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幾句閒話後, 秦、方兩位夫人終於不耐煩兜圈子,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黛玉身上,越打量越覺得黛玉溫柔端莊, 謹慎守禮, 卻又隱隱透出世家小姐的氣度與威儀來, 讓人看了不由得不恭敬, 於是很快把惜春未出席的那檔子事兒拋到了九霄雲外, 圍着黛玉你一言我一語,細細問些閒話,比如可曾讀書, 讀過什麼書之類的。
黛玉早就對這兩位頗爲傲慢的態度不屑,此時見問只強打着精神應付, 草草答道:“黛玉愚鈍, 倒不曾正經讀過書, 只略略識得幾個字,看過幾本閒書而已。”
誰知秦夫人卻甚是滿意, 笑道:“女孩子家,識得幾個字就很好,沒必要如男人一樣讀什麼四書五經,吟詩作賦的,傳出去倒讓人笑話。”
黛玉笑容僵硬, 強忍着沒有發作, 有意無意地看向賈母。誰知賈母竟像沒看見她遞過來的眼神一般, 笑着對秦夫人道:“夫人說得是, 我們家的女孩子倒沒那些毛病, 就是每日裡跟着我學着侍奉長輩,管家理事的本事, 若有空閒,就做些針黹女紅,倒都是勤懇本份的。”
黛玉心中冷笑,暗想,薑還是老的辣,自個兒撒個小謊還得忐忑半天,生怕被人識破尷尬,沒想到外祖母撒起謊來這般高明,面色不變不說,說辭還是一套一套的,您什麼時候教過我管家理事了?就算有這機會,也給了探春、寶釵,自個兒何曾輪到過?
正暗自想着,就聽方夫人高聲笑道:“老太君說得在理,女孩子家會管家理事就是大本事了,讀書上進的事兒自有男爺們頂着。別的不說,就說我們家頌哥兒吧,打小就請了先生讀書,如今不過二十歲,就已有了秀才的功名,秋後也打算入秋闈,金榜提名不敢說,中個舉人可是輕輕鬆鬆的事兒,到那時,我們陳家可是雙喜臨門了!”說完,以帕掩嘴先行笑個不住。
黛玉聽了,幾乎笑出聲來,暗想這人好生狂妄,中個舉人哪是這般容易之事!這會子在這裡大吹大擂,回頭若是落了第,面子可往哪裡擱呢?可轉念又一想,不對,人家開礦出身,家裡有的是金山銀山,同知的烏紗都能捐,舉人又算得了什麼?
正暗自鄙夷着,忽見秦夫人又笑着打量她道:“林姑娘秀外慧中,又在老太君身邊教養多年,我瞧着心裡喜歡的緊。本來,我們只是路過京城,急着趕回雲南的,可又着實想見見林姑娘,便巴巴地等了幾日,好歹盼來了,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如此我這心裡總算踏實了。”
方夫人笑道:“嫂子既然喜歡,還不趕緊把禮物呈上來?回頭林姑娘走了,您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秦夫人忙笑道:“你瞧我這記性,把正經大事都給忘了!”說罷,回頭給丫鬟一使眼色,接着便有兩個丫鬟呈了兩個蒙着紅布的錦匣子上來。
黛玉早已聽出了秦夫人話中的意思,心中大駭,知道這禮物是萬萬不能收的,剛要找個藉口溜走,猛地擡頭卻見賈母一臉陰沉地看着她,不覺心中一凜,這時鳳姐又恰恰過來擋住了她的去路,悄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妹妹,老太太可看着呢,好歹給大家留些顏面!”
黛玉眼角眸光一閃,不覺帶出幾分犀利來。鳳姐一驚,剛要說些什麼,就見秦夫人已經把錦匣打開,露出裡面的一支金鳳鑲紅寶石的簪子,和一對水色通透的玉鐲子來。秦夫人不疑有他,拿起那隻簪子就要給黛玉戴上。黛玉哪裡肯戴,只一味地百般推辭,秦夫人登時尷尬無比,滿臉疑惑地看向賈母。
賈母氣得臉色微變,趁人不注意時狠狠瞪了黛玉一眼,又忙對秦夫人陪笑着道:“我這外孫女兒想是高興傻了吧,小孩子家沒個見識,讓夫人見笑了。”說完,吩咐黛玉道,“兩位夫人一番好意,你就不要推辭了,趕緊謝過夫人的厚愛!”說完,忙示意鴛鴦接過了匣子。
鴛鴦倒是個機靈的,忙把匣子接過來,笑着打圓場道,“林姑娘麪皮兒薄,兩位夫人別介意,等一會兒回去自然會愛不釋手的。”幾句話,說得兩位夫人皆笑了,秦夫人更是笑得無比滿足,拍拍黛玉的手背道:“年輕姑娘家,哪有不愛這些新鮮首飾的,我年輕那會兒更是一天一個花樣兒換着戴,一個月都沒有重樣的。”
黛玉勉強扯出一絲笑容,見大家重新落座,方客氣道:“黛玉最近偶感風寒,這會子有些頭疼,就不打擾各位夫人了。”說完,歉意地一禮,又對賈母告罪。賈母見她臉色不豫,知道她已猜了個大概,怕她一時糊塗犯下大錯,忙不迭地點頭應了,黛玉方在秦夫人和方夫人一臉遺憾的注視下快步離去了。
榮慶堂的熱鬧一直持續到了下半晌,方漸漸散了。黛玉自打回了瀟湘館後,就一言不發地端坐在几案上發呆,不吃也不喝,更不說話,急得紫鵑和雪雁團團轉。
到了晚飯前,鴛鴦來了,身後跟着一個捧着匣子的小丫頭。紫鵑和雪雁忙迎到門口,唯獨黛玉不理不睬,直到鴛鴦進來也沒撩一撩眼皮。
鴛鴦知她心裡不痛快,也不敢多言,只讓小丫頭把匣子放到桌上,方回身勸黛玉道:“今兒來的客人,姑娘應該也能猜到是什麼人了吧?”
黛玉揚了揚眉,冷笑道:“鴛鴦姐姐還真是擡舉我了,我腦子笨,還真沒猜出是何方神聖,請姐姐明示!”
鴛鴦面色變了變,暗道這林姑娘自打出去了一趟,怎麼倒像換個人一樣,以前對老太太身邊的人和顏悅色,如今卻動不動就給人下臉子,但她畢竟是主子,自個兒是奴才,心裡再不受用也只得陪笑道:“姑娘就別說笑了,昨兒老太太就提過,說給姑娘定了一門親事,正是今兒來的雲南陳家。那秦夫人就是陳家的當家主母,給姑娘擇的夫婿就是這秦夫人嫡出的大公子,這下姑娘可聽明白了吧?”
“原來如此,怪不得老太太只讓我一個姑娘前去作陪,四妹妹竟是連臉兒都沒露。”黛玉淡淡道。
鴛鴦笑道:“這事兒本就是定的姑娘,不幹四姑娘的事兒,若是四姑娘也摻和進來,那局面就複雜得多了。”
“怎麼個複雜法?”黛玉回頭似笑非似地盯着她問,“是不是怕四姑娘一露面,陳家反而相中了四姑娘,而珍大哥、老太太、老爺卻都不捨得四姑娘嫁到那蠻夷之地,對不對?”
“姑娘……你……你若這樣想,那就真的冤枉了老太太!”鴛鴦一急,臉漲得通紅,辯解道,“姑娘是老太太的親外孫女兒,而四姑娘只是珍大爺的妹子,這哪頭親哪頭疏老太太豈能分不出來?再者說了,四姑娘年紀還小,就是輪也輪不到她啊!”
“如此,我還得要感謝老太太和老爺的厚愛了!”說到這裡,黛玉也不再辯解,起身整整衣裳,吩咐紫鵑道,“捧了匣子,跟我走!”說完,邁步就往外走。
鴛鴦急忙追上來,問:“姑娘去哪裡?”
黛玉道:“還能去哪裡?當然是去老太太那裡謝恩!”
鴛鴦一聽,長舒一口氣,笑道:“姑娘這樣想就對了,想想這些年,老太太多疼姑娘,其它幾個正經孫女兒倒是都靠邊站了,如今到了擇親的緊要關頭,老太太怎能不擦亮眼睛替姑娘謀劃呢!實不瞞姑娘,老太太如今正讓我給姑娘準備嫁妝呢,這實可實的真金白銀,可是比二姑娘出嫁那會兒豐厚得多呢!”
黛玉一邊走,一邊點頭道:“多謝老太太厚愛,鴛鴦姐姐也辛苦了,這份兒情,我都記在心裡了,日後若有機會一定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