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林跟着衆人步入茆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
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
衆清客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
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
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堂皇富麗爲佳,哪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
寶玉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雲‘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衆清客見寶玉牛心,都怪他呆癡不改。
此時見問“天然”二字,衆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爲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
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謂非其地而強爲地,非其山而強爲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寶玉的話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
剛出去,又喝命:“回來!”
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
寶玉只得念道:“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採芹人。”
周林在一旁看着,心裡覺得好笑:“寶玉有時候倔強得可愛!”
賈政聽了寶玉作的對聯,搖頭說:“更不好。”
衆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
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
衆人都道:“好景,好景!”
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
衆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個字。”
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
衆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了。”
寶玉道:“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四字。”
賈政聽了,便批胡說。
於是要進港洞時,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道:“採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未造成。”
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
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亦可以進去。”
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邊兩行垂柳,雜着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
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
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
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羣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
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颻,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
賈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
有的說:“是薜荔藤蘿。”
賈政道:“薜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
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茞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簦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麼藿納姜蕁的,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鬆、扶留等樣,又有叫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
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
唬的寶玉倒退,差點絆倒,幸好被周林扶住,不敢再出聲。
此時周林看着寶玉被嚇得那個樣,覺得他也挺可憐的。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着遊廊步入。
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着捲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
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
衆人笑道:“再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
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
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衆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
那人道:“古人詩云‘蘼蕪滿手泣斜暉’。”
衆人道:“頹喪,頹喪。”
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因念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擡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則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
寶玉聽說,便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着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
賈政道:“誰按着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
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荳蔻才猶豔,睡足酴醾夢也香。”
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爲奇。”
衆客道:“李太白‘鳳凰臺’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纔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猶覺幽嫺活潑,視‘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
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着,大家出來,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
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
衆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樸,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爲過也。”
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
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
衆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
賈政搖頭不語。
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象哪裡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哪年月日的事了。
賈政又命他作題,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
衆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考難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
遂忙都勸賈政:“罷,罷,明日再題罷了。”
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這是要緊一處,更要好生作來!”
說着,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起,所行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
說着,引客行來,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
賈政因問:“此閘何名?”
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
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寶玉又被唬得一呆。
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爲垣。
忽見大山阻路,衆人都道“迷了路了。”
賈珍笑道:“隨我來。”
仍在前導引,衆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
衆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
於是大家出來。
寶玉一心只記掛着裡邊,又不見賈政吩咐,少不得跟到書房。
賈政忽想起他來,方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日,老太太必懸掛着。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
寶玉聽說,方退了出來,周林也跟着他一起出來。
直到此時周林才明白賈寶玉爲什麼一定要出家當和尚,原來是爲了躲他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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