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了揉眼睛,馮淵確信自己沒看錯,一時間竟沒忍住情緒,眼淚水不聽使喚的流了出來。
都說十年寒窗,他這十來年確實奮力拼搏過,如今總算是開花結果了,其中喜悅又豈是外人能知。
雖然會試排名墊底,但墊底也是正兒八經的進士,魚躍龍門從此便海闊天空了。
見馮淵流淚,左右同鄉們並未嘲弄,因爲現場得中的人裡面,似馮淵這樣的情況有不少。
“恭喜馮兄,恭喜了!”
“今晚馮淵可得請客!”
跟馮淵一道來的同鄉有八人,除馮淵以外其餘全部落榜,此刻開口道喜的這倆人,年齡都要比馮淵大許多,所以比旁人看得開一些。
爲何跟馮淵一起的人都沒中?因爲自覺能高中的金陵舉子們,此刻基本都跟宋子瑜在一起,亦或者跟朝中大樹交際去了。
“請……自當請客,多謝諸位,多謝諸位了!”
此刻,馮淵有些語無倫次,此刻他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春風得意馬蹄疾,什麼叫金榜題名五色春,什麼叫笑看人間舉子忙。
馮淵的反應是本次會試一小部分,此刻在天街左右,放聲大笑者有、痛哭流涕者有、瘋瘋癲癲者有……
世間百態在此上演,看得人是眼花繚亂。
事實上,會試的名單早在昨日,朱景洪就已經看過了,且他對此事也沒太在意,連所謂會元的答卷都沒看。
在放榜的同時,此刻朱景洪在看馬球賽,比賽隊伍是由龍禁衛和皇城翊衛司將領組成。
朝廷內外有數十萬大軍,但對朱景洪這位皇帝來說,最需要牢牢掌控在手中的軍隊,便是龍禁衛和皇城翊衛司。
因爲這兩支軍隊,負責的是皇城宮禁戍衛,直接關係着朱景洪的人身安全。
都說侍衛親軍是皇傢俬軍,而龍禁衛和皇城翊衛司,便是皇帝私軍中的私軍。
自朱景洪上位之後,皇城翊衛司百戶及以上軍官都被他換了人,龍禁衛則是千戶以上都被他換掉了。
他用來替換的人,或是來自他王府中的侍衛軍官,或是他原先在龍禁衛的親信,反正都是絕對的自己人。
而這些衙門原先任職的將吏,則平調或升遷到了侍衛親軍和京營,可以說是皆大歡喜的局面。
參與馬球比賽的隊伍有四支,分別來自四個衙門,即左右龍禁衛和左右翊衛司。
左右龍禁衛下轄1600人,現任龍禁左尉張臨、龍禁右尉陸育新,這都是正四品武官。
左右皇城翊衛司下轄6000人,現任左翊衛指揮使周守均、右翊衛指揮使沈進勳,這倆人同樣也是正四品武官。
說起沈周二人,雖說露臉的機會不多,但他絕對是朱景洪的死忠,要麼是在當年救過朱景洪的命,要麼在其手下作戰效過死。
最關鍵是,這倆人因跟朱景洪綁定太深,當年還被朱景淵針對整治過,
當年被老六陷害差點兒下獄,尤其周守均在公堂受審時,還貢獻了“我上早八”的名句,把一衆審案官員都驚得石化了。
他們這四個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都會在當前崗位上,一直待到自己幹不動的時候。
但是,他們的官職是正四品,卻不等於他們品級的上限,其官階基本是到點兒就升,而且無爵者保底會有爵位,有爵位者至少升上兩級。
比如他們各自的前任,基本都是正二品官階,爵位最低那人爲二等子爵。
此刻,這四人都圍在朱景洪左右,紛紛爲自己的隊伍在打氣。
現場氣氛熱烈,朱景洪則斜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飛馳的駿馬,還有那揮動球杆的勇士們。
陸育新四人會一直待在原位,他們各自手下的將領則不同,絕大多數都會外放帶兵,所以這些人在球場上分外賣力,只希望能被皇帝注意到。
“過些日子,先帝安寢,出宮之事,爾等可已籌備周全?”
出警入蹕之事,其警衛工作非常繁雜,牽涉到京營、侍衛親軍、龍禁衛和翊衛司,主要是由御馬監負責協調。
御馬監,作爲皇帝的私人軍事指揮機構,如今仍是由正統朝的劉忠掌印,但如今其具體事務由張平安負責。
東廠的情況類似,雖然依舊是程英提督,但其具體事務已由鄧安執掌,內廷主要部門都被朱景洪心腹掌握。
言歸正傳,此刻朱景洪問話,現場便是由張平安來答。
“回稟陛下,各項事務皆已佈置妥當,京營振威左衛和奮武右衛……”
對這些事,張平安了然於心,此刻自然侃侃而談。
按照年初議定,三月初六皇帝安葬,三月十二皇后要從配殿遷出,跟皇帝合葬於陵寢後室。
說起來是件簡單事,但其中牽涉許多儀式,前後朱景洪要在思陵待十天,隨行去的還有宗室衆人。
聽完稟告之後,朱景洪點了點頭:“安排妥當就好!”
而後,朱景洪也沒再多問,更多關注起球賽來。
也就是在這時,工部侍郎賈雨村進了皇宮,他是從金陵而返回京城。
去年九月,賈雨村改任工部侍郎,被朱景洪派到了金陵去,專門負責“東都”官署營建。
此去近五個月,相關事項安排檢查已完成,所以這廝也就回京來了。
作爲六部堂官一級,長期在外不是什麼好事,畢竟無法參與朝中大事,就不能對外施加影響。
賈雨村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宮去覲見皇帝,只不過他到幹清宮撲了個空。
得知朱景洪是在隆武殿,這廝便又主動找了過去。
向宮門外的宦官說明情況後,賈雨村便等待着皇帝召見,正常來說他不會被拒絕。
大概五分鐘後,一名宦官走出宮門,把賈雨村領進了隆武殿內。
彼時賽事依舊熱烈,所以當賈雨村進了宮門,只看到校場上沙塵飛起。
在宦官引導下,賈雨村最終來到了御階下,見到了闊別已久的皇帝。
在賈雨村看來,如果不是因爲此番出京,這次朝中變動他便能分得一杯羹。
不說執掌吏部和戶部,至少他原本所在的刑部,就該由他來升任尚書,何至於現在還是個工部侍郎。
“微臣工部侍郎賈化,叩問陛下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看了眼臺階下的賈雨村,朱景洪此刻與他相距七八米,這樣的距離說話實在遠了些。
便聽朱景洪道:“起來,近些說話!”
“臣遵旨!”
得以在御前回話,說明君臣之間關係不錯,這讓賈雨村心裡安定了許多。
“應天的事,都已經處置好了?”
相關的情況,賈雨村早已上過奏本,朱景洪雖已經看過,但詳情還是得面談。
“回奏陛下,相關事務俱已部署妥當,有關擴建和各部院重建選址之事,臣已經……”
還是那句話,賈雨村雖然人品不太好,但他辦事能力絕對沒得說。
從皇城和各官署的營造計劃,到了相關配套設施的建設,他都安排得仔仔細細,甚至只聽就覺得很有可行性。
事實上也確實可行,畢竟當下朝廷財政還算寬裕,只要錢夠辦事就簡單了許多。
根據賈雨村預計,營建計劃差不多要五年,合計耗費折銀近五百萬兩。
“好,好啊……只要能辦成,耗費些銀子也無可厚非!”
“你差事辦得很得力,朕沒有看錯你!”
“回陛下,臣已派了營繕司郎中親自去盯着,定要保障東都營建按時完成!”
“嗯!”
朱景洪的目光,此刻又掃向了校場之上,這時他隨意問道:“這次會試,會元叫……叫……”
即使是讀書人中風頭正勁的會元,朱景洪卻也記不住名字,只因他腦袋裡裝的是九州萬方。
這時一旁餘海提醒道:“陛下,此人叫宋子瑜!”
“宋子瑜,對就是他……來自金陵,賈卿可知道此人?”
賈雨村神色微動,最終老老實實答道:“回奏陛下,臣認識這宋子瑜,其在正統十九年金陵鄉試解元,說起來……臣與他還有些淵源!”
“說來聽聽!”
見皇帝面不改色,賈雨村就知自己實話實說是對的,若有隱瞞可就徹底失了聖眷了。
正統五年,臣因故賦閒在家時,先後在一些仕宦之家任教,曾經教過這位宋家孩子。
賈雨村在好幾家任過教,在宋家待了將近三年,最後纔去的林家做西席。
朱景洪微微笑道:“賈卿教出瞭解元會元,可見你才學高深啊!”
賈雨村剛要回話,卻聽朱景洪又問道:“正統十九年,賈卿是在刑部任職吧?”
賈雨村頓時愣住,雖是平平無奇的問題,但他絲毫不敢大意。
“回奏陛下,臣於正統十八年春,受先帝拔擢升任刑部侍郎!”
在回話時,賈雨村大概已經猜到,皇帝問這話的意思。
從正統十年開始,賈雨村便在金陵任職,先後任按察司副使、布政使、乃至巡撫金陵。
而宋子瑜參與科考那六年,縣試、府試、院試皆爲案首,後來又中了金陵鄉試解元。
這就很難不讓人懷疑,宋子瑜一路的綠燈,和賈雨村這位好老師有關係。
有關係嗎?賈雨村自覺沒有插手其中,可是真的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嗎?他也不敢做這樣的保證。
尤其是,一旦皇帝懷疑這裡面有事,對賈雨村來說就等於完蛋。
要不要主動請罪?賈雨村冒出了這樣的想法,但轉瞬間他就打消了,因爲明面上他確實無罪。
老實說,朱景洪確實有這樣的懷疑,但他也沒太放在心上。
賈雨村是他提拔起來的人,那宋子瑜是賈雨村人,也可以說是他這位皇帝的人。
宋子瑜的文章他看過了,此人在文中沒少歌功頌德,既如此上道朱景洪也就不多問了。
何況如果真是弄出個六元及第,對朱景洪來說也可裝點門面,至少稱得上是錦上添花了。
他知道賈雨村是個聰明人,只從其憂慮的神色之間,就明白這廝已猜到了一些事。
本來說這些只是爲了敲打他,爲防止他想得太多,朱景洪又出言道:“說起來,賈卿還是林貴妃的老師,您可教出不少好學生!”
“娘娘天資聰穎,微臣豈敢言教,只是稍加引導,娘娘便已明悟,臣天資愚鈍,落於窠臼……只怕還耽擱了娘娘學業!”
聽到這些自謙的話,朱景洪非常自然的笑了,於是便對賈雨村道:“罷了罷了,今日就這樣吧,先回家去吧!”
“臣……遵旨!”
再度向朱景洪叩頭後,賈雨村便小心退了出去,隆武殿外的馬球賽則依舊。
在出了宮門之後,賈雨村方鬆了口氣,剛纔問及宋子瑜時,他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兒。
出了東華門,賈雨村並未着急回家,而是先去了吏部和戶部,要跟自己的老上司們道喜。
當年他在應天做知府時,鄭顯林、何顧謹一個布政使一個按察使,都可以說是他的頂頭上司。
與兩位老上司分別道喜後,賈雨村便到了自己任職的工部,這是要對下屬們宣告自己迴歸。
做完了這些事,前後便過去了一個時辰,等他到府時已經是下午。
哪知他纔回了家,不到一個時辰他的好學生就來了,正是會試頭名宋子瑜。
賈雨村回京的消息,宋子瑜在五天前就知道了,所以這幾天他安排了人在賈家外面盯着,只等老師回家就來告訴他。
如今賈雨村果真回府,接到消息他自然第一時間就到了。
然而到了賈家大門外,宋子瑜卻吃了閉門羹,賈家門僕的回話是,自家老爺車馬勞頓不便見客。
會試得中進士已板上釘釘,似宋子瑜這般往各部院老爺門下奔走,在貢士們之間已不算稀奇。
那些沒什麼門路的人,反倒是要扼腕嘆息,比如安靜等待殿試的馮淵。
“先生既不便見學生,這是學生的一點兒心意,煩請老管家代爲轉交!”宋子瑜依舊面帶笑容。
“宋公子,老爺說了……與公子是君子之交,所以不必行這些虛禮,宋公子煩請帶回去吧!”
“這……”
宋子瑜一時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老師爲何如此冷漠,以往可都不這樣啊!
“宋公子,且回家去吧!”老僕忠告了一句,然後便命人把門關上了。
萬般無奈之下,宋子瑜只能帶人離開,他打算過些日子再來。
再說賈府之內,嬌杏此刻正問緣由,畢竟前些年在金陵時,可沒少和宋家人來往。
宋家乃仕宦之家,近百年來出了三名進士,在應天是一等一的人家,賈雨村與之交往甚密。
賈雨村原不打算說,此刻被妻子問得煩了,才只得答道:“今日御前進奏,聖上也問起了宋子瑜的事,還提到當年我在金陵爲官的履歷!”
“陛下只怕已是覺得,宋子瑜的案首和解元,都跟我有干係啊!”
眼見丈夫嘆息,嬌杏卻很自然的反問:“難道……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