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爲別的,有一件爲難的事,老爺託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屋裡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辦這件事麼?”鳳姐兒聽了,忙陪笑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那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閒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麼左一個右一個的放在屋裡。頭宗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二則放着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麼?這會子躲還怕躲不及,這不是‘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嗎?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勸纔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羣,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刑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鬍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屋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是不知老爺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鬧起來。”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只知奉承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爲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一經他的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爲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個不靠,一言不聽。如今又聽說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子,勸也不中用了,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那裡信的?我竟是個傻子!拿着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着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這麼着。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着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着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衆人也不能知道。”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就死了。我心裡想着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要是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兒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着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氣性的丫頭,雖如此說,保不嚴他願意不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后過去,他要依了,便沒的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風聲,叫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着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才我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擡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裳。鳳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孃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要跟了去,老太太要問起我過來做什麼,那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兒,便出來,假託往王夫人屋裡去,從後屋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門前過。只見鴛鴦正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一面說,一面便過來接他手內的針線,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兒。”看了一看,又道:“越發好了。”遂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綾襖,青緞掐牙坎肩兒,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瘢。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的。”鴛鴦聽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滿府裡要挑個家生女兒,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做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裡。你比不得外頭新買了來的,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誰知竟叫老爺看中了!你如今這一來,可遂了你素日心高智大的願了,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說道:“這有什麼臊的?又不用你說話,只跟着我就是了。”鴛鴦只低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還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願意做丫頭!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裡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了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爽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麼不稱心的地方兒,只管說,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呢?——這也是理。等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屋裡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裳,因屋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揹着人說起話來,聽他那個主意,未必肯。也只說着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量。依了還猶可,要是不依,白討個沒趣兒,當着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着走了你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到鳳姐房裡商議去了還必定有人來問他,不如躲了這裡。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便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見鴛鴦滿臉惱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把方纔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都告訴了他。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我只想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的,什麼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我心裡卻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先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證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說話,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覺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後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着走出來。問:“什麼事情?也告訴告訴我。”說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纔的話說了,襲人聽了,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下作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兒。”鴛鴦道:“什麼法兒?”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兩個都不願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了寶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壞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爲難的事,拿着你們當做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饒不管,你們倒替換着取笑兒。你們自以爲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遂心如意的。你們且收着些兒罷,別忒樂過了頭兒!”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爲難,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平兒襲人笑道:“真個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已經這麼着,臊會子怎麼樣?你們不信,只管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着;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你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只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着,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他們當時找不着你的爹孃,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裡沒有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只說:“姑娘們請坐,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說:“什麼話,這麼忙?我們這裡猜謎兒呢,等猜了再去罷。”鴛鴦道:“什麼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裡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着罵道:“你快夾着你那?倫燉肓蘇飫錚?枚嘧拍兀∈裁礎?沒啊?坑質鞘裁礎?彩隆?抗值萊扇佔蟻勰餃思業難就紛雋誦±掀牛?患易傭頰套潘?嶁邪緣賴模?患易傭汲閃誦±掀帕耍】吹難廴攘耍?舶鹽宜馱諢鸝煥鍶ァN胰艫昧襯兀?忝峭饌泛嶁邪緣潰?約悍餼土俗約菏薔艘?晃乙?壞昧嘲芰聳保?忝前淹?瞬弊右凰酰??烙晌胰ィ 幣幻媛睿?幻嬋蕖F蕉??死棺湃八?{捎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犯不着拉三扯四的。俗語說?的好:‘當着矮人,別說矮話。’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着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麼過的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說這話,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拉三扯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孃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着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由他罵去,我們犯不着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調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鴛鴦氣的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罷了。
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裡藏着做什麼?我們竟沒有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爲往四姑娘房裡看我們寶二爺去了,誰知遲了一步,說是家去了。我疑惑怎麼沒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裡來了。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後來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還沒見我呢。”三人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誰,卻是寶玉。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裡來着?”寶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你走了來,我想來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來了哄你。看你揚着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又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等着你到了跟前,嚇你一跳。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的。我探頭兒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們兩個,我就繞到你身後頭。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裡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罷,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有了。”
鴛鴦已知這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屋裡去睡,豈不好?”說着,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吃茶,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纔的話俱已聽見,心中着實替鴛鴦不快,只默默的歪在牀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親,鳳姐因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他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的媳婦來,細細說給他。那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了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幫着搶白我,說了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邢夫人聽了,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他們如何知道呢?”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把他打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個影兒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幫着說什麼來着?”金家的道:“平姑娘倒沒在跟前,遠遠的看着倒象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着。”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來,告訴我家來了,太太也在這裡,叫他快着來。”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他纔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什麼事情?”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上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着,人事不知,叫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混賬!沒天理的囚攮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唬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着。一時金文翔來了,小麼兒們直帶入二門裡去,隔了四五頓飯的工夫,纔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纔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纔明白。
且說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叫他家去。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給他,又許他怎麼體面,又怎麼當家做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回去回覆賈赦。賈赦惱起來,因說道:“我說給你,叫你女人和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着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後誰敢收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明兒我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們的腦袋!”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盡,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看見,忙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他嫂子怎麼說,今兒他哥哥又怎麼說,“因爲不依,方纔大老爺越發說我‘戀着寶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着衆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着!嗓子裡頭長疔!”原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着,一面回手打開頭髮就鉸。衆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衆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這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妹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爲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着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
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不象我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着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着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着拉起他來,說:“快起來,斷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和衆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個‘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麼着,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着修了這輩子,來生託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咧。”說的衆人都笑起來了。
丫頭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出去。要知端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