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想知道賈家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
自打薛姨媽身體不適,她接手了家裡大部分的事情,包括外面的賬本子和家裡的大賬本以後,薛寶釵就知道了王夫人從她們薛家拿到了多少銀錢,又都是以什麼樣的藉口拿走的,最後事情的結果又是如何的,她都是看在眼裡。
每翻一次家裡的賬本,薛寶釵的心就會被刀割一次。
什麼爲了我們薛家,這些銀錢不就是填了無底洞麼?哪一次是真正爲了我們薛家呀?
每確認一次王夫人拿走的金錢的確切數目,薛寶釵就再一次感受到王夫人對她們薛家的欺瞞和敷衍了事。
那麼多的銀錢,就是丟進了水裡,還有個響動呢,丟給了這位好姨媽,就好像餵了這世界上最貪得無厭的蟒蛇,說不定等哪天她胃口變大了,就足夠吃掉整個薛家了。
薛寶釵非常清楚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可是她除了想盡辦法遊說自己的母親之外,就只有盡力周旋。她是個女孩子,做不得外頭的主兒,好在她是個聰明的,比着父親留下的舊帳,她也摸出了一些門道。雖然女孩子的身份註定了開拓不足,可是要薛寶釵守成卻是綽綽有餘的。
薛寶釵計算過,她們母女二人真正的開銷並不是很大。
日常的吃食點心什麼的,這個小院兒裡就有廚房,自己帶着人做會省很多的銀錢,而且自己家的鋪子裡的夥計們大多家裡也是有田地的,隔三岔五地也會孝敬她們母女。所以這食材這一塊兒略略填補些也就夠了。冬天的炭、夏天的冰,以薛家的財力,她們就是要用也有限。炭火什麼的也容易,比較難得的是夏天的冰。好在薛寶釵是在金陵大的,雖然看着體豐,卻也不是受不住熱的人。即便偶爾短了,也不會覺得這三伏天非常難過。
自己的模樣好,身段好,天生的衣架子。即便是外頭鋪子裡積壓下來的衣料子,經過家裡精心調教的丫頭們的巧手之後,自己穿出去也是極好看的。自己再動手做一點別具一格的小東西,或者是一個荷包,或者是一個香囊,或者是一個扇墜兒,也足夠了。絕對不會輸給別人。
而且自己的身份在那裡擺着,就是打扮得huā枝招展的,也會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自己招搖,還不如現在這個樣子,倒是能夠混一個勤儉持家的好名聲。至於自己的母親更是寡婦,也只能往素淨裡打扮。
想着自己的身份,薛寶釵又是微微嘆了口氣,放下了手裡做了一半的大紅肚兜。
她也是嬌生慣養地長大的,她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兒里長大的。若是論容貌,她的確不會比別人差,如果說規矩,她也絕對不會比那位老太太失色,就是最難出彩的文采,她也下過苦功。
可是,就是因爲自己的身份,到了這裡,還被下面的奴才們瞧不起。
薛寶釵心裡別提有多漚了。
她知道,林家姐妹有個做高官的父親,即便是沒有朝廷的冊封,人家也有驕傲的資本,薛寶釵不怨;她也知道,迎春有個一等將軍的父親,即便是庶出,人家也有無視她的資本,薛寶釵也不怨;她也知道,史湘雲是史家的嫡長女,即便是父母雙亡,人家也有夾槍帶棒的資本,薛寶釵也不怨;她還知道,探春的父親也是個官兒,即便賈政是萬年員外郎,人家依舊有敷衍的資本,薛寶釵依舊不怨。
可是這些都是人上人,一出生就是主子,薛寶釵自然不敢跟對方比,可是下面的那些丫頭們怎麼說呢?
她們都是奴僕,是賤民,有什麼資格對我指指點點?
每每看到那些人在角落裡竊竊私語,看到她就扭頭走開,薛寶釵就很想發火,很想將那些奴才拿下問罪。
可是,薛寶釵不敢。或者說,現在的她還沒有這個資格這麼做。
這些人都是這榮國府的奴才。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即便是奴僕,這些人在家裡也是呼奴喚婢的大財主,像賴嬤嬤之流的,家裡的子孫還是個有功名的。如今的薛家已經沒有這個底氣找讀書人家的麻煩了。
惹不起,也只有躲得起。
在榮國府裡住着的薛寶釵就只有一個忍字。
最難堪最丟臉的日子早就過去了,還有什麼能比哥哥剛剛出事兒的那會兒更加難熬的?最難過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好日子總有一天會來的。
抱着這樣的想法,薛寶釵百忍成金。
她一方面照顧着家裡,一方面越發和氣了,對着榮國府裡大大小小的奴才都端着笑臉兒。而且這笑臉兒也越發真誠。以前大家小姐的傲氣也都收了起來。
榮國府裡,不論是哪裡的奴才,都可以去薛家的那個小院兒坐一坐。薛家的那個小院兒裡的丫頭們都是傻冒兒,跟她們耍錢,就等於無數的外快。跟她們玩一個下午,抵得上她們兩三個月的月錢。更不要說還有上好的點心吃。就是吃不完,拿了帕子包走,對方也不會說什麼的。
就是通過這樣的手段,薛寶釵慢慢地滲透進了賈家那些奴才們三生活,並從那些來打牌的人的嘴裡掏出了無數的秘辛,包括賈敏在世的時候,賈母派人送到揚州去的有問題的香囊,也包括了賈母算計林如海的事情。
再知道賈母王夫人商議的具體日期和算計林如海的具體手段之後,薛寶釵就有一股子衝動,將事情捅給林家知道。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即便薛寶釵再無知,她也知道,這次江南的鹽商將會有**煩了,估計大部分的現有的鹽商都會被清洗。也就是說,揚州那邊的鹽商業協會被大量的清洗,這也就意味着原來插針難入的鹽商這個圈子將會出現巨大的空缺,也就是說,隨着揚州的那些鹽商們被清洗,朝廷將需要大量的商人販鹽,從而保證內陸的百姓們不會缺鹽。誰下手快,誰就能夠弄到鹽商的資格。
薛寶釵很想從裡面分一杯羹。
她甚至想過,藉着自己打探來的消息,跟林家換取鹽商的資格。她看得明白,鹽商大批落馬,只怕鹽政上的那些官兒也不好過。朝廷讓原來不是管鹽政的江南省承宣布政使司處理鹽商問題,就是因爲對現有的鹽政的不滿。也就是說,對新一批的鹽商的篩選,作爲江南省承宣佈政使的林如海比現任的揚州巡鹽御史和揚州知府都有話語權。
只是薛蟠是個不能成事的,薛寶釵自己又是個女子,就是得到了這鹽商的資格,只怕也只能是便宜了別人。
薛寶釵很糾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鹽商啊。只要成爲鹽商中的一員,那就意味着她們薛家的未來是躺在那裡收錢了啊。
薛寶釵承認,自己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
可是她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鶯兒是丫頭,這樣事情,她是沒有資格知道的,而她的母親薛姨媽卻是一個沒有多少主見的人。如果薛姨媽是個有主見有決斷的人,那麼,薛家就不會淪落到現在的地步。她薛寶釵還要讓自己的丫頭們故意輸錢給賈家那些三等僕役了。
找誰會比較好呢?
薛寶釵很清楚,這件事情絕對要瞞着自己的那位好姨**。至於別人,寧國府就不要說了,她根本就進不去。賈敬對榮國府這邊防範甚嚴,等閒不會放榮國府這邊的人進去。她薛寶釵的身份也見不到上面的賈敬、賈珍、尤氏三位主子。至於惜春,似乎也不在寧國府裡的樣子。
如果問探春,且不說探春會不會幫這個忙,只怕這裡她才找到了探春,那邊王夫人就得了消息了。
賈寶玉那邊就更加不要說了,他根本就不是能夠商量這種事情的人。
李紈,自己該不該去找李紈呢?
在賈母好轉,大房又搬回去的情況下,似乎整個二房除了李紈就沒有人能夠跟她說這種事情了。
問題就在於,李紈素來是個沒有多少存在感的人,因爲賈珠的關係,王夫人對李紈母子也不好,自己跟李紈之間的交情也平平。李紈會不會幫自己還是兩說。
可是薛寶釵思前想後,也只有來找李紈了。
她知道,卯時之前,李紈就要去王夫人跟前立規矩,即便王夫人不會跟李紈多說一個字,李紈還是要伺候王夫人梳洗。等時間到了,李紈就會跟着王夫人一起去給賈母請安。回來李紈還要伺候王夫人用飯,用完飯,就是王夫人處理家事的時間。李紈草草地用完了飯,還要繼續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直到傍晚的時候,賈政回到內宅了,李紈纔有時間回到自己的屋子。可是這個時候,都快要掌燈時分了,各處值夜的人也要換班,最是人多嘴雜,如果叫人看見了,只怕又是一場風波。
想來想去,薛寶釵還是決定行險。
先在賈寶玉的屋子裡多坐一會兒,跟那些丫頭們多說幾句話,等時間差不多了,再往榮禧堂過來,正好從夾道往李紈的院子裡去。等從李紈的院子裡出來,走探春那邊,正好挨着自己住的院子的小門。
這樣想着,薛寶釵就收拾了幾件給李紈的首飾,也收拾幾樣給賈蘭的小東西,自己仔細裡攏在袖子裡,收拾好了,帶着鶯兒便往賈寶玉的絳芸軒裡來。
賈寶玉正在屋裡無聊呢,聽說薛寶釵來了,更是興高采烈,連聲叫請。一個才留了頭的小丫頭打起了簾子,讓薛寶釵進去了。
薛寶釵急行幾步,挨近牀前,湊近賈寶玉的臉,好生看了一看,道:“看起來好多了。也許過兩天就好了。”
賈寶玉道:“真的?來人,拿西洋玻璃鏡子來。”
賈寶玉也是個臭美的,自己拿着鏡子左照照右照照,沒一會兒,就將手裡賈母特地讓人給他找來的鏡子一丟,道:“好什麼呀?我早上看的時候,也就這個樣子。”
薛寶釵道:“你一天要照好幾回鏡子,自然是不覺得。不信,你問問鶯兒,是不是好多了?”
鶯兒見此,趕緊道:“是啊,寶二爺,婢子有些日子沒有過來了,倒是覺得二爺比上回見到的要好多了。”
賈寶玉聽了兩眼放光:“真的?也是呢,我一心想着快點好起來,倒是沒有想過這個是急不來的。”
賈寶玉一面招呼薛寶釵坐下,一面仔細打量薛寶釵。俗話說女大十八變,薛寶釵正在變的年紀上,原來珠圓玉潤的臉龐越發白裡透紅,隱隱的,還帶着些秦可卿的感覺,那一副杏眼桃腮、欲語還羞的樣子,讓賈寶玉忍不住想湊上去咬一口。如果不是薛寶釵手裡抱着小手爐正好隔開了他,只怕他真的就啃在了薛寶釵的臉頰上了。
因爲被小手爐磕了一下,賈寶玉這才注意到薛寶釵戴着昭君套、披着大發燒的斗篷。
賈寶玉道:“姐姐怎麼穿着這一身來了?可是外面下雪了?”
薛寶釵自己去了斗篷,坐在鶯兒剛剛搬來的繡huā墩上,口中道:“是啊,已經飄了半天的雪huā了。你還是躺着罷,仔細着涼了。”
賈寶玉不好意思地籠了籠身上的錦被,道:“寶姐姐,這些日子,我一直都悶在屋子裡頭,姐妹們也不來。就是雲妹妹也有一兩個月不見了,更不要說林大妹妹林妹妹了。我都一整年都沒有見到她們了。如今,也就寶姐姐和三妹妹會來看我。”
薛寶釵愣了愣,道:“寶玉,太太不是每日裡都過來的麼?還有老太太,即便是老太太自己不便過來,這每日裡還不是遣上三四回的丫頭麼?”
賈寶玉撅起了嘴巴,道:“可是噢還是覺得不好過啊。以前,光我屋裡的丫頭們就二三十個,結果如今,你看看我屋裡,大丫頭就只有雨嘉麝月碧痕幾個在了,下面的小丫頭也不夠。屋裡冷冷清清的,我心裡也難受。”
薛寶釵聽了,第一時間的反應不是回答賈寶玉的話,而是滿心的淒涼。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姑娘不想一世一雙人、幸福一生?這樣捧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真的可以託付終身麼?
薛寶釵看着印在牀沿上的那把小小的西洋鏡子裡的自己耳朵上墜着的銀杏耳墜子,心裡不但悽苦,更多的是諷刺。
薛寶釵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這副道學的樣子,至少在家裡的時候,她也是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女孩子,原來在家裡跟着嬤嬤們學習規矩,知道了些許外面的事情的時候,她的心裡就是不安的。
啊,原來宮裡是那個樣子啊?原來規矩這樣用可以讓我免去這麼多被人刁難的可能性啊?
可是到了這榮國府裡,薛寶釵發現,原來自己從嬤嬤們那裡知道的,不過是鳳毛麟角。女孩子在這個世界上要經歷的苦難遠遠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原來自己的家世根本就是拿不出手的,原來自己要做宮女也要靠走後門的,原來人家家裡的僕役,自己也要賠笑臉的,原來自己根本就不夠資格被別人尊爲小姐,原來那些丫頭們叫自己一聲姑娘也有那麼多的不耐煩。
原來自己一直在坐井觀天。
曾經坐井觀天的薛寶釵是快樂的。她的世界就那麼大,她看到的也就那麼多,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她就是大家閨秀,她就是受人尊敬的存在。
可是現在的薛寶釵是不快樂的。因爲被人拿來比較的人是她,因爲被人比下去的人是她,因爲僅僅是家世,就要對別人極盡奉承的人是她。
知道得越多,薛寶釵就越不開心,瞭解得越多,薛寶釵就越痛苦。
就跟她吃的冷香丸一樣,可不是泡在了苦汁子裡了?
以前,放在薛寶釵面前改變命運的有兩條路,第一條進宮被深受薛家信任的王夫人一手斬斷,第二條,就只有嫁入豪門,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可是,京師不是金陵。在金陵,的確有不少世家子迎娶了商家女做正妻的,這裡面也不乏甄家這樣有權有勢的人家的嫡系少爺。
可是這裡是京師。
來到京師的薛寶釵發現,自己的夢想是那麼的遙遠。
真的太過遙遠。
京師裡,門閥聚集,等級也格外森嚴。不要說她們薛家了,就是這榮國府,因爲不講究尊卑,不但上門的客人少,來邀請榮國府女眷過府做客的人家更少。就連邢夫人,原來在榮國府裡的時候,幾乎就只有蝸居在後huā園裡的份兒,可是出去了以後,這邀約就不斷,反而在榮國府裡作威作福、一言九鼎的二太太,從來就沒有這種邀約。
薛寶釵忍不住捫心自問。
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麼?這就是自己要的飛上枝頭變鳳凰?沒有爵位、沒有官位,也沒有別人的認可,這還是自己想要的豪門生活麼?薛寶釵再一次地遲疑了。
帶着給李紈賈蘭的東西,在外面晃盪了一圈,薛寶釵又回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