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着寶玉笑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派我呢。”說着便擰。
寶玉連連央告:“好妹妹,饒了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爲聞見你的香氣,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
黛玉笑道:“饒罵了人,你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
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還有誰?他饒罵了,還說是故典。”
寶釵笑道:“哦!是寶兄弟喲!怪不得他。他肚子裡的故典本來多麼!就只是可惜一件,該用故典的時候兒他就偏忘了。有今兒記得的,前兒夜裡的芭蕉詩就該記得呀,眼面前兒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這會子偏又有了記性了!”
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
寶玉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對身體不好;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喚呢。那襲人待他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揎他,可見老背晦了。”
寶玉忙欲趕過去,寶釵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纔是呢!他是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兒的是。”
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
只見李嬤嬤拄着柺杖,在當地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兒!我擡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廝樣兒的躺在炕上,見了我也不理一理兒。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只聽你的話。你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了來的小丫頭子罷咧,這屋裡你就作起耗來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人不哄!”
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因他躺着生氣,少不得分辯說:“病了,纔出汗,蒙着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
後來聽見他說“哄寶玉”,又說“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他分辯,說“病了,吃藥”,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
李嬤嬤聽了這話,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着那起狐狸,那裡還認得我了呢?叫我問誰去?誰不幫着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講: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邊兒,逞着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哭。
彼時黛玉寶釵等也過來勸道:“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些就完了。”
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了。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了輸贏帳,聽見後面一片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又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排揎寶玉的丫頭。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剛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吵,你還要管他們纔是;難道你倒不知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跟了我喝酒去罷。”
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柺棍子、擦眼淚的絹子。”
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兒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了沒臉,強似受那些娼婦的氣!”
後面寶釵黛玉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他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裡的帳,只揀軟的欺負!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了。”
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說道:“誰又沒瘋了,得罪他做什麼?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帶累別人!”
襲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寶玉道:“爲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爲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扯人!”
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着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病,別想那些沒要緊的事。
襲人冷笑道:“要爲這些事生氣,這屋裡一刻還住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盡着這麼鬧,可叫人怎麼過呢!你只顧一時爲我得罪了人,他們都記在心裡,遇着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的,大傢什麼意思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着。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纔有點汗兒,便不叫他起來,自己端着給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們鋪炕。
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玩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啊。”
寶玉聽說,只得依他,看着他去了簪環躺下,纔去上屋裡跟着賈母吃飯。
飯畢,賈母猶欲和那幾個老管家的嬤嬤鬥牌。寶玉惦記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朧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
彼時晴雯、綺霞、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見麝月一人在外間屋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道:“你怎麼不和他們去?”
麝月道:“沒有錢。”
寶玉道:“牀底下堆着錢,還不夠你輸的?”
麝月道:“都樂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婆子們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兒了。小丫頭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玩玩兒去嗎?所以我在這裡看着。”
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了。因笑道:“我在這裡坐着,你放心去罷。”
麝月道:“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兒不好?”
寶玉道:“咱們兩個做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起你說頭上癢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
麝月聽了道:“使得。”說着,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環,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篦。
只篦了三五下兒,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
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篦。”
晴雯道:“我沒這麼大造化。”說着,拿了錢,摔了簾子,就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而笑。
寶玉笑着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
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兒。
寶玉會意,忽聽“唿”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
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拌嘴兒了。”
晴雯也笑道:“你又護着他了!你們瞞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說着,一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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