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局面陸續安定,至少在臘月的最後幾天,傳回的奏報都是形勢一片大好,讓朱景洪以爲能過個好年。
可在臘月三十這天,既皇家舉行家宴的當天,江北又是一份急遞送到了京城。
臘月二十三至二十五,江北反常連續降下大雪,無家可歸者凍死有二十餘萬人。
朱景洪看了奏報,先是覺得觸目驚心,可多想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太可能,江北那地方雖是要下雪,但也不至於冷到凍死這麼多人。
這裡面是否有什麼貓膩?
朱景洪一面下旨讓官府賑災,一面又讓東廠和錦衣衛對此嚴查。
這件事也就處理完了,然而纔到正月初六,到任江北的宋子瑜便發回奏報,闡明當地災民已還有數十萬。
且民衆貧苦幾無餘糧可度災荒,江北官倉全賑也只能撐一個月,這還是近幾年朝廷推廣新作物,糧食豐收之後纔有的水平。
負責按照正統年以前的經驗,基本是等流民自生自滅,官府賑濟可以說是聊勝於無。
這就要異地調糧賑濟,以免讓更多的人餓死。
江北相臨未受災,且相對來說富庶的省份有兩個,其一是金陵然後是山東。
宋子瑜上奏稱,如果今年種下的冬小麥正常收穫,那麼賑災只需持續到了今年夏天,也就是說要差不多四個月的糧。
依照他的推算,朝廷至少要調六十萬石糧。
在經過廷議後,朱景洪隨即下旨,令山東調糧三十五萬石,金陵調糧二十五萬石。
同時朱景洪還下旨,要施行以工代賑的辦法,令災民們修水利、道路等設施,免得人吃飽了閒出事來。
賑災這種事情,難點在於把糧食發下去,所以必須另外派得力的人去督促,宋子瑜負責查案肯定忙不過來。
正月初七,朱景洪再度下旨,令僉都御史李自恆爲欽差大臣,全權處置賑災一應事宜。
接到旨意的當天,在家過年的李自恆就進宮面聖,然後回家就收拾好了行裝,便於當日啓程往江北趕了去。
這些天,他在京城忙於“審計”工作,雖然查出了一些不法事,但對他而言確實太無趣了些。
就在他離京後的三天,正月初十的大朝會上,又發生兩件比較重要的事情。
大朝會禮儀屬性強,一般來說不會有大事,但如果有事就一定是大事。
其一是天工院有十名匠人,因在火藥、槍炮、造船、營建等方面的創新,被朱景洪授予從仕郎,這是從七品的階官。
要知道進士們放官,也就在這個水平而已,足可見對這些匠人的獎勵之厚。
此舉在朝會上引起了騷動,因爲這是開了先河。
即便匠人們只是被授予散階官,在官員們也認爲對科舉的褻瀆,他們心中不滿是自然而然的事。
當然,現場沒有人敢旨意,畢竟這這些年朱家父子的調教,已讓許多人學會了規矩。
雖然想不通也得接受,而且他們會勸自己接受,可多數人還是覺得難受,心裡憋屈苦着一張臉。
朝會的第二件事依然還是表彰,只不過表彰對象變成了對外開拓者。
所謂開拓者,便是指近幾年內,主動帶着啓動資金和人手,去呂宋、南洋、東北等地開拓的大族子弟。
之所以是大族子弟,是因爲只有這些大家族,纔有實力支撐遠渡重洋開拓,普通百姓裡膽子大一些的,也不過是拿工資追隨這些人。
當然,除了這些主動出去開拓的,近幾年被流放的那些官員,也是對外開拓的主要力量,但這些人是贖罪所以不在表彰之列。
對這些開拓者的賞賜,除了錢財和物資,還授予他們宣節校尉,這是從七品的武散官。
對以上三十人的賞賜,爲的還是千金市馬骨,向朝野傳達時代的風向。
除了卷科舉,天下聰明人還可以搞鑽研,還可以去更廣闊的世界探索,朝廷不會吝惜名爵賞賜。
朝會散去,朱景洪回了幹清宮,又開始了一天的批閱,晚上他還要在武英殿賜宴,今日受賞賜的人也要列席。
忙活了一上午,在把章奏看完之後,朱景洪便往坤寧宮去了,他與寶釵約好了一起用午膳,今晚則是去英蓮處留宿。
坤寧宮內,把朱景洪迎進殿內,寶釵道:“看來情況比你估算的好些,今日之事平穩落地了!”
在大朝會上直接賞官,而且是給匠人賞賜官位,會遭遇反彈是朱景洪料到的事,爲此他還提前做了些準備。
坐在主位上,朱景洪接過茶杯,答道:“我想起了一件舊事!”
順勢坐到他身側,寶釵問道:“何事?”
“當年我西北初次立功時,便有人在京城裡造謠誹謗我,其中就讓人說襄王府妃是商戶賤籍!”
“薛家當年幾千畝地,家裡也出過內閣中書,我父親還是正經的舉人,只是領着皇家行賞的差事,說薛家是商戶……真是笑話!”
不只現在寶釵對此淡然,即便當年她也是一笑而過,因爲這種說法確實荒唐。
真要嚴格深究,多數成氣候的士大夫家族,家裡都少不了各種生意往來,如此說來豈不是都是商戶賤籍。
當年她最大的硬傷是年少失怙,而這是被攻訐編排的重點。
“商戶也未嘗不好,溝通四方繁榮經濟,這也是富國之法!”
“如今開海東南那些士大夫,那個家裡沒有去搞海貿?嘴上都是聖人之言,背地裡卻爭相撈錢,真是可笑至極!”
這些話,也只有他這皇帝能說。
“陛下,以往臣妾以爲自己學識淵博,近些年觀陛下之形勢,再看天下之種種革新,才知自己見識有限井底之蛙!”
認真的看着朱景洪,寶釵接着說道:“陛下所行之事,依臣妾的見識難以評判,但臣妾相信……陛下是對的!”
此刻朱景洪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是張小月跳幾個月舞,是李慧真唱幾百次歌,是其他人各種花樣搞盡了,都難以達到的效果。
“我大明朝太祖、世祖是開創之君,但臣妾以爲……陛下也會有開創之功,且功業不下於兩位先祖!”
身爲皇帝,身居億萬黎民之上,朱景洪的心意難有人體會,日常更多是遭受不解乃至誤解。
也只有在後宮,他能得到身心慰藉,其中以寶釵黛玉給他感覺最好。
“罷了罷了,你再這樣說下去,我都成千古一帝了!”
見朱景洪神色隨和,寶釵則是莞爾一笑:“陛下愛聽,我便多說幾句,這也沒錯!”
然而他夫妻二人沒聊一會兒,餘海就急匆匆的進了殿內。
只看其神色,朱景洪便知又有糟心事發生,這讓他的心情又變得低落。
“何事?”
餘海跪地稟告道:“陛下,剛得的消息,因談及今日朝會封官之事,幾十名名官員發生爭執,而後引發了鬥毆……”
“巡邏侍衛經過時發現後阻止,然戶部主事魏正宏……已被打死!”
“什麼?”
朱景洪驚訝得站起了身,官員們爭執引發鬥毆,這是前明時存在的現象,他沒想到在自己的時代又出現了,而且還罕見的打死了人。
被打死的魏正宏,乃是正統三年的進士,其本人是他的忠實擁躉,自然會被朝中主流所不恥。
如今此人毆死,便讓朱景洪不得不懷疑,這些人或是衝着他來的,是想要打他的臉。
“兇手都拿了?”朱景洪問道。
“侍衛們已將人全部緝拿,眼下看押在端門外東側值房!”
思索之後,朱景洪道:“全部送進詔獄,讓錦衣衛嚴查,再讓何顧謹好生撫卹!”
“是!”
日子就是這樣,會迎來一個個好消息,同時也會遭遇各種壞情況,對此朱景洪早就習慣了,他能做的就是安排人查。
時間飛快,轉眼半月之後,作爲欽差的李自恆,到了江北已有七八天,可見其趕路速度之快。
他去了受災最嚴重的邳州徐州等地,這些地方可不只是遭受了雪災,更是被此前叛亂禍害得不輕。
好在如今,叛亂基本被平定下來,即使如此當下仍有亂賊出沒,李自恆到這些地方其實很危險。
但他無視了危險,只帶了不多的幾名衛士,直接到了民戶家中查訪,這些天瞭解到的實情讓他觸目驚心。
簡而言之,在近些年連番用兵的情況下,普通百姓的日子是非常難熬,簡直可以說是沒辦法熬了。
每年加徵的賦稅,對大戶人家來說無所謂,但對普通百姓哪怕只是一兩百斤,就可以讓很多人活不下去。
所以百姓很窮,基本沒有對抗天災的能力,這也導致近幾年土地兼併很嚴重,活不下去的百姓只能賣地求活。
之前地方官上報的民變原因,提到了白蓮教煽動、稅賦較重、官員欺壓、奴隸增多等因素,土地兼併雖也提到但沒詳述。
但在李自恆看來,這近幾年誇張的土地兼併,纔是導致一系列動亂的主要原因。
更讓他擔心的是,現如今江北是這個樣子,那麼其他各省情況又如何?又有多少百姓在近十年清丈中,因各種各樣的原因破產。
這些都是動亂因素,如果不提早進行化解,往後一定會出大亂子。
兜兜轉轉,幾天之後李自恆來到了鳳陽,山東和金陵運抵的第一批糧到了,後面還會陸續轉運過來。
有李自恆親自看着,基本沒人在賑災糧上搞事,所以賑濟之事進行得比較順利。
然後他便潛下心來,開始總結近期看到的事,並撰寫奏本闡明此事。
而鳳陽城內,巡按都御史宋子瑜,他哦查案過程也比較順利,願布政使白鴻軒的事皆被查明,牽連官員有近三十多人,其中還涉及金陵江南兩省之官員。
他二人的本章,相隔兩天時間送往京城,宋子瑜的結案報告則是先到。
奏結果顯示很明顯,何顧謹用人不當具有極大責任,如果深挖甚至還會有貪腐等事。
二月初四,朱景洪召見何顧謹,將其痛斥一番後令其閉門思過,並罰俸半年降級三等。
到這裡,何顧謹入閣算是泡湯了,但宋子瑜還會要繼續查,畢竟他還想做出其他成績,而不是做個單純的政鬥工具。
二月初六,李自恆的奏本送到,經通政司直轉司禮監,不經內閣而直轉御前。
幹清宮內,朱景洪對這份奏本很看重,所以從開頭的每一句都看得很認真。
“吏貪官佞,土地兼併,民不聊生,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
“後連年用兵,賦役增常,室如懸磬……”
李自恆的奏報,內容從開始就很不好聽,但朱景洪知道這應該是客觀事實,所以他也只能按捺心情看下去。
“百姓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意之曰:幹盛者,言刮地三尺而無錢剩也!”
看到這一句時,朱景洪是真有些破防了,他自以爲幹得好是乾坤盛世,哪想到百姓竟拿他得意的事譏笑。
即便這是事實,這個李自恆怎麼就敢寫進來,他當真不知道怕嗎?
李自恆怕不怕,朱景洪真不好確定,但此刻他是真有些怕了,他怕後面再來句“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於是他連翻了好幾頁,在確定沒有這“大逆不道”之言後,他的心才稍微淡定了些。
雖然他被打擊了驕傲,但仍認爲比老道士幹得好些,如果弄得個天怒人怨的評價,那他真得會感到破防。
看着御案上的奏本,朱景洪至少花了兩分鐘平息內心,然後才重新拿起來仔細的看。
其實奏本內容,僅前三分之一講綜述江北情況,李自恆說得這麼不加掩飾,也是爲了引起朱景洪的重視。
而他本人,對皇帝並無怨懟之心,認可他是勵精圖治的好皇帝,只是方法上操之過急了。
奏本後面的內容,主要是講土地兼併的情況,並分析了因此導致的農戶破產,白蓮教興起進而引發民變的情況。
論述詳實,論據充分,數據清晰,這已經說明了問題。
以前朱景洪認爲李自恆是錚臣,只適合御史這種位置,如今看來其治民水平也不差。
這份奏本朱景洪看完一遍後,思考了十分鐘又看了一遍,然後還讓人找來了江北的地圖。
按照李自恆的調查數據,如今江北大概有一半的土地,已被當地仕紳們兼併了去。
換言之,至少有一半的百姓沒了土地。
依照清丈時的統計數據,江北如今有民三百二十餘萬戶,合一千三百七十餘萬口。
而真實數據肯定比這多,這意味着江北無地百姓有六百餘萬,即便其中大多數都是佃戶,那麼處於赤貧的百姓也不會少,這些人都會是引發動亂的因素。
而李自恆奏本最後,言及大明各省形勢不容樂觀,則更是讓朱景洪難以釋懷。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凡人的無力感,無論世人如何尊奉他爲聖天子,客觀上他只是一雙手兩隻眼的凡人。
“這件事得查清楚,把那些強取豪奪的土地歸還百姓,還要重新立下律法不許購買奴隸,至少在大明境內不行!”
此刻朱景洪也意識到,自己指揮作戰可稱行家,但在理政上確實還稚嫩得很。
清丈土地、攤丁入畝這這些,是朱鹹銘頂着內外壓力,持之以恆十年才推行下來的大事,成爲了朱景洪東征西討的資本。
雖然完成清丈和攤丁入畝這兩件事,是在幹盛年間徹底完成,但功勞卻該算在朱鹹銘頭上。
而朱景洪登基近五年,在治國上沒什麼大舉措,完全是按正統年間的慣性走,享受着老爹留下的遺澤。
正常情況下,守成之君都是這般,無過就是最大的功,所以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可朱景洪不同,時代變化確實快了許多,這就讓他必須要更謹慎敏銳才行。
他是穿越者不假,但如今時代已大變樣了,他已沒有作業可以抄,怎麼走快慢如何,都得要他自己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