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夢坡齋書屋。
書房外彩雲、彩霞等丫鬟都守在門外,各人都小臉緊繃,不敢胡亂走動,也不像往常那樣輕鬆說笑。
書房內,寶玉和賈環各自坐在書案前,手持毛筆,或抓耳撓腮,或額頭冒汗,正在磕磕絆絆的書寫。
隨着朝廷頒佈春闈相關詔書,遴選落定春闈主考、屬官。
再接連發佈告示,斟定春闈入試、出監、閱卷、評等、張榜等吉日祥時。
在整個神京官民市井之中,掀起關於科舉春闈的風潮,街頭巷尾黎民走卒,酒樓瓦肆士農學商,各自議論紛紛。
科舉取仕在普羅大衆眼中,是一步登天的青雲之路。
雖春闈只屬於少數通過鄉試的得意舉子,大部份人終其一生,春闈之試都是遙不可及的東西。
但是人性獵奇,越是可望不可及之物,越容易成爲他們津津樂道的談資話題。
而這樣的風潮自然波及賈家東西兩府。
於是,賈琮閉門讀書,全力亟待春闈,愈發成了兩府衆人關注焦點。
賈家已歷經五代,但是除了當初賈敬曾下場春闈,數十年間再也無人有此榮耀,如今在到了賈琮算再復光彩。
像賈母這樣出身婚嫁皆在貴勳世家,對科舉榮耀之事,一向看得不會那樣隆重。
往年賈琮過院試、鄉試之時,賈母甚至還說過,賈家這樣的世勳豪門,不需要像寒門子弟那樣,靠科舉入仕改換門庭。
但對自小喜愛讀書,舉業資質平庸,一生期盼,未得償科舉夙願的賈政,卻是將舉業之事看得極重。
他膝下曾有三子,也算子嗣繁茂,雖不奢望寶玉和賈環,能像賈琮那樣才名卓絕、金榜題名。
但無論如何總想他們讀通書經,作腹有詩書之人,讓自己盡到父教之責,也不枉榮國賈家世家之名。
他在欣慰讚許賈琮舉業輝煌之時,自然對兒子寶玉、賈環的學業,越發督促嚴峻。
他兩個紈絝兒子着實吃了不少苦頭,王夫人因豔羨賈琮的風光,對賈政督促寶玉讀書,自然也是贊同之心。
賈政日常對寶玉教導訓斥,只要不訴諸於暴力,賈母也不好事事阻攔。
這日賈政依院試體制,給寶玉和賈環出了兩道截搭時文題,又出了幾個韻詩題目,讓兩個兒子依題而作。
賈母和王夫人聽說賈政考教寶玉功課,心中各自緊張,安排了心腹丫鬟在書房外守着,以防萬一。
一直到了日頭正中,寶玉和賈環才勉強做好功課,交給賈政評品,各自站在一旁戰戰兢兢,如臨大難。
賈政看過兩人所做八股,不禁怒火勃發,心中大罵一對逆子。
賈環之文,字體歪斜,猶如龜爬,文不對題,狗屁不通;
寶玉之文,字體端秀,還算可觀,文理混淆,不知所云。
他正要忍不住怒氣,施展戒尺神功,但看了二人所做韻詩,漫到胸口的邪火,總算降下幾分。
賈環所作韻詩,依舊不堪入目,但寶玉依題作詩,主旨雖略有頹意,但文辭和韻,倒有幾分空靈娟秀之氣,不算太過難看。
賈政心中也是嘆氣,他這兩個兒子,要論聰明,寶玉勝過賈環十倍,偏偏生了這種富貴懶惰性子,白瞎了些許天份。
……
王夫人在書房外走了幾回,聽裡頭並沒傳來賈政爆喝之聲,這才放心許多。
她進了書房,見寶玉賈環已坐回位置讀書,心中也是鬆了口氣。
說道:“老爺能費心教導他們讀書,自然是極好的,將來也好落個進學前程,只是寶玉下月就滿十五,有件要事需和老爺商議。”
王夫人又讓賈環先出去歇息,只讓寶玉留下,賈環自然如蒙大赦,求之不得迅速離去,寶玉沒了賈環陪綁,越發如立針氈。
王夫人說道:“寶玉的親事如今還沒着落,不過家裡的規矩,兒郎過了十五歲,就該在房裡安排合適的服侍。
寶玉房裡丫鬟,最得力的莫過襲人,老實本分,懂事知禮,一向得我看重,也是一個可用之人。”
賈政眉頭微皺,問道:“襲人,怎麼叫這麼個刁鑽的名字,是誰取的?”
王夫人連忙應付道:“老太太取的。”
賈政冷哼道:“老太太怎麼知道這樣的話,必定是寶玉做得好事。”
寶玉聽賈政話音嚴厲,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說道:“因古人有詩:花氣襲人知晝暖,她又正好姓花,就取了這個名字。”
王夫人賠笑道:“不過是個名字,老爺也不需爲這點事生氣,讓寶玉回去改了就是。”
賈政嘆道:“改倒不必了,可見寶玉不專心舉業八股,專在這些濃詞豔曲上下功夫,他但凡有琮哥兒一半用心上進,何至於此!”
王夫人一聽賈政又端出賈琮貶低寶玉,心中十分不服,只是不好說出來罷了。
賈政見寶玉聽了自己訓斥,臉色發白,額頭出汗,也就懶得再罵下去。
說道:“這個襲人名字雖古怪,但既然能讓夫人看重,必定也是個端莊本份的,這事你做主就成。”
王夫人笑道:“這丫頭老成知禮,時常還會勸導寶玉,老爺只管放心,只是單有了襲人,還缺一個入房的丫頭。
我想着滿府的丫鬟,就老太太調教出來的人最出色,那襲人原先就是老太太的丫鬟,因見她得力纔給了寶玉。
可見要是選人,讓老太太賞下一個,可比我們自己身邊這些,都要強上許多。”
賈政說道:“這話倒是在理,老太太素來最會調教丫鬟。
原先她身邊的鸚哥,便賞給了林丫頭,改名叫了紫鵑,聽說如今十分了得,把林丫頭服侍得極好,比南邊帶的家奴還要貼心。”
王夫人聽了賈政的話,心中又生出不自在,自己老爺也是魔怔了,但凡是好的事情,想到的都是些讓她膈應厭棄之人……
賈政繼續說道:“老太太身邊的丫鬟,我記得的有鴛鴦、琥珀這幾個,都是很得老太太疼惜。
上年府上有八個過二十的小廝,到了娶妻成房的歲數,等裡面該放的丫頭好求指配。
老太太身邊那幾個丫鬟,都過了及笄之年,本該輪到配人,但都被老太太留下了,可見她極寶貝這幾個。
這事你可以和老太太說道,她們在老太太身邊見過世面,必定也懂得引導規勸寶玉,也是極好的,就看老太太賞不賞了。”
王夫人見這事得了賈政首肯,心中也是得意,這樣她和賈母去說此事,愈發有理有據,不怕不能成事。
……
如今,榮國二房敗落,被迫遷移到東路院,這是王夫人痛心疾首之事,覺得丟光了她金陵王家嫡長女的臉面。
眼下榮國二房最大的依仗便是賈母,且老太太這般寵愛寶玉,王夫人這件事上大作文章,將賈母和二房的情分愈發夯實。
賈母的丫鬟之中,賈政雖提到曾留意鴛鴦和琥珀,但是王夫人心中屬意之人只是鴛鴦。
因爲鴛鴦是賈母身邊第一得意丫鬟,賈母日常起居飲食都離不開鴛鴦,沒有鴛鴦幾乎都沒法正經過日子。
甚至老太太傢俬銀箱都是鴛鴦掌管,這種做派簡直比對親兒子還信重。
賈母伴身的嫁妝和多年積累的私財,可是比得上大半座榮國府……
當初邢夫人會因此覬覦,籌謀替賈赦逼納鴛鴦爲妾,不就是出於這樣的目的。
那個時候,榮國府是賈家二房當家,王夫人是當家太太,老太太身故之後的東西,都是二房爛在鍋裡的肉。
那個時候,王夫人自然不像邢夫人這麼下作,但是如今時過境遷……
最要緊的事情,鴛鴦是賈母第一心腹,只要寶玉要到鴛鴦,二房和賈母的情分也更加穩固,老太太在一日,二房就多些指望。
王夫人對賈政笑道:“老爺倒是有眼光,正留意到鴛鴦和琥珀,這兩個丫頭的確是老太太最得意的。
但據我看來,鴛鴦纔是最好的那個。”
……
一旁的寶玉本來是如立針氈,巴望着能早早逃離賈政,只不過老爺太太沒發話,他哪裡敢挪地方。
之後聽王夫人說要往他房裡放人服侍,寶玉心中也不在意。
因他心心念唸的幾個俏丫鬟,如五兒、晴雯、英蓮等等,都在賈琮房裡,根本也指望不上。
他房裡的襲人碧痕之類,他也玩弄許多次,都有些膩味了,所以如今他頗有些無慾無求……
等到王夫人提到鴛鴦,寶玉一聽眼睛就亮了,心中連喊該死,怎麼竟把西府這麼位俏佳人忘記了,當真太過唐突了。
寶玉一想到鴛鴦高挑窈窕的身姿,蜂腰削肩,膚白體香,颯爽綽約,就覺得心裡一陣酥軟,簡直樂開了懷。
這麼可人鴛鴦姐姐,要是到了自己房裡,爲了這等鍾靈毓秀,這一等水做的女兒,便是馬上死了,他也是值得的……
……
榮國府,榮慶堂。
鳳姐雖已懷胎五月,身子漸漸臃腫,走動也沒前幾月便利。
但她聽大夫和賈母吩咐,每日還是少許走動,據說以後孩子落地好便利些。
這天她由平兒和豐兒攙扶,身後還跟着個陪嫁婆子,去榮慶堂賈母處走動。
其實除了給賈母日常請安,她去榮慶堂大半還是爲了賈琮事兒。
王熙鳳心中清楚,老太太雖心中和琮老三不親,但是架不住琮老三一身能爲,如今更是兩府家主,老太太心中自然對他看重。
老太太不管出於融洽祖孫關係,還是對琮老三有所把持,把自己的心腹丫鬟,塞到琮老三房裡,都是最好的手段和法子。
像賈家這種世勳禮纓豪門,規矩禮數比普通門第森嚴,但凡長輩賜給晚輩的女子,在姬妾中的地位也高人一等,僅次於正室。
況且又有長者賜不能賜的禮數,賈母要是真搶先開了口,將鴛鴦給了賈琮。
不要說賈琮願不願意,如強硬推辭不受,這家宅裡外臉面,說道起來就極難聽了。
如果賈琮就此要了鴛鴦,以後她在賈琮的妾室之中,身位名份便高人一頭,相當於賈母在大房埋下釘子。
所以,王熙鳳才覺得此事不好拖延,早些尋摸機會,在賈母面前把事情說破,也好打消老太太的心思算計。
賈母正讓鴛鴦用美人槌捶腿,見了王熙鳳挺了肚子過來,看着也是喜性,她是上了年紀之人,最好看到後輩多子多福。
王熙鳳心思靈巧,這些年又是早摸透了賈母心思,見了賈母便說了半車伶俐話,賈母哄得十分開懷。
她見賈母心情足夠舒暢,才把話題一轉,說道:“老太太,琮兄弟三月底便過了十五生辰,我原本想給他置辦壽宴。
畢竟如今他是家裡的承爵人,裡外也都要擺個體面。”
賈母說道:“你說的也是正理,他如今襲了世爵,身上又有正經官身,裡外都牽着人情世故。
我們這等人家,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的,不然讓外人笑話。”
王熙鳳笑道:“還是老太太疼惜孫子,原本都讓平兒五兒就這麼置辦着。
可昨日琮兄弟過來看我,我和他說起此事,倒是有些不湊巧了。
他說這月十八就是春闈下場,要在貢院號監裡呆上九日,到本月二十七才能放監,因此這生辰之日,只怕就要錯過了。
不過這也是不打緊,琮兄弟是解元公,只要他下場春闈,出來之後必定就是進士公,到時生辰宴和及第宴一起辦,更加體面。”
賈母微笑道:“你倒是好算計,琮哥兒是個能讀書的,能遂了他自己的心意,也算一件好事。”
……
王熙鳳見賈母話風愈發順溜,便趁熱打鐵的說道:“昨日琮兄弟過來,除了壽宴之事,還說了他到舞象之年,內闈房頭之事。
年初老太太就提過,這年三四月的時間,琮兄弟和寶兄弟都到了年歲,都要在房裡安排合適的丫頭服侍。
寶玉自然有太太操心,如今大太太在喪期之中,暫不能打理家事,我這個做長嫂的總不能看着不管,多少也該操些心。”
賈母嘆道:“你公公去世還不到半年,你婆婆正在新寡之中,都說長嫂如母,你兄弟的事情,自然要你操心,這是常理。”
王熙鳳笑道:“我想着左右要辦的事情,昨日就趁便問了琮兄弟的心思,問他可有相中的入房頭的姑娘。”
一旁正給賈母捶腿的鴛鴦,一聽這話,心裡便一咯噔,雙眸微微一凝,手中的美人槌都停了下來……
賈母聽了王熙鳳這話,似乎想到了什麼,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王熙鳳見了賈母的神色,不敢停下話頭,繼續說道:“老太太,我問琮兄弟這事,可是沒自己的私心。
雖然我得了老太太應允,已給平兒定了名份,可也不能曾這個節骨眼,把平兒塞到琮兄弟房裡爭寵。
我和琮兄弟說了,如今我懷着身子,離不了平兒服侍照顧,需得我孩子落地,平兒纔去他那裡落房頭,算起來也要到過年了。”
賈母原先還有有話說,這麼都要攔住王熙鳳的話頭,不然自己的打算豈不是落空。
可是她聽了王熙鳳這番自清之言,賈母已到了嗓子眼的話頭,一下就被堵了回去。
那是因王熙鳳這番話,不僅說得極爲巧妙,而且正卡住當下時候。
按她話裡的意思,連和賈琮早定下名份的平兒,這個時候都要謙讓,何況和賈琮沒名沒分的鴛鴦,難道還要這關口去拔頭籌。
賈母要是真這麼做了,當着王熙鳳這個晚輩,老太太的吃相臉面可就不好看了……
王熙鳳見賈母臉色愣愣,似乎有話頭卡在嘴裡,也不禁微微鬆口氣。
她口齒伶俐的笑道:“也好在琮兄弟身邊心腹丫頭多,個個如花似玉,不缺我的平兒這一個。
見我問他自己意思,他便說看上了芷芍姑娘和五兒。
還說這兩丫頭從小就服侍他,且是他房裡年長的,事事妥帖周到,他要定這兩人。”
坐在賈母膝下的鴛鴦,聽了賈琮要了芷芍和五兒,一張俏臉變得蒼白,整日人都心神晃盪。
方纔驟然停下的美人槌,又重新恢復了給賈母捶腿的動作。
只是,賈母卻能清晰感覺到,鴛鴦那美人槌落下的力度,變得虛弱無力許多……
對自己從小養大的丫鬟,賈母自然清楚她此時的心思。
賈母嘆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哥兒初長成的內闈之事,本該是長輩給小輩操心,讓他一個爺們自己操心,讓外人聽了不像話。
這件事依我看,也不許操之過急,再好好合計合計也不遲的。”
王熙鳳笑道:“老太太這話一向都是有理的,只是琮兄弟不比家中其他子弟。
他這人小小年紀,就在外面衝鋒陷陣,刀光血影,自己搏了爵位功名回來,也是在衙門裡做的正官,是拿慣了主意的性子。
再說他要的芷芍姑娘和五兒,都是從小服侍他長大的心腹,兩位姑娘在兩府都是有口皆碑,挑不出半點毛病。
琮兄弟能選中這兩人,外頭都說不了什麼話,依我看就照他的意思,老太太也省的爲他操心,豈不是更輕鬆些。”
賈母心中憋屈,以往但凡賈琮在場,她做什麼事都是束手束腳,沒有一次順心的。
好不容易這會的事情,不用他在場了,沒想到還是如此不順心,真是不信邪不行。
賈母嘆道:“你說的雖然有些道理,但我心裡有一層意思,你們卻是不知道的。
琮哥兒和寶玉都是我的親孫子,他如今更是承襲世爵,做了兩府家主,外頭人都盯着看呢。
既然都是親孫子,我這祖母總該一碗水端平,當初我把房裡的丫頭襲人給了你寶兄弟。
如今寶玉也到了歲數,襲人必定是要入房頭的。
所以我想着從身邊的丫鬟,挑個得意的給琮哥兒,也算盡了我作祖母的心意,也省的外人總說我偏心寶玉。”
王熙鳳聽了這話,心中暗笑:你老人家偏心寶玉,都多少年了,這還擔心人說,這送丫鬟的藉口,未免有些扯淡……
只是賈母這話說得貌似慈和,王熙鳳一時也不好反駁,不過她已說了芷芍和五兒的事,賈母再有理都說不響話。
正當氣氛有些凝滯,突然外頭捲簾的丫鬟說道:“二太太來啦,老太太和二奶奶正在裡面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