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工部衙門,火器司。
陪都六部之中,工部和禮部是兩個清閒衙門。
這兩個衙門不僅空置尚書之位,常例官職也多有縮編,以減少人浮於事。
所以,這兩處衙堂平時雖算不上門可羅雀,但人氣寡淡,整日也沒多少人出入忙碌。
比起公務繁忙,手握實權的陪都兵部、戶部等官衙,兩相比較猶如冰火兩重天。
但自賈琮到金陵之後,原先十分冷清的工部衙門,似乎一下子轉變頹勢,日益人氣旺盛起來。
不僅常有金髮碧眼,奇裝異服,膚色古怪的夷人,每日出入火器司官廨。
連陪都兵部、戶部、金陵都指揮司等官衙,都常有官員來往交接公務。
這讓工部正堂那些清閒度日堂官,不禁爲之側目,甚至有些汗顏。
都覺得這位年未弱冠的賈監正,之所以能少年享有盛名,的確有他自己一番本事。
這纔來金陵多少時間,只有吏目四人的小小火器司,竟能被他整治出裡外交絡、熱火朝天的景象。
這麼能折騰的人物,也難怪年紀輕輕,官位仕途攀升如此輕捷順暢。
但這天大早,一個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百戶,出現在工部官衙大院,卻讓這些工部堂官驚詫了。
而這位錦衣百戶去的地方,正是臨時設立火器司官廨的東小院。
錦衣衛這種陰損狠厲的鷹犬之輩,歷來被文官忌憚,尋常情況之下,錦衣衛和六部並沒有公務往來。
如果有往來的話,多半也是上門拿人……。
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的工部堂官們,都在心裡揣測,被這些鷹犬找上門,多半是沒有什麼好事的。
……
工部衙堂東小院,火器司官廨。
賈琮見到了錦衣衛來人,甚至還是他的老熟人。
當年曾看守大慈恩司營造現場,協助過賈琮剿滅東瀛浪人,如今的錦衣衛千戶所百戶劉海。
兩人見面寒暄了兩句,劉海便取出神京錦衣衛指揮司,發往金陵錦衣衛千戶所的公文,並請賈琮瀏覽。
這讓賈琮心中微微奇怪,按照常理,錦衣衛公文沒道路給一個工部官員過目。
等他快速看過公文的內容,心中不禁凜然。
錦衣衛的公文上說,上月在遼東鴉符關武庫,九支損耗故障的改進型魯密銃,突然不翼而飛。
武庫官張浩東擅離職守,在距離鴉府官以西五十里處,被人發現他的屍體,系讓人背部刺殺喪命。
當今聖上震怒,讓各地錦衣衛和衛所官軍,對過往道路關卡進行盤查,但時間過去大半月,依舊毫無所獲。
九支失竊的改進型魯密銃,至今下落不明。
聖上又讓神京錦衣衛指揮司下諭,各地錦衣衛嚴查當地火器私運與流通,希望能找到那失竊火槍的線索。
……
賈琮清楚嘉昭帝如此興師動衆的原因,改進型魯密銃是自己親手研製,代表大周最領先的火器技藝。
如果不把那些失竊火槍找回,改進型魯密銃的技藝,很快就會被人拆解仿造,後果難以設想。
不過九支改進型魯密銃已失竊一個多月,至今還未找回,或許魯密銃改進原理,已被人分解研習獲得,早就沒有秘密可言。
……
劉海說道:“金陵錦衣衛依令諭,會對城內火器私運與藏匿之舉,進行嚴查。
我們已從市舶司調來相關文牘,記錄最近半年時間,金陵各港口在案火器違禁私運記錄,一共涉及二十一起。
雖然私運火器已被當場收繳,但根據市舶司官員描述,原先市舶司官員未輪換之前,皆存在包庇火器私運之舉。
江南各地富豪,最喜好西洋奇淫技巧,歷來有以火銃打獵取樂的嗜好,真實存在的私運火器,絕不止眼前這些。
另外,神京地處北方,乃天下樞紐之地,有人從北地盜取新式火槍,必定知道官府爲保神京無虞,會在北邊盤查森嚴。
所以,盜取新式火槍之人,很有可能攜帶贓物南下,南方富庶,人口稠密,又有數州可通外海,是藏匿和逃遁上佳之地。
而金陵是江南大埠,人流品雜,是南北交匯之地,這些失竊火器如果過境金陵,並不是沒有可能的。
所以,葛大人讓錦衣衛對在案火器私運人員,挨個進行搜檢問詢。
一是震懾火器私運藏匿之行,二是希望能找到有關新型火器失竊的線索。
但錦衣衛中沒有熟悉火器之人,對失竊的改進型魯密銃,更是一無所知。
所以葛大人讓我來找賈大人,請火器司委派熟悉火器的幹員,配合錦衣衛搜檢訊問可疑之人。
葛大人還交待,賈大人是火器大家,大周火器強軍的首倡之人,一向足智多謀,深得到聖上器重。
此次火器私運偵緝,所有要秘關竅,對賈大人務必開誠佈公,也請大人多加提點指教。”
……
劉海又遞給賈琮一張清單,說道:“這便是依據市舶司文牘,摘錄的查獲私運火器人員名單,也是錦衣衛此次偵緝對象。”
賈琮聽了這話心中一動,金陵錦衣衛千戶葛贄成,在偵緝失竊火槍一事上,對自己如此坦誠,毫無保留,讓人有些意外。
也有可能是神京錦衣衛指揮司,得到過宮中允許,讓金陵錦衣衛因地制宜,就地借重自己這個火器司監正的能量,也未可知。
畢竟連改進型魯密銃,都是自己研製出來的,論對火器的熟悉,極少有人能勝過自己。
……
賈琮說道:“這沒問題,我這次從神京帶來的護衛,都是火器營的火槍手,熟悉改進型魯密銃的使用。
我抽調幾個出來,與你們一起協查違禁私運之人,再合適不過了。”
賈琮看了幾眼劉海給他的清單,其中一行字引起他的注意。
‘金陵甄氏,捐五品同知,甄世文。’
賈琮問道:“這個甄世文莫非是金陵甄家子弟?”
劉海回道:“此人正是甄家子弟。
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膝下有二子,長子就是甄世文,因爲行三,外頭都稱甄三公子。
甄應嘉還有一個幼子甄寶玉,從小就養在內宅婦人之手,平時足不出戶,不過紈絝嬌寵之子,並不足慮。
倒是這位甄三公子,很有幾分不俗。
自從甄家二老爺甄應泉出海遇難,甄三公子就開始介入甄家生意的打理。
這兩年在外頭場面上甚是活躍。
這月初,他名下海船入龍潭港,被市舶司新調任官員王維安,搜檢出船上私運三支全新外洋魯密銃。
所以,甄世文也在這次錦衣衛搜檢問詢之列。”
賈琮聽了這話眉頭一皺,不知怎麼突然想到,當初賈赦曾慫恿賈薔入火器工坊的事。
雖然這事被賈琮嚴辭回絕,並未造成什麼不良後果,卻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似乎每個大族,總會出一兩個不太安分守己的傢伙……。
……
金陵,鳳和街。
這條街道的核心位置,新開一家叫繡文閣的新鋪,連排的三間開臉,店面甚大,店堂裝飾精緻高雅,所有物件用料考究。
店鋪開張伊始,便招攬了四方賓客光顧,店門口人頭攢動,車馬接踵,成爲鳳和街上最引人矚目的風景線。
這家店鋪的老闆,就是甄家二房頗有名氣的甄三姑娘。
如今金陵城各大世家,哪個不知這甄三姑娘的過人之處,甄家如今在海貿生意上的蓬勃,都是這位甄三姑娘一手操持。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甄三姑娘突然在鳳和街開了新鋪,除了售賣精緻的外洋商貨,還有許多江南本地精緻之物。
甚至還有鑫春號熱銷的上等香水。
坊間都在傳聞,甄三姑娘之所以開辦新鋪,是和金陵城的皇商鑫春號搭上商路,將來可能會合作分銷經營。
至於其中細節,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但必定不是空穴來風,因爲繡文閣的展櫃上,竟然擺了四十瓶上等的鑫春號香水。
要知道普通商戶去鑫春號批量採購,每次數量不得超過二十瓶上等香水,而且每年採購次數,還被鑫春號做了嚴格限制。
鑫春號這樣操作的目的,就是防止散客批量採購上等香水,會衝擊削弱鑫春號在各地專賣分店的銷量。
所以,繡文閣有能量,一次性擺出四十瓶上等鑫春號香水。
依照行內人猜測,甄三姑娘必定和鑫春號簽訂了大額合作契約。
鑫春號這兩年在江南各州鋪設商路,又有內務府皇商的身份護佑,生意日益興隆發達。
如今鑫春號已成江南香業翹楚,金陵城中赫赫有名的皇商金字招牌。
甄三姑娘新開的繡文閣,隱隱以皇商鑫春號做背書。
這樣一場奇特的造勢之舉,爲繡文閣的開張,帶了意想不到的火爆人氣!
……
繡文閣,二樓內室。
易釵而弁的甄三姑娘,一身青色男裝軟袍,秀髮如墨,玉簪瑩潤,瀟灑絕麗,風姿綽約,難以方物。
一雙纖纖玉掌,十指修長細巧,柔白如玉,毫無瑕疵,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美好,接過丫鬟蓓兒端來的香茶,意態嫺雅的抿了一口。
對着侍立身邊的劉顯說道:“顯叔,從下月開始,大房參股的五家店鋪,我們的分紅和餘銀,都慢慢劃撥到繡文閣賬上。”
劉顯臉色微微一肅,作爲二房的大管事,那五家店鋪他是再清楚不過。
都是二老爺一手創辦,是甄家最賺錢的鋪子,無異於五隻會下金蛋的鵝。
自從甄家二老爺甄應泉出事,甄三姑娘以女兒之身,靠着和甄老太妃的親厚關係,還有自己出色的才幹。
順利掌管了父親留下的生意,但是也不可避免的付出一些代價。
因爲,不管她如何能幹,歸根結底都是一個女子,總有一天她要嫁做他人婦。
雖然甄家的生意都是她的父親一手創辦,但她有朝一日出閣,最多隻能帶走幾間鋪面做嫁妝。
父親開辦的生意,十之八九都要留在甄家,作爲甄家繼續榮華富貴的保障。
不管是族產還是家產,傳子不傳女,這是宗規鐵律。
甄三姑娘雖爭取到對父親生意的掌管權,但卻不得不將父親名下五間最好店鋪的股權,分潤三成給甄家大房。
在外人看來,這並不算什麼過份的事,甄家二房已經絕嗣,只剩下她一個女子。
如今甄家老太太讓三姑娘代父掌管生意,已算是對一個姑娘家極大榮寵。
讓她將這些店鋪三成股權讓給大房,作爲大房子嗣參與打理生意的憑仗,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因甄家大房有兩個嫡子,將來她出嫁之後,這些生意店鋪必定要歸大房掌管,更不用說如今先出讓三成。
雖這事是家中老太太提的,但大太太必定是背後說了話,大老爺甄應嘉對此事不置一言,似乎漠不關心。
但不說話不表態,就代表作爲家主的甄應嘉默許這件事,沒有親自開口,只是顧忌臉面上不好看罷了。
……
劉顯作爲二房的心腹管事,對甄應泉父女十分忠心,對甄家的這個決定,雖心中不服,但以他的身份,也是無可奈何。
歸根到底,三姑娘再出色能幹,也只是一個女兒身,這個世道就是如此。
如今,他聽甄三姑娘提出這樣的要求,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說道:“三姑娘,這事是能夠辦的,不過抽調老店銀流,三爺那邊定會有話說,只怕對三姑娘有些被動。”
甄三姑娘微微一笑,說道:“如果大房三哥問起,或者有心刁難,你就說繡文閣新開張,需要銀錢運作。
而且,繡文閣已和鑫春號簽訂契約,將來會在江南聯手開拓商路,互通商貨售賣,所以也需要大量銀錢投入。”
劉顯聽了這話目光漸漸亮起,他突然明白了最近一些事情。
鑫春號曲大掌櫃要買甄家城東的閒置農莊,按常理甄家祖業是不輕易出賣的。
當時三姑娘不顧大房三爺反對,還是平價賣給了鑫春號,唯一爭取的條件,就是和鑫春號簽訂一份香水售賣契約。
那份契約涉及的數量,在劉顯的眼中十分微不足道。
這讓劉顯曾經非常迷惑,一向精明厲害的甄三姑娘,怎麼會做這樣一單明顯無利可圖的生意。
因那張契約上寫明,繡文閣每月只能從鑫春號購入二十瓶上等香水。
如今展櫃上用來造勢的四十瓶香水,還是事先積攢了兩個月的數量,然後一次性在展櫃上展示。
原來自家三姑娘在這事上,早有一份籌謀……。
但劉顯在甄家呆了一輩子,太清楚大宅門裡彎彎繞繞有多少,何況如今大房虎視眈眈盯着二房的產業。
於是提醒道:“姑娘,就算三爺攔不住我們,保不住把話傳到老太太和大老爺那裡,到時事情就難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