的水面被月光照着,泛着粼粼清冷的波光,而在泉水中央,赫然映着一枚銀色的圓月,孤零零地泛着一圈圈輕微的漣漪,美得如同夢幻一般,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天呢,果然好美!”黛玉情不自禁地歡呼,盯着泉中明月,久久不語。
少籬也一樣沉浸其中,沉默不語。半晌,方笑道:“這樣清的泉,卻不結冰,說是溫泉,卻又沒有蒸汽,奇怪吧?還有這樣明的月,城裡那樣繁華的地方你可曾注意到?”
黛玉抿脣一笑:“未曾!所以,這裡才叫‘住月山莊’,你也纔會樂不思蜀?!”
“是啊!”少籬不由自主地伸開雙臂舒展了一下,複道,“這僅僅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還是我念戀這份寧靜自由,還有,後山那一大片梅林……”
“梅林?!”黛玉又忍不住一聲驚呼,“這裡也有梅林?”
“當然!”少籬嘲笑她,“誰說只有你的望梅山莊有梅林了?要知道我這裡的梅林可是野生梅林,就連當地最積古的老人也不知這片林子是何年何月纔開始成形的,據他們估計,至少有兩百年的歷史了。”
“兩百年?真是不易啊!”黛玉也不由感嘆道,“得熬過多少個春夏秋冬,嚴寒酷暑才能成就這片梅林呢,你可要着人好好看護起來。”
“那是自然!”少籬驕傲道,“如今正是梅花綻放的時節,你不想去看看?”
“想啊,當然想!”黛玉激動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撒嬌道,“夫君現在就帶我去看好不好,我已經迫不及待了呢!”
“不好,”少籬清咳一聲,假意正經道,“今兒實在太晚了,再說夜裡又看不清,你若回去好好依了我,明兒一早就帶你去,如何?”
“你……無恥!”黛玉惱羞得登時漲紅了臉,一把甩開他的手,轉身就往回走。少籬強忍着壞笑,忙追上前來,又執意牽過她的手,小夫妻這才又言歸於好,相依相偎着回去了。
次日,豔陽高照,難得的一個好天氣。黛玉心裡記掛着那片野梅林,不顧身子疲乏,早早地便梳洗停當,等着少籬帶她去觀看。
少籬卻不急不躁,讓下人先端來兩碗菜糜粥,一碗放到黛玉跟前,一碗放到自個兒跟前,擡了擡下巴催促道:“快嚐嚐這個,這可是正宗的鄉村野味,在京城裡可是吃不到的。”
黛玉早就聞到了清香味,當下也不客氣,拿起粥勺吃了一口,只覺得略略清苦,又有一股濃濃的肉香味,糅合起來倒是難得的有食慾,遂點頭道:“米雖糙了點,可粥的味道很不錯。”
“那是自然,”少籬一邊吃一邊解釋道,“這菜和肉都是野味,最是強身健體,你這個體質最該多吃些。”
黛玉一邊吃一邊點頭道:“聽你的,跟村民們要一些帶些回去。”
少籬笑道:“放心,野菜和米管你吃個夠,但野味需得咱們自個兒上山去打!”
“這樣啊……”黛玉想了想,很自然地把頭偏向他壞笑道,“你不是最會打獵的嗎,正好派上用場了!”
少籬想起在鬆巖寺後山打獵時的糗事,不覺失笑,但嘴裡卻說:“多謝誇獎,不會讓你失望!”
因是冬日,往日的山莊格外的靜謐,但是今日卻是異常熱鬧。鄉親們知道少籬帶着夫人來了之後,紛紛裹着厚重的棉衣前來拜見,黛玉等人是一路走一路寒暄,等到終於走到後山的那片野梅林時,已快到了午時。
彼時,冬陽到了最燦爛濃烈的時候,金色的陽光灑照在那一大片野梅林裡,加之此時正是野梅綻放的時節,漫山遍野的金黃及綠色小朵,在陽光的映照下,越發如金子般燦爛,濃郁的梅香撲鼻而來,打老遠就讓人忍不住駐足深呼吸,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黛玉帶來的丫鬟們,多是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們,平日裡在莊嚴的王府裡呆慣了,早被壓抑得失了天性,這會子突然迴歸山野,又是見到了如此壯觀的花海,登時都忘卻了規矩,徹底釋放了自由熱鬧的天性,在林子裡穿梭玩鬧,歡笑聲傳出很遠很遠。
這一回,黛玉也完全掙脫了少籬的束縛,如一隻羽翼已豐的蝴蝶,腳步輕盈地流連在花樹下,一會兒駐足觀看,一會兒閉目深呼吸,盡情地在嚴冬釋放着屬於女孩的天性,玩了個不亦樂乎。
這一次,連少籬都驚歎於黛玉骨子裡的活潑與任性,但他又是喜歡的。因爲這纔是真實、自由、無拘無束的黛玉,他怎能不愛?
快樂自由的時光總是一閃而逝的,轉眼他們就已經踏上了回程的路。黛玉心中萬千不捨,可也知道不能回頭。少籬笑着安慰道:“只要你能時時討我歡心,我許你每年至少來這裡小住三次,如何?”
黛玉聽出他話裡的不懷好意,眸光流轉,脈脈含情一橫:“誰稀罕!”
“呵,長本事了!”少籬咬牙,伸手在她腋下亂抓,“答不答應?嗯?”
黛玉登時被抓撓得笑個不停,一邊笑一邊告饒道:“快停下,再不停手我可惱了!”
少籬適時停手,頗有些不爽地背過身去。黛玉笑着整理好微亂的衣衫,故意氣他道:“哼,不就是一個莊子嗎,欺負我沒有?你可別忘了,我的望梅山莊上,也有幾千株紅梅呢,你若是事事依我,我就帶了母親過去小住幾日,你覺得如何?”
“真的?”少籬登時消氣,轉過身眨了眨眼,一臉不可置信,“你們婆媳關係,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
“嘁,小瞧人?”黛玉微哂,隨即又正色道,“自我嫁進你們穆家,母親待我如女兒般寬容仁厚,我再小性兒,也知道感恩的,這就叫將心比心。”
“是,這點兒我也服你,”少籬譏笑,“自打你嫁進來,我的親生母親眼裡可再沒我這兒子了,見了面除了呵斥就是教訓,只有見了你纔有笑模樣,你可真是我生命裡的剋星啊!”說着,還佯裝生氣地咬了咬牙,黛玉笑着朝他翻了個白眼。
一行人走走停停,悠閒自在,直到日暮時分纔來到府門前。府裡百芙園的奴才們早已得了信兒,早早地在門前侯着了。尤其是常武常文,脖子都伸長了幾分,直到遠遠地看見馬車過來。這才長舒一口氣。常文更是第一個湊上前去,在少籬的耳朵旁低聲說了幾句話,少籬登時斂了笑容,不自覺地回頭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見他神色有異,忙上前來問:“出了什麼事?”
少籬略一沉吟,知道此事瞞不住,方道:“賢德妃早於兩日前薨逝了!”
“哦……”黛玉雖然震驚,但也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默然片刻後方道,“可惜了,那麼好的年華,走得竟如此草率……”
少籬輕輕抓過她的手,緊緊握了握,安慰道:“既入了宮,這樣的命運最是尋常,你也不必太傷心了。”說罷,吩咐衆人將行李搬下來安置,他自攜了黛玉到嘉軒堂拜見父母,隨即便讓黛玉先行回去歇息,他卻去了父親的書房議事,一直到了後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