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是個假道學,道學先生真正的規矩禮儀神馬的,他從來就沒有學進去,更不要說那些學問了。唯有道學先生的架子,他學了個十足十。除了該王夫人伺候的日子,他是能不來榮禧堂就不來榮禧堂的。
榮禧堂裡的王夫人聽說自己的丈夫來了,心裡微微一嘆,還是擺開了排場,將賈政迎了進去。
賈政和王夫人已經是老夫老妻了,彼此都非常地熟悉。
兩個各自歸座之後,小丫頭們上了茶果,屋裡就只剩下他們夫妻二人跟幾個心腹之後,賈政才道:“寶玉屋裡的那些犯事兒的丫頭呢?”
“回老爺,老太太的話,都賣得遠遠的了。”
“真的?”
“是,老爺。這事兒是周瑞去辦的。老爺儘管放心。”
賈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心中的鬱結都吐出來一般:“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這樣簡單的道理,寶玉屋裡的那些丫頭們都不知道麼?之前已經惱了一次風箏了,這次又來孔明燈。你是怎麼管教下面的丫頭的?”
王夫人只得道:“是妾身的錯,沒有給寶玉挑兩個好丫頭。”
“你錯的不止是這個。寶玉屋裡的丫頭是你挑的,沒有調教好,自作主張也就罷了。她們到底年輕又是爲了寶玉。可是這後花園裡的婆子們和那邊看屋子的人都沒有一個知分寸懂規矩的麼?如果這後花園子裡看守着的婆子阻攔一下,說不定她們就不會放孔明燈了;如果那邊看守屋子的人多兩個,也就不會等火那麼大了才被發覺。”
王夫人只能躬身答道:“老爺,是妾身的錯兒。妾身以後會注意的。”
賈政心頭的火氣一上來,就把手裡的杯子砸了:“下次?你還想有下次麼?你是不是嫌我的事情不夠多啊?你知不知道外頭的流言有多難聽啊?啊?你還想下次?大哥一家子如果有了意外,你以爲朝廷會把爵位傳給一個有弒兄的嫌疑的人?賈家嫡支又不是沒有人了。”
王夫人道:“老爺,您哪裡聽來的話?不過是一場意外,哪裡就這般嚴重了?”
賈政更加惱火:“是麼?還不嚴重?你要記得,因爲我們一直老實,所以在外頭纔沒有什麼話。但是,大哥纔是這座府邸是正經主子。我們住在這裡,包括你當家的事兒,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的。如果大哥有什麼事兒,就是老太太也敵不過朝廷的旨意,更不要說你我。你要牢牢地記住這一點!”
王夫人聽見賈政這樣不客氣,只得微微低頭忍耐。什麼叫外頭沒有什麼話?如果不是她哥哥王子騰之前擔任京營節度使多年,外頭纔不會這麼幹淨呢。道理?道理價值多少兩銀子一斤?在權勢面前,道理他**都是狗屁。如果真的道理有用,那麼那位大老爺也不會一直都憋屈在後宅了。
只是作爲妻子,王夫人是不能跟賈政頂嘴的。只是她的態度越是恭順,賈政就越來勁。
正在賈政說得起勁的時候,卻聽見外頭有人急巴巴地跑來道:“老爺、太太,老太太請兩位過去,說是外頭出了大事兒了,請老爺太太過去。”
王夫人剛剛還在腹誹賈政膽小、沒事兒找事兒呢,聽見這丫頭大呼小叫的,還直直地闖進來,撞見了她在賈政面前丟臉的樣子,頓時怒了:“什麼大事兒小事兒的。一點子雞毛蒜皮的事情,你們也這樣來榮禧堂大呼小叫?”
賈政道:“還不知道是誰惹的禍事呢。”
王夫人不敢跟賈政犟嘴,只好跟在賈政的身後去榮慶堂。
顯然,這件事情不小,因爲賈赦邢夫人帶着賈璉王熙鳳夫婦也來了,就是寧國府的賈敬也帶着兒子兒媳到了。賈政王夫人進去以後,趕緊給賈母行禮,又見過邊上的賈敬和賈赦邢夫人夫婦,接受了小輩的禮,這才各自歸座。
賈母看了看自己的大兒子大兒媳婦,再看看自己的次子和次子媳婦,微微皺了皺眉,卻很有些不願意舊事重提的樣子。作爲最後的大贏家,賈母很清楚,這把火的背後的是是非非根本是說不清楚的。
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這把火,而是她剛剛得到的消息。
賈母咳嗽了一聲,道:“叫你們來是告訴你們兩件事情。第一件是你們妹夫在江南出事兒了。遇見了錢塘江大潮,連屍首都沒處找去。第二件便是聖上在宮裡得了消息,已經昏厥了。”
賈母那低低的聲音和話語裡的信息讓屋子裡瞬間變得更加安靜。
賈敬到底是讀書人出身,也中過進士,沉吟了片刻道:“敢問老太太是哪裡得來的消息,知道聖上身體不適的?”
賈母皺眉道:“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路子。”
想起了之前賈母的異想天開,賈敬皺着眉頭道:“老太太,我們這樣的人家,只要沒有大錯兒,再榮華富貴上兩三代也是自然的。有些事兒能不做還是不要做爲好。”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兒上的意思。有關聖上身體安康之事,不是我們這樣的臣子之家能夠打聽的。我們只要等着就好。”
賈母看着賈敬,道:“你們東府自然不用愁這些。只要有蓉兒媳婦在,自然可保蓉兒的將來。我們西府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賈敬眯着眼睛道:“老太太,您說什麼呢?蓉兒的將來是他自己掙的,這麼到了老太太的嘴裡,蓉兒怎麼就成了那種靠着女人上位的人了?如果蓉兒是那等沒有出息的人,他會願意去南邊做一個小小的照磨?會放着大好的公子哥兒的日子不過,去挨別人的折騰?老太太,你也太看輕我們寧國府了。”
賈母哼了一聲,道:“算了。我叫你們來,是想問問你們。聖上身體不適,你們都有何打算。”
賈政當即就道:“老太太,我們當然是忠君愛國,不做有違聖恩之事了。”
賈母皺了皺眉,賈政是她最心愛的兒子,她自然不會當着別人的面給賈政沒臉。她盯着賈敬道:“大侄兒,你也別怪我這個堂嬸多嘴。沒錯,你手裡是有個蓉兒媳婦,可是皇家要翻舊賬也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到了那個時候,蓉兒媳婦就是你們寧國府的催命符。你還是好好想想纔是。”
賈珍不顧自己父親的臉色,趕着問道:“那老太太的意思是……”
賈母對賈珍的識相非常滿意。她知道自打賈敬回來以後,賈珍就憋屈得很了。這次的搭話就是一個很好的契機。只要她在後頭小小地推動一把……
賈母微微帶着一點得意一點自滿,道:“你們忘記了,蓉兒媳婦就是出身再尊貴,這義忠親王已經是老黃曆了,不頂事兒了。甚至她有點兒不乾淨,很可能被皇家找麻煩……”
賈敬道:“老太太,您胡說什麼呢?蓉兒媳婦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您怎麼能夠這樣說她?”
賈母道:“難道我說錯了麼?別的不說,就說她的身份,明明她應該呆在義忠親王府的,結果她卻瞞天過海地到了養生堂,又莫名其妙地進了秦家,然後配了蓉兒。雖然說聖上不得不認了她,可是這心結依舊在。你以爲蓉兒媳婦的事兒以後就沒有人翻舊帳了麼?”
賈敬道:“就是翻舊賬又如何?蓉兒媳婦的事兒是當今聖上認下的。當今聖上對義忠親王一脈一向寬宏,自然是不會翻舊賬的。至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能夠這麼容易就推掉當今聖上的話麼?”
賈母道:“沒錯,無論是不是太子上位,將來是不太可能翻舊賬。可是被冷落、坐冷板凳是很有可能的。說不定你那個寶貝孫子這一輩子就只能做個小官兒,讓別人磋磨了。”
“你!”
聽見賈母如此咒自己的孫子,賈敬自然是不高興的。他還想跟賈母爭吵一番,就被賈母舉手攔住了話頭:“好了,我們叫你們來,不是爲了蓉兒媳婦那一點子事情,而是爲了我們賈家的將來。我們東西兩府的爵位跟林家的爵位可不一樣。林家的爵位是世襲罔替的,我們賈家的爵位是代代將等的。如今看着我們東西二府風光無限,可是再過幾代,只怕就跟平民百姓一般無二了。你們就捨得讓自己的子孫後代淪落爲布衣白丁?”
賈敬道:“蓉兒在江南做得極好……”
“極好?當真極好?怎麼跟我這個老婆子聽說的不大一樣呢?”
賈母見寧國府的人終於聽她的話了,更是擡高了頭:“甄家那邊已經送來了消息。林如海在江南出了大事兒了,跟着林如海做事兒的蓉兒也有**煩了。”
賈敬一愣,道:“胡說。如果蓉兒真的有事,那蓉兒媳婦那邊不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賈母道:“那當然,林如海在揚州巡鹽御史的位子上的時候,就跟揚州的那些鹽商們結下了冤孽。這次他巡視錢塘江的水利,正好中了人家的算計。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只怕已經葬身魚腹屍骨無存了。”
賈敬一下子就木了半邊的身子。他還以爲自己幻聽了。
賈赦雖然混賬了一點,其實還是很在乎這個妹夫的。當即就道:“老太太,此話當真?妹夫真的遇上大事兒了?”
賈母道:“沒錯,甄家送來的信件上說,你妹夫視察鹽官鎮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呆在鹽官鎮上的那些鹽商,雙方起了衝突,然後被大水給一併捲了去。到如今,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賈珍道:“那蓉兒呢?”
“蓉兒聽說是林如海的屬官,自然是跟着你姑爹一起行動的。你們也知道那些鹽商們是什麼德行。沒事情還要鬧出事兒來呢。這次你姑爹以出事兒,那些鹽商的家人就把你姑爹的宅子和官衙都給圍住了。眼下杭州知府跟揚州知府正等着彈劾你姑爹呢。聽說江南很多官吏都聯合起來了。”
林如海巡視鹽官鎮下落不明,衆鹽商縱橫江南省伺機鬧事。
這兩件事情可都不是小事兒。
賈敬當然是知道那些鹽商們背地裡的勾當,甚至他還知道,那些鹽商們背後可少不了的以甄家爲首的地頭蛇們的影子。如今榮國府這邊跟甄家的關係更近一點,如果榮國府不幫忙,只怕這寧國府嫡支就要斷了。
想到了這裡頭的關節,賈敬也只好對賈母緩了顏色。
賈母也知道賈蓉對寧國府的重要性。眼下最主要的就是安撫住寧國府,讓寧國府跟着她一起行動。所以,賈母道:“放心。這次錢塘江決堤,蓉兒正好在會稽一帶檢查秋糧入庫的情況,倒是沒有跟着林如海一起出事兒。不過,林如海跟他下面的人被大水捲走,到現在都沒有消息也是事實。只是,蓉兒就是有些死心眼兒,居然想跟着林如海一條路走到黑。我們賈家和金陵的甄家跟那些鹽商的關係不錯,每年那些鹽商們給我們家的孝敬也不少。你是不是寫信跟蓉兒說說,讓蓉兒別老逮着那些鹽商們不放啊?”
賈敬道:“老太太,您不是也說了麼?蓉兒是管着秋糧入庫的事兒的,跟鹽商們又有什麼關係?蓉兒又沒有把那些鹽商們怎麼樣了。”
賈敬可是非常清楚史書上記載的牆頭草的命運的。他可不認爲賈蓉在得罪了那些鹽商們之後,再回去討好,會換來那些鹽商們的好臉色。不被別人小瞧了纔怪。
賈赦也覺得賈母說得有些不像,乾脆道:“老太太,您方纔是說妹夫出事兒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外甥、外甥女兒她們知道了不?”
賈母道:“你以爲人人都像我們家,消息這樣靈通?這消息是剛剛中午的時候送到的。我把你們叫來,就是要跟你們說說林家這幾個孩子的事兒。她們年紀小,又沒有個正經的長輩照顧,老是這個樣子也不是個事兒。我想着,把這幾個可憐的孩子接到身邊,好生照顧着。”
賈母的話題轉得有些生硬,可是在場的人都沒有心情計較這個了。眼下還有什麼事兒逼林家這塊肥肉更加吸引人的?林家的人脈、林家的聲望、林家的爵位,還有林家這數代以來積攢下來的鉅額的財富。可以說,對於賈家來說,林家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們急需的。
如今林如海出事了,林家如今只有那幾個孩子,最大的兩個還都是女孩子,可以說,至少二十年之內,林家是不會出現在金鑾殿之上的。而且,如果運作得好,林家四代列侯,百餘年的積累使得林家的傢俬成爲囊中之物將不是問題。
至少王夫人的眼睛在一想到林家的財富的時候,兩隻眼睛冒出了精光。賈敏還在家的時候,王夫人就已經進門了。賈敏跟林如海定親的時候,林家送來的聘禮和賈母給賈敏準備的嫁妝,王夫人也都看到了。王夫人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她生來聰明,又當了這麼多年的家,更是通過這些年賈敏給賈母的禮物和自己孃家的門路將林家的財產估算了個七七八八。王夫人甚至還知道,林家所有的產業加起來,絕對不少於五百萬之數。
這在京裡家資在這個數以上的家族沒有幾個。
更何況,自打林家姐妹買了兩座山以後,那滿山的玉石瑪瑙更是紅了王夫人的雙眼。每次看到林家姐妹,王夫人就想着如果那兩座玉石瑪瑙山石自己的就好了,如果立下那麼多的功勞而得到朝廷冊封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每每想到這個,王夫人就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自己的兒子是個有來歷的,可是這樣大的功勞爲什麼不是自己的兒子的,卻是那兩個黃毛丫頭的呢?
自打林家兩個女娃子受了朝廷的冊封,王夫人的心裡就不知道有多麼不痛快了。
同樣糾結的,還有賈母。自己的外孫女兒立了大功得了冊封,她自然也跟着臉上有光。可是,這外孫女兒又如何比得過自己的親孫子?如果這不是外孫女而是自己的孫媳婦立下的功勞,那麼得了好的,還不是她的孫子和賈家?
與王夫人不同的是,賈母一直非常遺憾。這兩個孩子爲什麼就這麼一點點大呢?如果他們年紀再大一點又做了親,眼下進入聖上的眼、飛黃騰達的,還不是她的孫子?
賈母在心中再一次肯定了,這兩個外孫女兒也是有來歷的,如果能夠跟她的寶貝孫子湊成堆兒,將來自己百年以後,自己的孫子,還有這榮國府也不用愁了。賈母在心中其實是瞧不起賈璉出去做事兒的。她覺得賈璉做的事兒瑣碎又無趣,白白地浪費了時間。堂堂榮國府的公子哥兒去給別人打下手,實在是丟人。
這樣想着,賈母就道:“老2家的,你明天去林家一趟,務必要把林家兩個丫頭接過來。”
王夫人很不舒服。可是她不敢違逆賈母的話,也只好應下了。
邢夫人知道賈母的算計,不過她一貫是給人不怎麼聰明的樣子,所以,她照例就裝着一副無知的樣子道:“老太太,您這是……”
“不關你的事情。”
邢夫人心裡嘔得直想吐血,空中卻還要客客氣氣地道:“老太太,媳婦兒這不是糊塗着麼,纔跟您請教來着。弟妹畢竟是這府裡的當家太太,沒有讓弟妹親自登門去接小輩兒的理呀?”
賈母道:“既然這樣,那就鳳丫頭去。總之,一句話,要把林家兩個孩子都接過來。”
王熙鳳在邊上道:“老太太,雖然說老太太有話,孫媳婦兒是義不容辭的。只是見了林大妹妹林妹妹,孫媳婦兒又該怎麼說呢?林大妹妹的脾氣可不小,尋常的理由可遊說不了她。如果說了實話,只怕她更加不願意來了。”
賈母皺了皺眉頭,道:“林大丫頭的確不是個好脾氣的,你跟她說了也無妨。反正這事兒宮裡遲早是要遞出話兒來的。不過,你要跟她說明白。以前她們姐妹能夠在京裡平安無事,那是因爲她們父親在,看在她們父親的份兒上,沒有人敢整她們。可是眼下不一樣了,她們的父親出事兒了,這京裡跟鹽商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的人家也不是一家兩家的。以前畏懼於林如海不敢動手也就罷了,可是眼下可不一定。你一定要跟他澄清厲害,讓她們姐弟幾個來我們家小住。我這個糟老婆子雖然年紀大了,也沒有多大用處了。可是作爲親外祖母,護着我那可憐的女兒留在這世上僅有的一點子骨血還是辦得到的。”
賈母說得傷感,讓屋裡的幾個人都說不出話兒來。等賈敬帶着兒子兒媳婦走了以後,賈母立即就賈赦邢夫人和賈璉王熙鳳這幾個大房的人都趕了出去,獨獨留下了賈政和王夫人。
賈政王夫人在賈母的屋子裡又呆了一會兒,說了許多話。他們到底說了什麼話兒,整個宅子裡基本沒有人知道。不過,接下來的日子,王夫人的心情一直都不大好。
那頭,賈赦邢夫人帶着兒子兒媳出了榮禧堂,登上馬車準備回家的時候,賈赦將賈璉叫到跟前,對賈璉道:“跟你媳婦兒說說,這差事反正意思意思地跑一趟就是了。如果你姑姑家的幾個表弟表妹都不願意,你也不要強求。老太太,老太太的脾氣有些古怪,當不得真。”
說完,不等賈璉回話,賈赦就帶着邢夫人上了馬車,先回去了。
賈璉回到自己的馬車裡,跟王熙鳳這麼一說,夫妻兩個也有了主意。
其實大房這邊都很清楚,這榮國府裡的規矩,真真是連最起碼的一層遮羞布都快沒有了。至於賈母的想法,大房的這幾個也能夠猜到一點。無非是想着讓賈寶玉定下林家的女兒,好少奮鬥個幾十年。只是,無論是賈璉還是王熙鳳,其實他們的心裡都很清楚,賈母的這番算計,一定會落空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