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帝心感其類
但在滿懷感恩的同時,賈琮的心中也不免升起疑竇。
其實這種隱約的疑竇,並不是今日纔有的,早在兩年前柳靜庵突然舉薦他入青山學院讀書時,他便產生過疑問。
因爲在那之前,他和柳靜庵之間,只在楠溪文會上有一面之緣,之後他便突然舉薦自己,入天下第一書院讀書。
雖當時賈琮也是感激莫名,但心中也曾思量,即便老人有愛才之心,總有些突兀且不合常理。
或者當時不止是他這麼想,像賈母這樣老於世故之人,未免就沒這種想法,但左右是好事,誰也不會在這上面費腦子。
而如今自己在危難之際,這位老人又不計個人得失,施以援手,收自己入門牆,這等高義,常人所不能爲之。
雖心中有些許疑惑,也不足而道了。
柳靜庵滿臉笑容的將他扶起:“等此間事畢,你便回洛蒼山拜見你師孃,見見家中子弟。
你這幾年常來往,伱師孃可對你喜歡的緊,知道你入我門,她定極樂意。”
古人之所以稱入室弟子,那是一種幾乎等同於血脈子嗣的師生關係,只有真正的入室弟子,師傅纔會引見家中內眷子弟。
一旁趙崇禮也忙上前道賀,賈琮能拜在柳靜庵門下,他也極高興,說不得賈琮的身世之憂,就此會有轉機。
賈政更是欣喜萬分,我賈家竟也出了位文宗弟子,快哉!
沒過多久,賈琮被文宗柳靜庵收爲入室弟子的消息,飛快在賈家傳揚開來。
賈家那些或捧高踩低,或冷眼看戲的諸多嘴臉,一時之間又有些無所適從了。
……
大周宮城,幹陽宮。
這兩日都是陰天,外頭日光寡淡,使空曠的幹陽宮中添了幾分晦暗陰沉,剛過去晌午,內侍就已在大殿中點白蠟。
亮晃晃的燭光中,嘉昭帝正在批閱御案上堆積的奏章。
這幾日都察院彈劾工部侍郎李德康的奏章上了三份,一份彈劾違矩啓動大慈恩寺營造,另外兩份彈劾他昏聵庸碌,纔不配位。
不外乎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些人還在試圖勸阻皇帝爲生母安靈建寺。
這幾份奏章都被嘉昭帝留中不發,拋在一邊。
這兩日朝中有幾位文官上了奏摺,爲今科院試案首賈琮開脫,言賈琮乃青山書院翹楚,才華出衆,其出身瑕不掩瑜。
這幾位文官當年都是科場精英,奏章寫得引經據典,文采斐然,嘉昭帝倒是饒有興致細讀了一遍。
內侍副總管郭霖,手捧着幾份灰白封皮的手札,快步走進大殿。
“啓稟聖上,中車司最新上報的密劄已到,請聖上御覽。”
昨日朝堂上監察御史上奏要罷黜賈琮院試案首之名,嘉昭帝讓禮部複覈賈琮出身底細,再行定奪。
退朝後便讓郭霖啓用中車司,密查榮國賈家諸事,及當日數十名院試童生至禮部舉告賈琮的詳情。
甚至還讓郭霖從禮部調來監察御史陳敏言的檔案。
以往嘉昭帝對着這個陳敏言毫無印象,其實也不算奇怪。
都察院十三道監察御史,一共有幾十人,皇帝那裡哪能都記得。
但那日朝堂上陳敏言請奏罷黜賈琮功名,言辭刁鑽,理據詭異,咄咄逼人,讓禮部左侍郎郭佑昌都有些詞窮。
倒是嘉昭帝記住了這個人,如果陳敏言是借賈琮之事邀請名望,他也算成功了。
只是被皇帝記住你,也不一定就是簡在帝心。
一個院試案首,在每日面對滿堂朱紫,胸懷萬里江山的九五之尊眼裡,不過是個不足道的小人物。
正常情況下,這樣一個只是出彩些的秀才,是不會被都察院這種清貴衙門關注。
但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卻引起如此軒然大波。
先是有數十名院試童生,光天化日之下,聚集禮部衙門,羣情洶洶,舉告案首出身低賤,名不副實。
第二日馬上就有監察御史在朝堂上熾言彈劾,奏請罷黜賈琮院試案首功名,並永絕科舉之途。
天底下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嗎,倒像是一幫人商量好,演出的一場好戲。
嘉昭帝曾是太上皇子嗣中最不起眼一個,生母位份低微,他自己生性內斂深沉,與其他性子張揚的皇子相比,顯得平平無奇。
但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皇子,卻笑到了最後,登上九五之尊,還能讓一生雄才的太上皇,甘心退居深宮。
這其中該會發生多少驚心動魄之事,皇權森嚴,其中的艱辛與冷酷,外人又知道多少。
嘉昭帝睿智而多疑的性子,或許就是在那些極端的歲月裡養成的。
既然看出院試案首名份之爭,頗有些端倪,以嘉昭帝尖刻的性子,豈會人云亦云,被幾次彈劾,幾封奏章所左右。
身爲君王,最忌諱的就是被臣子矇蔽利用!
他翻開郭霖呈上來的第一份密劄,上面以日期爲綱,詳細記錄最近榮國賈府發生的諸事。
其中賈母壽辰期間,五品以上到場幾人,三品以上文武到場幾人,勳貴何人家主到場,親王駙馬到場幾人。
連何人所送壽禮超出尋常,何人禮品輕微僭越等,都做了詳細記錄,也不知中車司是如何安排坐探的,竟然能瞭解如此事無鉅細。
不過嘉昭帝對這些內容只是瀏覽而過,並沒有細究,當看到下一行內容時,突然凝住了目光,仔細讀了起來。
“生母卑賤,子不嫌母醜,十月懷胎,生養之恩,便是天下至尊至貴之女子……。”
看到密劄的記載,嘉昭帝目光微微柔和。
此言善矣,子不嫌母醜,生養之恩,恩深似海,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尊貴的嗎。
字裡行間彷彿能看到一個蔥齡少年,在人前慨然而立,言辭錚錚維護身份卑微的生母。
嘉昭帝突然間心潮激盪,那雙銳利深沉的眸子中泛出一絲潤澤。
當年他的生母只是景秀宮一名宮女,身份卑微,即使天幸生下皇子,依祖制宮規,也沒有撫養親子的資格。
嘉昭帝十歲之前,只知道皇后纔是他的母親,但是自小就有一個景秀宮的宮女對他極好。
常會偷偷在一邊看他,或許是血脈相連,時間一長他和那宮女熟路起來,常常偷偷出去找她玩。
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生身之母。
每次那宮女見到他,常會又哭又笑,把他抱在懷裡捨不得放手,還會給他帶他最喜歡的桂花糖糕。
到了他滿十歲那年,他才知道他最喜歡的那個宮女,纔是自己的生母,便對她更加依戀。
不知怎麼皇后知道了這件事,之後他就被送到上書房讀書,去御馬監學武,他和生母相見的時間也變少了。
或許他和懿章皇太后那一絲隱晦難言的隔閡,便是從那個時候生出的。
如今他君臨天下,富有四海,想起一生最快樂無憂的時間,竟然是孩童時刻,母子見面不相識的那些時光。
那個在景秀宮裡一年年變老的美麗女子,到死的那天,都在盼望能日日陪在他的身邊。
這已經成了嘉昭帝心中揮之不去的隱痛和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