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念樓出得門去, 剛剛轉過一個彎兒,忽然卻從旁裡躥出一個黑影來,念樓忙一個閃身避到角落裡去等人過去, 不料那黑影也緊跟着躲了進來, 唬的念樓不行。
待靜下心神, 細細一看, 那人不是上午借碗的青袍男子, 又是那個?
知他是誰了,念樓微定了心神,瞧着他道:“你作甚麼?”
那人朝着念樓施禮, 笑道:“姑娘勿要驚慌,是在下唐突了。”
念樓只下意識的躲遠了些, 略有些戒備的望着他看他有何計較。
只見他笑道:“在下柳湘蓮, 敢問姑娘可是那府上的?”說着用手指了指前方那座巍然挺立着的高牆深院。
念樓在多姑娘家中已猜出他必是柳湘蓮來, 只是今聽他如此,心中頗有些奇怪。因聽說他出家去而後又不知何故的回來, 恍惚聽見寶玉曾說他法號叫什麼“夢空”的。但如何今日他自我介紹,卻是名字“柳湘蓮”呢?
心下雖是疑惑,面上不曾表露出來,口中卻道:“是怎樣,不是又怎樣?”
柳湘蓮笑道:“姑娘莫怕, 我非歹人。只是有些東西想請帶進去交予寶玉罷了。”
念樓笑道:“這倒奇了。你怎麼知道我便是那府裡裡?便是是了, 又如何知道我能見得到寶玉?”
柳湘蓮笑嘻嘻道:“姑娘有所不知, 前些日子寶玉到我這裡來, 因路過你嫂子家, 曾聽他說起過她有個妹妹在那府裡的。今日在多嫂子家中見姑娘這般形容,便知必是你的了。”
念樓道:“那你不曾聽他說我已不在他屋裡了麼?”
柳湘蓮笑道:“自是說了的。不過我想, 既同在那園中住着,帶些東西也是無妨。況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念樓想了想,心下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惹上是非,便是有可能也不願,因此只管推辭道:“我在園中不大走動,多時不曾見過寶玉的。他不是時常到你這裡來麼,你自己交予他便是。”
柳湘蓮央道:“他自是許久不曾過來我才求姑娘的。好歹姑娘在那園中住着,如何也比我在外邊巴巴等強些?”
“薛大爺不也經常過來麼,他見寶玉可比我容易的多了。”念樓脫口而出道,說完恨不得咬斷自己舌頭,那薛蟠呆霸王樣的人物,柳湘蓮與他還曾有過節,若能請那些人幫忙,他會找到素不相識的自己來?
念樓暗暗罵自己,好像見到這人後,自己反應就有些不正常,當真是怪異的緊。
思慮半日,念樓決定還是且看他要捎帶什麼給寶玉,倘或是什麼易惹是非的東西,便是他說成花兒自己也不能應了的。若是其它,倒還可以幫上一幫,畢竟這柳湘蓮與寶玉關係匪淺。忽然想起,紅樓裡彷彿含蓄提過這二人是有些曖昧的。
擡眼瞧去,那柳湘蓮脣紅齒白樣貌清俊,應是修過道的緣故,氣質頗有些出塵脫俗,這幅模樣難怪寶玉依依不捨,那薛呆子還爲他差點送命。
想到這裡,念樓心裡不免惱怒起來,自己竟是忘記這層了,那紅樓裡不是處處寫了寶玉不單是戀着黛玉麼,還戀着紅樓裡廣大的女兒。寶玉若與他當真有這層關係,何苦又不時招惹寶玉?
當年脂硯齋如何評說,說他是“情不情”,哪怕山石魚蟲,他亦是見之落淚,傷春悲秋尤甚。看見那些清淨女兒自是情不自禁的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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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脂硯齋又說黛玉是“情情”,卻是爲情而生爲情而亡的人,對於寶玉那刻骨的愛,恐怕與他對天底下不論貴賤,所有的女兒毫不保留的愛有關係罷。
只可惜,這“情情”最終能夠換得與“情不情”緣定麼?大約,也許是能的罷?
在那日齡官畫“薔”淋雨後,寶玉不是已經知曉,原來他心心念念着的女兒,不見得人家心裡便有你。再與後來金釧兒的死一相較。寶玉已然覺悟,原來他原本以爲的人生真諦:“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爲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是這麼無知可笑,因此想法後來才改變,感慨道:“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所以有評論說直到彼時寶玉方纔“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現在想來倒是不假,興許那寶玉自那個時候就真的改變了性情,不再招惹諸位潔淨女兒家,許是連柳湘蓮這些原本曖昧的人也都劃清了界限,只限於兄弟了呢。
現在想來,好像自從來到這紅樓夢中,見到寶玉後,也未見他再與哪位女兒關係親密,除卻黛玉外,對待諸位女兒皆是一視同仁。便是自己和紫鵑,與黛玉關係親近之人,也不肯在人前顯出好來。
如此看來,這寶玉當真是成長了呢。比之紅樓書中最開始寶玉的表現,如今這寶玉當真是成長不少,已約略有了些但當了。
只希望最後若能善終,他不會負黛玉。
念樓思忖,自己明知寶黛愛情,亦明知二人難得善果,來到紅樓中卻一直未曾做過任何的努力,卻是爲何?
他二人感情深厚自是一方面,但是自己或在怡紅院或在瀟湘館的,若真心想阻隔,雖則起不到什麼打作用,但好歹能夠有些妨礙,也許感情就不會如今日這般如此深切了。
想來,還是因爲自己心中頗有些豔羨二人純潔乾淨的感情的。
與現代煩擾社會中速食愛情相比,這二人的情深意重不更難能可貴麼。自己是不忍心的罷,不願二人就此分離,這樣純真的感情誰不想呵護呢。
可惜事不由己,最終仍是落得如今這副田地來。
“姑娘,姑娘?”柳湘蓮見念樓恍然出神,出聲喚道。這個女子看起來倒是十分面善,曾聽寶玉說起其極其聰明伶俐的。
念樓被喚回過神來,懊惱自己的怪異表現,歉意而笑,而後方纔凝眸問道:“是些甚麼?”
見她已回過神來,柳湘蓮笑道:“原也不是什麼,你把這個交予他便是。”不知從那裡掏出一個破舊的荷包,遞給念樓,而後其又冷着聲音道,“若你瞅着無人處,便再與他說句話,就說他倘或有心,便到那墳地裡瞧瞧去。莫人死了,就拋之腦後忘卻前情,讓人寒心。”
念樓因想只一個半舊的荷包,若問起只說是嫂子給的便是,定是無甚瓜葛的。因此才接過來收好。又思及那死了的人是誰,想了半日,方想起一個人來,只是不知這柳湘蓮如何忽然提起他來了?
他不是早已離了紅塵脫了俗世的麼?莫不是真的捨棄不得這俗塵濁世罷!
正想着,便聽柳湘蓮問道:“還不知如何稱呼姑娘?”
想了一想,念樓答道:“叫我念樓便是。”
念樓如此說,卻有一個緣故,因想着若用“五兒”自稱,以後有事倘或查問起來,自己倒難開脫。如此用了這個名字,無事最好,若有事以後好歹也有個託辭,那賈府裡有五兒有晴雯,卻從未有過念樓的。
再者說,在這偌大紅樓裡,饒是念樓堅強卻也只是孤零零一個,偶爾也覺得寥落緊。因此也希望,好歹在這世上,能有個知道自己真名的人。也不枉來這一遭兒。
而這柳湘蓮除了寶玉,對那賈府中人是一概不理的。如此,便是他知道真名也不妨事。若他說與寶玉聽,寶玉問起,自己也好回話,就說不知他是誰,隨意杜撰的便是。
那柳湘蓮聽說,便深深的作了一個揖,道:“如此多謝念樓姑娘了。”
念樓姑娘?念樓聽着這個名字既覺親切又覺陌生,想着想着有些傷感,忙掩了過去,道:“不妨事。”又道,“我有一句話要問你。”
“請說。”柳湘蓮正色道,“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念樓笑道:“我問我的,你願意答便答,不願便不答。”因道,“你說莫要忘記了去墳地裡瞧瞧,免得人寒心。這話我聽得不明白,去誰的墳上去瞧。回頭他問,我好回答。不然不清不楚的,又遭埋怨。”
柳湘蓮道:“你只如此說,他便知道的。”又冷冷道,“倘若他當真不知,那倒真是我看錯了人。”
念樓愈加驚奇,這人不是出家了麼,今日看來如何這般負氣,不免又道:“此話怎講?”
柳湘蓮卻道:“也不怕說與念樓姑娘聽。那墳裡的人是我與他今生摯交好友。”又道,“我問他那話,也不是讓他定要去瞧他,我也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有些話不便同姑娘講,但只希望他莫在同一塊石頭上絆了腳,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
念樓見他說了半日等於沒說,因此便又笑道:“我再問你一句話,你莫見怪。還是那句話,你願答答,不願也無礙。”
柳湘蓮笑道:“姑娘請問。”
“我聽人說寶玉有個朋友出家去了,那人不知現在怎樣了,你知道麼?”念樓邊問邊悄悄的觀察着他。
卻見柳湘蓮拍手笑道:“你這個倒問對人了。不才,正是在下。”
念樓假裝不知,驚奇道:“是麼?那你如何……”
柳湘蓮笑道:“說來話長。總之我要姑娘帶的話給寶玉,非但於寶玉有益,便是於你等,亦是好的。”
“我?”念樓不解。柳湘蓮卻只含笑看着念樓點點頭,不再言語。
念樓覺得沒意思起來,卻也無法。只好又閒話了幾句,而後便藉口告辭,因此二人就此各自離去,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