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皇帝已然換好便袍,慢悠悠的走向一旁的椅子。
從一側宦官手中接過茶盞,朱景洪小心遞到老爹面前,同時說道:“以前聽王妃念過一句詩,叫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那時王妃說得天花亂墜,於兒子看來也就十四個字,沒什麼意味……”
“可在哈密城下,看着我軍戰死的將士,兒子當時就想起了這句,想着戰死將士們的家人還盼着他們回家,頃刻間大勝的喜悅蕩然無存……”
“當時兒子不禁在想,若是當日兒子有個好歹,母后和寶釵又該何等傷心,念及於此當真心有餘悸!”
朱景洪這一次說了很多,全都是有感而發的內容,更讓朱鹹銘高看了他幾分。
只不過,朱景洪的最後一句話,卻讓皇帝心不太舒服。
難道老子就不擔心你?
“如此說來,你西北你不打算去了?”朱鹹銘慢悠悠說道。
雖然小兒子的成長令他滿意,但作爲皇帝朱鹹銘還是問出了這句,其意也在於試探朱景洪的心意。
只聽朱景洪斬釘截鐵答道:“打死兒子也不去了!”
他立的功實在是太大,如今自然要給自己降降熱度,此事他在返京路上已考慮很久,如今張口就應了出來。
沒有評價朱景洪這句話,朱鹹銘笑着問道:“那伱接下來有何打算?”
“第一件事,就是先生兒子,免得有小人亂嚼舌頭,還以爲兒子做那事不行呢!”
朱鹹銘剛接過茶,只喝了一口就被這虎狼之詞嗆着了,連續咳嗽了三次才停了下來。
咳咳……
清了清嗓子,朱鹹銘方問道:“聽說你此番回京,身邊還帶了兩個女子!”
“錯了……兒子帶了三個!”
朱鹹銘當然知道他帶了三個,他想要說的是琪琪格二人。
沒理會朱景洪插科打諢,朱鹹銘直接問道:“那木部的丫頭且不說,你還把那準噶爾的女子帶身邊,你不知道她是阿拉布坦的女兒?”
“兒子當然知道!”
“知道你還把她帶身邊?”朱鹹銘皺眉問道。
“兒子好色!”
“你……”
朱景洪的這句迴應,當真是言簡意賅,而且顯得無可辯駁。
“爹,此前兒子一直說,看事情要有格局,您怎麼就不聽呢!”
這話確實聽着耳熟……朱鹹銘心中暗道。
“只要您把天下坐穩了,管她是誰的女兒,兒子想要誰就是誰……”
“別說是區區阿拉布坦,就是天王老子的女兒,兒子若要也得給!”
天王老子?這不說的就是我……朱鹹銘心感怪異。
“混賬,胡說什麼!”朱鹹銘呵斥道。
“兒子妄言!”
“算了,看在你立了些功的份兒上,此事也就由着你了!”朱鹹銘一副不想管的態度。
私留準噶爾叛臣之女在身邊放在常人身上當然是死罪,可在朱景洪這裡則可大可小,結果如何全看皇帝心情。
“去坤寧宮,給你娘問安吧!”朱鹹銘擺了擺手。
一會兒他還得看奏本,所以沒工夫和朱景洪瞎扯,便擺手示意小兒子趕緊滾蛋。
“是!”
離開了大殿,直到走出了幹清門,朱景洪纔是真的鬆了口氣。
剛纔他看似輕鬆詼諧,實則每句話在路上都推敲過,甚至還專門練了神態語氣。
“十三爺……”
聽到熟悉的招呼聲,朱景洪擡頭向前望去,就看到了迎面趕來的陸育新等人。
在陸育新幾人身後,雖然多數都是熟人,但朱景洪也看到了些新面孔。
每年龍禁衛都要選拔侍衛,出現新人是很正常的事,只好多走動新人也就成了舊人。
“育新,升百戶了?”
朱景洪離京時,陸育新就才升隊正,不到一年竟又升了一級,不得不說是非常之厲害。
龍禁衛是儲備將領之所,這裡的百戶外放就是千戶或參將,已經是非常高的職務。
“僥倖,僥倖……”
與其他一些人打過了招呼,朱景洪方說道:“我得去坤寧宮,後面再跟你們說話!”
“十三爺慢走,臣等改日再來叨擾!”
朱景洪離開了,但他卻又沒離開,只因他還存在衆人議論之中。
“今日得見十三爺,果真英雄本色……”
“大丈夫當如是也……”
“陸百戶,你說過些日子邀十三爺打馬球,他會來嗎?”
聽到有人發問,陸育新答道:“那是自然!”
別看陸育新答得篤定,其實他心裡也沒什麼底,無法確定能否把朱景洪請來。
再說坤寧宮這邊,皇后正跟寶釵說話。
若是以往,皇后必會把三子一女叫齊,然後在坤寧宮舉行一次家宴,然而今天她卻沒這麼幹。
其原因有二,一是皇后精神不大好,沒有那個心思去籌辦;二是她被老四老六氣到了,眼下根本不想看到這倆傢伙。
“所以繕國公府,就沒去找回面子?”
面對皇后的好奇,寶釵笑着答道:“他們家老太君跟媳婦說,這件事本是他們有錯在先,如今就當是長個教訓,不必再與人爲難……”
毫無疑問,這婆媳之間是在聊八卦,這是從古至今都避免不了的事。
只聽皇后道:“她一把年紀還知分寸,比起賈家那位可好多了!”
能與繕國公府老太君同列,賈家便只有賈母一人。
對此寶釵沒有接話,畢竟太子妃元春就出自賈家,說人家壞話也不太好。
“這小子爲何還沒過來?”
誰知皇后話音剛落,就聽外面傳來朱雲笙的聲音:“娘……十三哥來了!”
皇后還沒答話,就聽外面又傳來一道聲音:“三妹,你咋咋呼呼作甚?這麼大的人還不懂規矩?”
“規矩?十三哥你還懂規矩二字?這皇宮裡最不守規矩的就是你了!”
“放肆,有你這般和兄長說話?”
聽着外面傳來的吵鬧聲,楊清音失笑道:“你看看……這纔回來,就攪得不安寧了!”
雖是在抱怨,但寶釵還是清晰感受到,皇后娘娘此時心中的喜悅。
“母后,媳婦出去看看!”
從寶釵臉上,楊清音也看出來了思念之色,於是說道:“你去吧!”
“是!”
提起裙襬,寶釵行禮後就向殿外走去,動作太快以至於釵環搖動,相互間碰出了“叮叮”聲。
“這丫頭……也這般毛毛躁躁!”皇后露出了作爲母親標準的笑容。
再說大殿外,朱景洪站在臺階下,正跟臺階上的朱雲笙理論。“我這頭一天回來,你就尋你哥哥的不是?你可真是好妹妹!”
“誰讓你先說我?”
“我還說不得你?”
眼看這兄妹二人鬥嘴,跟在朱雲笙身旁的黛玉和湘雲都笑了。
尤其是黛玉,此刻直勾勾盯着朱景洪看,想上前接話卻又沒那勇氣,讓她在欣喜的同時又深感懊惱,直接在心裡罵自己不中用。
倒是湘雲“磊落”一些,上前分辨道:“十三爺,你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竟跟公主一個弱女子計較,傳出去就不怕被人笑話!”
目光掃向湘雲,朱景洪上下打量了幾眼,方纔說道:“雲丫頭,你長大了……”
頓了頓,才聽朱景洪接着說道:“連你也來教訓我了!”
湘雲躲到朱雲笙身後,輕聲說道:“十三爺可別不識好人心,我可是爲了您的名聲着想!”
眼看朱景洪的目光,隨着湘雲移動而移動,朱雲笙頓時警覺起來,以爲自己這兄長又有企圖。
然而朱景洪目光只在湘雲身上短暫停留,隨後就掃向了一旁的黛玉,也發現後者也在看着他。
雖然黛玉急忙移開了視線,但她那“癡癡”的眼神,還是被朱景洪敏銳捕捉到了。
這丫頭,顯然也是想我了……
正當朱景洪想要上前,與黛玉攀談幾句之時,寶釵卻從大殿內走了出來,將他的注意力引了過去。
站在門口,看着闊別已久的丈夫,寶釵本以爲自己會格外激動,但最終她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不是她不想說話,而是她有些哽咽,已經說不出話來。
夫妻二人兩兩相望,這一刻時間彷彿靜止。
在他二人深情相望時,朱雲笙三人觀察着他倆,相互之間議論起來。
“十三哥這是怎麼了?”
朱雲笙話才說完,就聽湘雲答道:“莫非是出去太久,已經認不得寶姐姐了?”
這時黛玉插話道:“雲丫頭,你若再敢胡說,小心寶姐姐罰你!”
然而下一刻,寶釵淺笑開口道:“興許雲丫頭說得對,西北那麼多新鮮人和事,他忘了我也屬正常!”
朱景洪走上臺階,來到妻子面前說道:“寶釵……我可日夜都思念着你,又豈會把你忘了!”
“這話你也就騙騙英蓮她們,我卻是一個字都不信!”
伸手抓着寶釵,朱景洪一邊把她的手往胸前按,一邊說道:“我這話皆是出於真心,不信你來摸摸看……”
雖說是夫妻二人,可週圍有那麼多人,如此親暱也實在過分了些,寶釵慌忙間便掙開了去。
“你幹什麼!”寶釵低聲斥道。
看着臉上掛滿紅霞的寶釵,朱景洪瞬間生出一股熱氣,但最終還是被他憋了回去。
“回來就跟笙兒拌嘴,也就你做得出來,趕緊進殿去……母后還等着你!”
言罷寶釵轉身進殿,在招呼了朱雲笙幾人,朱景洪隨後也就跟進了殿內。
“兒子叩見母后,唯願母后身體康健,萬壽無疆!”
看着眼前大變樣的兒子,楊清音神色平和,關切道:“起來,快起來!”
待朱景洪起身,楊清音來到他面前,同時上下打量起他。
“沒受傷吧?”楊清音問道。
朱景洪答道:“娘,兒子聽您的話,之後從未上過戰場,又豈會受傷!”
“你還好意思說,誰讓你親上戰場?朝廷那麼多的官兵在,有何須你去逞能?”
“你知不知道,爲娘得知你親上戰場,心裡是何等憂心?”
“你若有個好歹,娘豈不……”
皇后的指責,飽含的是母親的慈愛,這讓朱景洪深受感動,一時間也不敢油嘴滑舌,只能老實聽訓並安撫老母親。
當然寶釵也沒閒着,又是替皇后順氣,又是遞絹帕又是端茶水,一時間他們三人都挺忙的。
好一番數落之後,皇后才坐回了位置,詢問起兒子在西北的見聞。
對此,朱景洪是怎麼有趣怎麼說。
剛好這時朱雲笙也溜了進來,她是專程來聽故事的,跟她一起進來的黛玉湘雲也是如此。
西北的許多事,朱景洪也是聽別人說過,但這不妨礙他跟別人講。
就這樣,很快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到了要吃午飯的時候。
將好此時,皇帝也趕了過來,除了皇后衆人都出去迎接。
因有了皇帝在,現場氣氛就拘謹了不少,侃侃而談的朱景洪也變得話少了。
“啓稟陛下娘娘,太子睿王到了!”
雖然沒得到邀請,可兒子來給親孃問安,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太子二人趕了過來。
除了他倆,元春和陳芷也過來了,頓時讓這坤寧宮氣氛更詭異。
本來朱鹹銘還算不錯,可當太子和睿王到了,他的臉色就沒有好看過。
雖然睿王夫婦想盡辦法活躍氣氛,可最終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把自己活成了笑話。
一番沉悶午膳之後,皇帝便讓朱景洪去寧壽宮,畢竟他是專門趕回來拜壽,總得去老爺子面前露個臉。
朱景洪早就想離開,聽到此話便帶着寶釵告辭了。
他夫妻二人走了,太子和睿王幾人也沒留多久,便很識趣的一起告辭離開。
待子女們離開,皇帝夫婦便去到了暖閣,同時揮退了所有宮女宦官。
“這兩個混賬,還好意思過來!”朱鹹銘沒好氣的說道。
“差不多就行了,他倆變成這樣子,你也有責任!”
“我……”
朱鹹銘本想要辯解,可最終沒有多說話,因爲他知道自己確實有責任。
二人沉默了一陣,朱鹹銘突然問道:“十三媳婦的事你問了沒有,她怎麼說?”
“問了,她承認是她指使!”楊清音隨口答道。
“哦?她這麼做什麼意思?”朱鹹銘皺眉問道。
指示錦衣衛做私事,嚴格來說也是犯忌之事,但朱鹹銘沒有追究的想法。
情況如何已經很清楚,他現在只是不明白寶釵這樣做的意圖。
於是楊清音答道:“她怕事情鬧大,會損了皇家的顏面,所以授意錦衣衛動手!”
聽到這話,聯想到當衆鬥氣的老四和老六,朱鹹銘忍不住感慨:“她雖年少,卻有這般心胸,實在難能可貴!”
“只是就得多受些委屈!”楊清音答道。
雖然已搞清楚怎麼回事,但爲了維護皇家的臉面,這件事就只能冷處理,所以流言事件不會有人受罰。
朱鹹銘感嘆道:“老十三這小子,雖不愛讀書進學,選妻的眼光卻準得很,當日認準了薛家丫頭,我還說他是鬼迷心竅,如今看來……這小子纔是真的慧眼識珠!”
這話楊清音就不愛聽,當即反駁道“不愛讀書怎麼了?又不消他爲官做宰,再者說即便他不通文墨,不也成了國之柱石?”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朱鹹銘當即轉移話題,問道:“你那個侄女,打算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