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在焦順的刻意逢迎下,賈政先是道出了多年積鬱,繼而又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直乘興喝的酩酊大醉這才罷休。
因見他突然伏在桌上鼾聲四起,焦順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外面喊人,便有七八個丫鬟、僕婦,簇擁着王夫人走了進來。
沒等王夫人開口吩咐,兩個身強力壯的僕婦攙起賈政,又有兩個小丫鬟挑着前後照應,四個人輕車熟路的將賈政送到了東間安歇。
王夫人則是邁着端莊的步子,來到了焦順面前,慈眉善目的笑道:“你是我孃家出來的,又是在咱們府上得的爵位官職,我心下實拿你當子侄一般看待,如今既又和老爺投了脾氣,往後在家中常來常往,在衙門裡也要互相照應纔是。”
因年紀差着不少,且焦順又是王家的家生子出身,故此她也就沒有避諱男女之別。
“是我多承老爺關照。”
焦順急忙謙辭了一句,隨即又露出些尷尬情態,訕訕道:“我也巴不得能如此,可因爲今兒在衙門裡壞了名聲,倒不好再牽連政老爺,完後怕也只能在家中聆聽些訓示了。”
王夫人聽他說剛在衙門裡壞了名聲,心下不由的大爲詫異,蓋因賈政素來最重名節,先前還爲此恥於和焦順同衙爲官。
現如今焦順既在衙門裡壞了名聲,卻怎麼丈夫竟還特地設宴請他,且又能推杯換盞其樂融融?
越想越覺得奇怪,於是急忙細問究竟。
焦順便將自己逢迎聖意、借力打力的事情,簡略的說了一遍——主要說的還是前者。
蓋因他刻意引逗王夫人追問,就是篤定她必然會對皇家的事情格外關心。
不出所料,王夫人果然也是對前者加倍的關注。
聽完之後她臉上笑容更勝,又一疊聲的道:“這算什麼壞了名聲?似咱們這樣的人家,可不就該以陛下爲重麼!”
她如今最看重的是兒子,最倚重的是女兒,偏這兩者的前程,全都維繫在皇帝身上。
故此凡是和自家有關,又能讓皇帝龍心大悅的事情,她都喜聞樂見心心向往。
歡欣之餘,王夫人便命人取了副頭面首飾,拿盒子裝了遞給焦順:“把這給你娘捎回去,不拘是她自個用,還是拿來賞人都成。”
“這……”
因那明晃晃亮閃閃的,怕沒個三五百兩銀子置備不齊,焦順略一遲疑,王夫人便不悅道:“怎麼,難道還嫌是我用過的?”
“怎麼會!”
焦順這才雙手接過,笑道:“那我就替我娘謝太太的賞了。”
王夫人這才滿意。
又交代了幾句持家過日子的言語,便由着焦順告辭離開。
卻說等出了客廳,玉釧兒因見大爺捧着盒子,忙上前接在手裡,又忍不住好奇的掀開蓋子掃了一眼。
只這一掃,她兩隻眼睛就拔不出來了,竟是被那珠光寶氣的迷了心竅。
先前她雖也在這院子裡伺候過,可梳妝打扮的差事,卻哪裡輪的到她?
故此這還是頭一遭,見到這些首飾擺在盒子裡的模樣。
焦順在一旁見狀,不由得啞然失笑,又暗生警覺。
要說這通房丫鬟貪財,倒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但往後卻是斷然不敢交託給她什麼權柄了。
可香菱雖在這方面品性極好,可那萬事不爭隨遇而安的性子,怕也不是能管家的材料。
說到底,自己身邊就缺個如平兒一般的人物。
可惜……
焦順嘆了口氣,扯着玉釧兒出了院門,見她仍是魂不附體的樣子,便順勢攬了她入懷,嘴裡笑罵道:“這沒眼界的!爺既是在工部爲官,身邊還能少得了巧匠?你若乖巧懂事些,湊一副好頭面又有什麼難的?”
玉釧兒頗有些小心思,性格也未必有多討喜,但素日裡伺候自己卻堪稱盡心竭力。
單隻爲這一條,也當哄她幾句。
卻說被那威嚴滿滿的官袍裹住,玉釧兒先就暈了七分,又聽焦順許下空頭支票,當下早把什麼奧援不奧援的忘了個乾淨。
幾乎沒有猶豫,就把王夫人囑咐自己‘風聞奏事’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講給了焦順聽,
這也是王夫人小覷了焦順,沒料到焦順短短月餘功夫,就已經深深紮根在她心下。
但王夫人意圖在自己身邊佈置眼線,卻倒早在焦順的預料之中。
聽玉釧兒這般坦承,他也就順水推舟的道:“咱家有什麼好瞞着她的?往後再有什麼好消息,你儘管報給她就是。”
這句話的重點,自然是在‘好消息’三字上。
這倒與玉釧兒最初的想法不謀而合。
她口中乖巧的應了,因又想起姐姐的說辭,便忍着心下醋意,曲意逢迎道:“我瞧香菱姐姐今兒大好了呢,回去要不要再備了浴桶,讓她再幫爺鬆快鬆快。”
但她畢竟不是個大度的,說完之後又忍不住補了句:“其實我也大好了呢。”
焦順聽的心下一動,刻意貶損道:“她雖比你大些,實則卻是個豆腐捏的,遠不如你筋道堪嚼用,偏她又理會不了爺的意思,着實敗興的緊。”
玉釧兒聽得正自歡喜,卻不料焦順忽然低頭耳語兩兩句,她一臉喜意登時僵在了臉上。
好半天才紅頭脹臉的擠出句:“她要肯依,我也、我也全聽爺的!”
……日後可能會變成福利的省略號……
與此同時。
滿面疲態的隆源帝,也興沖沖的尋到了賈元春面前,將個捲了毛邊兒的小冊子,遞到她面前:“愛妃這幾日抽空將上面的批註、評語刪去,再選那涉及百工民生的,重新抄錄裝訂成冊!”
元春見是隆源帝在潛邸時,悄悄收集編撰的太祖語錄,不由奇道:“陛下上回不是說朝中阻力甚大,要暫緩推行太祖的革新之政嗎?”
隆源帝順勢在她嫩如凝脂的臉上掐了一把,嘿笑道:“這還要多承虧了你家那下熱門——原本只是隨手下了步閒棋,誰成想他一個奴籍出身的,倒和朕想到一處去了!”
說着,又略略道出了由來始末。
元春聞言也是心下暗喜,先前因賈政胡亂上本,惹得皇帝大爲不滿,她只當這輩子都指望不上家裡幫襯了,不想竟又冒出焦順這員福將!
不過欣喜之餘,她也怕焦順貪功冒進,鬧出什麼亂子來,再牽扯榮國府頭上。
於是忙道:“雖是好事,卻怕太過刻意了些,且他纔剛剛上任就急於行事……”
“刻意怕安徽省那麼?這更證明他是個心裡有數的!”
隆源帝不耐煩的一揮手,打斷了元春這‘自謙’的言辭,又道:“且西夷都打到家門口了,卻那還容得朝廷按部就班慢條斯理?正要急些纔好!”
切實有些話,他也不方便在元春面前說的太透。
世宗皇帝因得位不正,急於收買朝中權貴,結果導致勳貴勢大難制。
正因如此,文景皇帝與太上皇在位時,便刻意擡舉文官集團,結果卻重又走上了文貴武賤的老路。
在隆源帝看來,此二者皆不足取。
唯有沿着太祖設想的道路另闢蹊徑,才能重現開國時威加海內的盛景!
想到心中那些籌劃,他來回踱了幾步,口中嘟囔道:“且看他借力打力的手段,似也略通權謀之道,往後……”
不過說到半截,隆源帝又收住了話頭,搖頭輕笑道:“再瞧瞧吧,且看這步閒棋,還能給朕帶來多少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