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兒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坐兒,合別人說笑一會子啊?”
黛玉道:“你管我呢!”
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遭塌壞了身子呢。”
黛玉道:“我作踐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干?”
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裡,‘死’了‘活’了的。”
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着,好不好?”
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麼鬧,我還怕死嗎?倒不如死了乾淨。”
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
寶玉道:“我說自家死了乾淨,別錯聽了話,又賴人。”
正說着,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說着,便拉寶玉走了。
這黛玉越發氣悶,流着眼淚,忽然想起周林來,“好幾天沒見,他跑哪去了?在忙些什麼呢?”自己擦了擦淚水,吩咐雪雁去三門外書房找周林。
雪雁很快回來說:“大爺不在家,茶房的人說好幾天沒見人影了。”
“好幾天沒見人影?”黛玉越發奇怪,心裡想着:“等他回來,一定要問問清楚他這些天去做什麼了......”
沒兩盞茶時,寶玉仍來了。
黛玉見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個不住。
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
不料自己沒張口,只聽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來作什麼呢?”
寶玉聽了,忙上前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戚也比你遠。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牀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是纔來的,豈有個爲他遠你的呢?”
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遠他?我成了什麼人了呢?我爲的是我的心!”
寶玉道:“我也爲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黛玉聽了,低頭不語,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慪的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怎麼你倒脫了青肷披風呢?”
寶玉笑道:“何嘗沒穿?見你一惱,我一暴燥,就脫了。”
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訛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着,只見湘雲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理兒。”
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麼愛三’了。”
寶玉笑道:“你學慣了,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
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
黛玉便問:“是誰?”
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
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可哪裡敢挑他呢?”
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
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呢!”說的寶玉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
寶玉在後忙說:“絆倒了!哪裡就趕上了?”
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道:“饒他這一遭兒罷。”
黛玉拉着手說道:“我要饒了雲兒,再不活着。”
湘雲見寶玉攔着門,料黛玉不能出來,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遭兒罷!”
卻值寶釵來在湘雲身背後,也笑道:“我勸你們兩個看寶兄弟面上,都撂開手罷。”
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來戲弄我。”
寶玉勸道:“罷呦,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就敢說你了?”
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
那天已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閒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
次早,天方明時,便披衣趿鞋往黛玉房中來了,卻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有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
那黛玉嚴嚴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
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一幅桃紅綢被只齊胸蓋着,襯着那一彎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顯着兩個金鐲子。
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
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是寶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麼?”
寶玉說道:“這還早呢!你起來瞧瞧罷。”
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
寶玉出至外間。
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裳。
寶玉又復進來坐在鏡臺旁邊,只見紫鵑翠縷進來伏侍梳洗。
湘雲洗了臉,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着,我就勢兒洗了就完了,省了又過去費事。”
說着,便走過來,彎着腰洗了兩把。
紫鵑遞過香肥皂去,寶玉道:“不用了,這盆裡就不少了。”又洗了兩把,便要手巾。
翠縷撇嘴笑道:“還是這個毛病兒。”
寶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
湘雲道:“這可不能了。”
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候兒怎麼替我梳了呢?”
湘雲道:“如今我忘了,不會梳了。”
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不過打幾根辮子就完了。”說着,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
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梳篦。
原來寶玉在家並不戴冠,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又有金墜腳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