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又是幾天時間過去,朱景洪安排下去的事情,全都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當然,朝臣們對朱景洪的彈劾,也基本上沒有停止過。
無論是他行軍打仗,還是他人品私德,乃至於男女關係……只要是有問題的地方,他就被人彈劾了個遍。
雖然物議洶然,但對朱景洪的影響卻不大,彈章全都被皇帝留中不發了。
而皇帝的如此舉動,雖然讓官員們很是不滿,卻更加得到了武勳們的擁戴,這些人最討厭文官嘰嘰喳喳。
事實上,這幾天時間朱景洪沒有閒着,倒不是他願意繼續折騰,而是有些事沒了他還真不行。
比如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在侍衛親軍全面推行軍事改革,作爲權威“專家”朱景洪當然要參與其中。
北四衛在西北的表現,確實讓軍中上下驚訝,證明了朱景洪練兵之法的正確性,所以全面推行已再無阻礙。
剩下參與作戰任務的十六衛,都要進行相應訓練編制調整,這些都需要詳細研討論證。
在武英殿忙活了一整天,結束後朱景洪與一衆高級將領簡單說了幾句,便爲避嫌獨自往宮外去了。
聽到朱景洪開口,寶釵這才擡起頭來,而後平靜問道:“王爺心情不錯嘛!”
就在這時,侍衛中有人說道:“陸百戶,方纔您二位頂在前面,享受的可是指揮使的待遇!”
“還好……都還好!”朱景洪訕笑道。
“是啊……以前最喜歡打馬球了,誰能想到竟被他訓了一通!”陸育新表情尷尬。
見禮之後,陸育新方問道:“十三爺,前兩日請您打馬球,您爲何沒來……莫非王府宦官沒有稟告與您?”
陸育新張臨這些人,都是他比較信任的“老部下”,他當然希望這些人有更好發展,所以此時纔會嚴肅責問他們。
“百戶大人還不知道?”說話的侍衛略顯驚訝。
陸育新的疑慮,一旁的張臨也深刻感受到了,所以他是半分笑意都沒有。
“都好自爲之,別荒廢大好年華!”
“都別廢話了,現在回去準備,等會兒演練步兵操典!”
他和張臨二人,已跟小兄弟們誇下海口,一定能請到朱景洪一起打馬球。
“千戶指揮僉事這些,連捱罵的資格都沒有呢!”
“朝廷選你們做禁中侍衛,其目的是爲培育將領,你二人如今只想着玩鬧,可對得起朝廷對你們的栽培?可有負聖上對爾等厚望?”
“十三爺好像轉性了?”張臨小聲嘀咕。
在場這些人沒有勳貴子弟,當然不會有人與他二人頂牛,一個個都非常老實無人冒頭。
“指揮使的待遇?”聽到這個新詞,陸育新感到疑惑。
去年新補入的龍禁衛,三分之二都不是勳貴子弟,陸育新二人手下便是這些人。
說道這裡,寶釵把懷中小貓放到桌上,而後其實說道:“王爺不覺得自己太張揚了?難道忘了如今城裡的流言?難道不知朝廷裡有多少人彈劾你?”
相較於京中子弟,這些人對新操典瞭解較少,所以張臨纔想着訓練這些人。
這時另有一人說道:“此前十三爺在西北,大多爲指揮使及以上參與軍議,每次都有人因統兵不力,被十三爺罵得無地自容!”
“王妃是在等我?”
“明白?難道臣妾說得還不明白?”
當然了,這在朱景洪雖自覺態度溫和,但陸育新等人聽來卻無異於斥責。
正常來說她情緒管理很到位,極少有事能讓她如此生氣到失態,顯然這次她真的是不吐不快。
看着早就被清場的大殿,朱景洪便知寶釵是有備而來。
“誰不想去?”陸育新冷聲問道。
寶釵接着說道:“看來這兩天參與大事王爺很得意,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如此倒也在情理之中!”
雖然他是在笑,但其實心裡已笑不出來,他發現自己確實有些安於現狀,或許往後真的連捱罵資格都沒有。
這話聽着更不對味兒了,於是朱景洪走向了寶釵,隨後問道:“寶釵,你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
可他才進銀安殿內,就看到東側偏廳之內,寶釵正坐在書案後的椅子上,懷裡抱着一隻貓正伸手撫摸,彷彿沒看見進入殿內的朱景洪。
聽到張臨這話,便有侍衛喊道:“張百戶,咱們可剛下值,這就要去練?”
“哦?如此說來,我這還真是長臉了!”陸育新笑着答道。
在陸育新二人領着侍衛加練時,朱景洪已回到了王府之中。
今天朱景洪心情還算不錯,所以他在進入內府之時,還忍不住哼唱起前世的歌謠。
“成天參與大事,不斷往是非場裡去,您真覺得自己聖眷在身,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一旁張臨跟着答道:“是啊……臣等都盼着您來呢!”
“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你們本該……”
“他說風雨中這點兒痛算什麼……”
如今不但人沒請到,反而還被訓斥了一番,他倆感到尷尬其實也挺正常。
這是朱景洪的最後一句,所有人都認真的聽着,並在道謝保證後目送朱景洪離開。
然而他才走出東華門,後面就傳來呼喊他的聲音,朱景洪轉過身便發現是陸育新等人。
而聽了這些話,朱景洪確實有些醍醐灌頂,此時他感覺自己清醒了許多,然後便感到後背有些發涼。
他從西北迴來時,就打定主意要低調,可回京後歷經彈劾屁事沒有,就讓他不自覺的飄了起來,把最開始定下的處事之策都忘了。
“寶釵……我確實錯了!”
“你自己不知道,如今多少人等着看你笑話?又有多少人在背地裡尋伱錯處?”
“當年教你下棋時,我便講過一着不慎滿盤皆輸的道理,棋輸了還可以從頭再來,你若是輸了……府上這麼多人是何下場?”
雖然話裡的意思依舊嚴峻,但寶釵語氣明顯平和了許多,頗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
看着走到眼前的妻子,朱景洪伸手扶住寶釵雙肩,而後說道:“多謝王妃提醒!”
“我確實得意忘形,你這當頭棒喝來得好啊!”
眼看朱景洪是真聽進去了,寶釵才真的安心了一些,而後她又說道:“我可聽人說了,因聖上屢次留中彈章,已有官員上奏辭官!”
“而且聽她們說那意思,只怕接下來還有更多人追隨其後,爲了搞垮你他們已經是傾盡一切了!”
寶釵口中的“她們”,指的便是命婦圈子,她的朋友圈非常之廣,認識的人不比朱景洪少。
“你要知道,如今金陵清丈還未結束,父皇又要在江南和浙江推行清丈,朝中和當地士紳大有人想挑事,於父皇而言維持朝局穩定,便是當下最要緊的事!”
“而你……就是最破壞穩定的人,你說你能有多安全?”
聽到這些話,朱景洪神色越發凝重,這些情況他其實都知道,但都被他選擇性的忽略了。
優勢在我,被我玩成了有事宰我,這可真是丟死人了……朱景洪心中痛罵自己。
見朱景洪面露思索,寶釵接着說道:“還好如今大禍未至,及時挽回還來得及,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倒覺得……你該退一退了!”“如何退?”
“找個由頭讓父皇罰你!”
這個辦法簡單粗暴,但確實非常好用,而關鍵在於要掌握好度,否則有可能得不償失。
“嗯!”朱景洪點了點頭,便在想該如何操作。
整理着朱景洪的衣襟,寶釵擡頭看着他的下巴,接着說道:“還有,既然要退,不如退遠一點!”
“退到多遠?”
“京城暫時別待了,咱們搬到城外去住些日子,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襄王府產業極多,單皇莊就有好幾個,每個裡面都建有宅院,本就是給他們休閒的地方。
說真的,離開京城出去住,朱景洪多少有些捨不得,畢竟城外實在太枯燥了。
可他也知道此言不虛,於是便答道:“倒也不是不行!”
大致議定了策略,他二人也沒閒下來,而是繼續討論着這件事,關乎王府存亡他倆都不敢怠慢。
很快又是兩天過去,寶釵的消息確實比較準,在第一名官員上奏辭官後,緊隨其後又有十幾名官員跟進。
但他們訴求的重點,已經從彈劾朱景洪指向了自己,言稱自己所上奏章全被留中,預示着自己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既然皇帝不信任,那這官就沒法做了,所以他們乾脆選擇辭官。
雖然既沒有指責皇帝,也未提及朱景洪的“惡”事,但其實還是衝着朱景洪去的。
到了這個時候,皇帝也不好過於偏袒,先是把這些人辭官奏本留中,然後在此前彈劾朱景洪的奏章裡,選了幾分讓司禮監送到了內閣。
彈劾的奏章讓內閣處理,皇帝這是對此前多番彈劾的迴應,也算是給朝臣們做了受理此事的姿態。
內閣很快給出了擬辦意見,建議皇帝申飭朱景洪,糾正他的那些不正之風。
只是申飭,擬出這樣非實質性的懲罰,顯然內閣對此也非常謹慎。
十月二十五日,朱景洪接到了申飭的詔書,而後他是越想越氣,於是他便往宮裡去了。
當然,這是他跟寶釵商議之後的行動。
來到幹清宮外,朱景洪被告知皇帝召集六部九卿,正在暖閣內商議要事。
於是朱景洪只能等,這一等就是將近兩刻。
等候的時間裡,朱景洪也聽了議事內容,乃是有關於浙江兩地清丈事宜。
西北打仗也好,興建水師也罷,都需要消耗大量銀子,所以朱鹹銘要想盡辦法撈錢。
可惜議事並不順利,這些朝堂高官們雖表面贊同,但大多都點出了清丈存在的問題,建議不要操之過急。
甚至就連主導此事的趙玉山,也不是太支持皇帝連推兩省。
最終議事不歡而散,在皇帝心情不太好的時候,朱景洪未經通報便進到了暖閣內。
“爹……您處事不公,兒子不服!”
正扶額苦思,聽到這話朱鹹銘驟然擡頭,然後就看到已進殿內的朱景洪。
“誰讓你進來的?”
面對皇帝呵斥,朱景洪沒有正式回答:“爹……您聽信讒言,處事不公,兒子不服!”
敢在皇帝面前說“不服”的人,當今天下確實沒兩個人。
以至於此事,朱鹹銘氣得目光森冷,他發現眼前這小子很久沒挨廷杖了。
“不服?從你去到西北到現在,彈劾你的奏疏至少上千道!”
“若不是看你孃的面子,就你在西北那些個事,朕早就撤你的職了……”
“得了便宜,還敢到朕面前放肆,你簡直要翻天了!”
站起身來,朱鹹銘指着眼前仍不服氣的小子,罵道:“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目無尊長僭越無禮,居功自傲目無法紀,惹得朝廷動盪天下不安,你還有臉到朕面前鬧騰……”
“看看你兩位兄長,讀書明理朝臣讚頌卓有賢名,你再看看你自己……你哪有一點兒皇家嫡嗣的尊貴?”
“爹……”
聽到這裡,朱景洪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他覺得必須要辯解兩句。
“就因爲朝臣幾個彈章,您就把我貶低得一文不值,難道兒子當真一無是處?”
雙手攤開,朱景洪略顯激動道:“現在我又啥都比不上四哥六哥了,那此前您何必讓我總督西北軍務?”
“某些人只盯着我的錯處,嘰嘰喳喳挑我的刺,引得不明所以者參劾於我……”
一屁股坐到旁邊凳子上,朱景洪接着控訴道:“他們待在京城裡風花雪月,自以爲是指點江山之時,卻不見兒在西北親冒鋒鏑,帶領將士們爬冰臥雪,才連連大敗噶爾大軍!”
聽到這裡,朱鹹銘心緒多少有些觸動,他想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在皇祖父去世之後,就在沒人替他遮風擋雨,連戰連捷的他同樣深受朝臣指責,直到十二年前他結束了這一切。
沒理會皇帝神色轉變,朱景洪又站起身說道:“哦……事到如今仗打贏了,他們就跟瘋狗一樣撕咬兒子,想盡辦法尋兒的錯處,這不是過河拆橋嗎?”
可惜當年我與老頭子,就沒有過這般直抒胸臆,以致父子相疑最終反目……朱鹹銘依舊回憶着從前。
“爹……他們可以過河拆橋,但您不能卸磨殺驢啊!”
言基於此,朱景洪取下頭上翼善冠,而後湊近到皇帝面前,指着屋頭說道:“您看看這兒……這道疤是鐵胄給壓的!”
說實話,他所謂的那道疤,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
把冠帽放在御案上,朱景洪又解開了領口釦子,露出裡面一道疤說道:“您看看……這是準噶爾騎兵的箭傷!”
所謂的箭傷,說實話也就小指頭大小,因其作戰時穿的兩套重甲,所以箭矢貫穿甲冑後便已力竭,最終也就讓他擦破了兒皮。
至於傷口,早在西北就長好了,只是稍微留了點兒疤而已。
隨即他又擼起袖子,正要說話卻被朱鹹銘拍桌子呵斥:“閉嘴!”
於是朱景洪就閉嘴了,他相信這次至少也是一次庭杖,如此也能真正堵住所有人的嘴。
“就你身上有傷?受點兒傷又算個什麼?”
說實話,剛纔那一刻朱鹹銘有股衝動,想讓眼前這小子親眼瞧瞧,他親爹身上又爲大明留下了多少傷。
甚至有些傷痛,直到現在還折磨着他。
但朱鹹銘是皇帝,他不可能跟朱景洪一樣退衣服擼袖子,於是他便呵斥道:“你好歹也做過統兵大將,卻一副委屈至極的樣子,跟婦人一樣跌跌不休,在朕的面前哭啼攪鬧……簡直丟盡了朕的臉面!”
“殿中武士!”
隨着朱鹹銘一聲呵斥,幾息之後四名侍衛出現在暖閣外,神色堅毅目光炯炯。
“把他帶出去,令東廠打二十……三十廷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