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林家養子
林澤不知道那兩個教養嬤嬤的到來,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但是至少有一點他非常清楚。那就是賈敏的身體似乎真的有了很大的氣色,原先連說幾句話都會喘個不停,現在卻能坐在炕上閒話幾句了。
府內的事情,依舊有條不紊。賈敏一面將養着身體,一面時常讓黛玉過來學着管家,好像生怕時間不夠用一樣。林澤心裡隱隱地有些不安,可是這些不安卻無人能講,只好在每個月的書信裡聊表一二。
不得不提的是,水湛在那兩個嬤嬤來了之後不久,就又離開了。林澤親自送他上了船,那一天難得的放了晴,一片碧波江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着粼粼的波光。水湛臨走時,眼中多有不捨,可是林澤卻知道他家裡早已經催了好幾趟,想必定有什麼事情吧,當下便笑道:“三哥,來日方長,咱們還能再見的,何必這樣兒女情長?”
說得水湛也笑了,只揉了揉他的頭髮說:“你說的很是,就此一別,日後再見。”
離別的氣氛渲染的很好,又是寒冬臘月的天氣,瑟瑟的寒風颳得人臉上都生疼。林澤站在岸邊目送水湛離去,心裡卻十分疑惑。他這個三哥,向來最愛行陸路的,怎麼這次卻換了船行呢?不過,也不礙。
自此後,仍舊每月一封書信,言辭之間與往常並無二樣。林澤便把當日的疑惑拋之腦後,每日都去黛玉和林瀾那裡看看。
“好啊,又貪嘴。”
才一進門,就瞧見林瀾鼓着腮幫子,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說不出的可愛。林澤伸手戳了戳那鼓鼓的腮幫子,只笑道:“必是吃了好吃的,怕我來搶了?”說着,便湊過去嗅了嗅,又擡頭笑道:“原來吃的是芙蓉酥。”
“唔,唔唔!”好不容易纔把嘴裡塞得滿滿的芙蓉酥嚥下去,林瀾便睜圓了眼睛問:“哥哥,你怎麼知道呀?”
林澤斜睨了他一眼,心道:一股子的芙蓉酥香味,你當我鼻子是裝飾麼?可是臉上卻是笑意淡淡,也不搭話。只拿了溫熱的茶水親自喂林瀾喝下了,才道:“昨日教你寫的字可寫了?”
聽到這話,林瀾的小臉頓時皺成一團,見林澤笑意漸收,忙拽着林澤的袖口撒嬌道:“我原準備現在就要寫的,偏哥哥來了,正好哥哥看我寫罷。”
林澤不置可否,林瀾便乖覺地跑到桌後鋪開宣紙,有模有樣地開始臨摹起林澤寫的字來。林澤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見他握筆姿勢和落筆力道都十分規矩,便也放心下來,只往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對青梅道:“青梅姐姐,勞煩你走一趟,去看看姑娘那裡現在忙不忙?”
青梅便領命去了,林瀾手下一頓,也擡頭道:“青梅姐姐,我這裡還有一碟芙蓉酥呢,也煩勞青梅姐姐帶去給姐姐嚐嚐罷。”林澤便笑道:“難不成你姐姐還貪你這些東西吃,咱們家獨你一人愛吃這些甜膩的東西罷了。”見林瀾撅了嘴,只好搖搖頭,笑道:“也罷了,便是你的心意。”又想着,到底回頭去了黛玉那裡,這芙蓉酥還是要落在瀾兒的肚子裡,也不過多走幾步路而已,便對青梅點了點頭。
青梅便笑着接過裝了點心的小食盒,福身告退了。
這邊林澤只笑道:“東西也帶去了,你也該定下心寫字了。否則……”拖長了聲音,見林瀾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看過來,林澤只笑道:“否則便不帶你去姐姐那裡了。”
聽得林瀾“哇哇”叫了兩聲,立刻凝神定氣地開始運筆寫字。林澤探身去看,果然又比之前的字寫得更加工整了一些,心裡不由地有些得意,想着這法子當真好用,日後還得這麼用着纔好。
不多時,林瀾便臨好了三大張大字,林澤一一的看了,也讚了他一聲。側頭,就見林瀾眼睛晶亮晶亮的,顯然是開心至極的樣子,便失笑道:“知道你心急要去姐姐那裡呢,這便換了衣裳去罷。”
黛玉仍住在和賈敏相鄰的院子,從林瀾這裡過去也不算很遠。只是進了院子,林澤還是先帶着林瀾去給賈敏請了安。賈敏正在炕上和綠柔覈對公帳,見林澤和林瀾來了,也放下賬本,只笑道:“多早晚的這時候往我這裡來?是來看我的呢,還是去找你姐姐的?”說着,拿手摸了摸林瀾的臉頰,觸手溫暖,便知他不冷。
林瀾聽賈敏這樣問,便紅了臉挨在賈敏身側說:“我是來看太太的,順便去看看姐姐。”
賈敏只笑着摟了他,一面拿小點心喂他吃了幾口,一面又問他近來身體怎樣,看書寫字怎樣。林瀾年紀雖不到四歲,可是口齒已經比半年前又伶俐的不少。賈敏一一問來,他也一一作答,聽得賈敏連連點頭,便又側頭去看林澤。但見林澤臉上含笑,一雙清亮的眸子溫和如水,眉宇間的氣質更加溫潤了,便道:“這半年裡,倒是你照顧的他這樣周到。”
林澤便躬身道:“太太何故如此說,瀾兒是我的弟弟,我自該如此的。”
賈敏聽罷,沉默了一瞬,盯着林澤脣角溫和的笑容看了一會兒,才點頭笑道:“是,你說的很是。”說完,便低頭摸了摸林瀾的發頂,見林瀾一派天真爛漫,嘴角也不由地勾出了一抹笑痕。
林瀾聽着賈敏和林澤的話,便笑道:“太太,哥哥每日都要我吃好些東西,瀾兒都胖啦!”說着,就握着賈敏的手去摸他鼓鼓的小肚子,只道:“可是哥哥還那樣瘦,他是不是要把瀾兒喂成一隻小豬哥兒呀?”
說得滿屋子的丫鬟也抿嘴笑了,綠柔便上來道:“說不得大爺是這樣的心思。”果然,連賈敏和林澤也笑出聲來,只林瀾一人眨巴着烏溜溜的眼睛不解其意。
見林瀾如此,賈敏只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你哥哥怎地會把你喂成一隻小豬哥兒呢,又亂想了不是?”說完,就見林瀾好似鬆了一大口氣一般,賈敏卻突然笑道:“我們的瀾兒,本來就是一隻小豬哥兒呀!”
說罷,賈敏自己先笑了,林澤也輕咳了咳,脣邊的笑意越發的深了。那邊的綠柔紅杏早笑作一團,林瀾只鼓着腮幫子,一副“我不理你們”的樣子。
滿屋子氣氛融和,林澤側頭去看賈敏,見她臉上泛着紅暈,溫婉清秀的容貌配着脣邊的笑容,說不出的好看。心裡只想着:太太這樣的臉色,大約是要痊癒了罷。
賈敏只摟着林瀾又笑着說了幾句,見林瀾也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小孩子家撒嬌的樣子,便又哄了兩句。林瀾從小是林澤帶着的,性格里還是有一些地方和林澤十分像。比如說:護短,還有,對家裡人從不曾真正生過氣。頂多就是撅着小嘴賭個氣罷了,哪會較真呢。
賈敏似是也發現了這一點,內心真的有些五味陳雜。她算不得是一位好妻子,也算不得是一位好母親。對林如海,她又敬又愛,可是爲了孃家的臉面,卻多次要林家忍氣吞聲,助長了那起子賤.婦的氣焰;對黛玉和林瀾,雖是她所出,可是這些年裡,她能給他們的教養卻十分有限。對林澤……賈敏不由地輕嘆一聲,這個孩子太穩重太成熟,小小年紀乖巧懂事得讓她連想要插.手的地方都找不到。何況,他把弟弟妹妹照顧的這樣好,她還有什麼能不放心的呢?
賈敏摸了摸林瀾的發頂,只溫聲道:“瀾兒,切不可和哥哥置氣。哥哥的話,便和我的話是一樣的,你日後一定要聽哥哥的話,知道嗎?”
林瀾看了看賈敏,又看了看林澤,只半知半解地點了點頭。賈敏便笑着對紅杏道:“你好生地送了二爺先去姑娘那裡,我和大爺還有話要說。”
紅杏便福身牽了林瀾的手,兩人往黛玉那裡去了,留下屋內只有賈敏、林澤和綠柔三人在。賈敏似乎有些疲憊,揉了揉眉心,便歪在炕上,只低聲對綠柔說:“你去外面罷,讓我們母子自在說話。”
林澤見綠柔躬身退下,心裡自知賈敏必是有話要和自己單獨說。可是見賈敏如此神色,又總有些不大好的預感,只道:“太太是不是累了,不如等太太有精神的時候讓人去叫了我來說話罷?”
賈敏只搖了搖手,便擡頭半坐了起來,笑道:“哪裡這樣嬌弱,有些話,錯過了時機便再說不出口了。”說着,只伸手拉了林澤在炕沿坐了,又道:“好孩子,我還沒有謝你。”
林澤很是不解,謝他?謝他什麼?
“你爲玉兒找了那樣好的兩個教養嬤嬤,日後縱……玉兒也儘夠了。”說着,話音中卻隱隱染上了悲意。
林澤聽懂了,忙勸道:“太太身子正是要大好的時候,如何說出這樣的話來,沒得白讓自己不舒服。”又想着,那兩個嬤嬤是水湛找來的,其實和自己並沒有多大關係,現在承賈敏這樣的謝意,總有些不好意思。
賈敏卻不管他如何想,只道:“好孩子,那兩個教養嬤嬤,就是合我與老爺之力怕也請不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請的動她們,但有一條,得了她們的教養,於玉兒日後自然大有裨益。”
林澤聽了,明明是好事,可是見賈敏的神色,卻總有些惴惴。
賈敏喘了一聲,才繼續道:“我的身子……我自己也知道,恐怕是不久了。”見林澤正要說話,賈敏連忙伸手搖了搖,只說:“我知道你憂心,卻很不必。我這樣的身子骨,自打年前已經是如此,能活到現在已是上天的恩惠了,我怎麼好再貪心了。”
“只是,我心裡着實放不下玉兒和瀾兒。他們那樣小小的年紀,你又才這麼大,我若是去了,少不得你們就要被接到……”話未說完,已經淚落不止。
林澤聽到這裡,哪有不明白的。縱使如今府中已經有了兩個教養嬤嬤在,可是如果賈敏死了,那賈府自然會派人來接。恐怕到時候,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現下看賈敏這樣的神態,林澤便知她早已對賈家灰了心,那兩個嬤嬤乾的好事叫賈敏也深覺得孃家不靠譜。所以才苦撐了一年多,現在說出這些話,怕……是真的身上不好了吧。
“好孩子,你雖不是我親生,卻和我親生的一樣。你我這麼多年的母子情分,我不該這樣說,可是我眼看着就要……但求你,只把自己當成和玉兒,瀾兒一樣的身份,都是我親生的,日後幫扶着老爺纔好。”
林澤先聽得這話,心裡還有些不舒服,想着這些年,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是抱養在林如海夫婦膝下的。可是他自問十分對得起林家一家,聽賈敏這樣說出來,自然有些看輕了自己的意思。可是待聽完,心裡又酸楚萬分起來,只覺得賈敏是怕她走後,自己又生分了,纔要這樣說的吧。
林澤便伏在賈敏膝上,低聲道:“太太放心罷,但凡有我在一日,必護着弟弟妹妹一日,不叫別人欺負了他們去。”
賈敏至此,聽得林澤這樣一句承諾,纔算是放下了心,也淡笑道:“我先謝過了。”
才說完,綠柔便在屋外道:“太太,姑娘那裡打發了青杏來問大爺什麼時候去呢。”賈敏便笑了,只說:“眼瞧着是他們性子又耐不住了,也是,我留了你這麼久,他們也想着你呢。”說罷,便要綠柔親自來送林澤,林澤忙推辭說不用,自己穿了披風往黛玉那裡去了。
綠柔見賈敏半靠在引枕上,便過來換了茶水,又問:“太太,可好些了?”
賈敏輕輕地嗽了一聲,只微閉着雙眼,“去請了老爺過來,就說……我有事要說。”
綠柔自去傳話不提。獨林澤到了黛玉院中,就見黛玉的二等丫鬟,青鶴和雪雁站在院中正在說笑,便道:“你們做什麼在這裡?”
那青鶴和雪雁忙過來請安,青鶴便回說:“姑娘要朱鷺在廊下看着鸚鵡,別叫它飛了。她原看着的,誰知朱鷺和別人說了會子話,也不知她是怎麼弄的,把鸚鵡的腳鏈子給拽壞了,那鸚鵡便飛走了,她怕姑娘罵她,便到處去尋,又尋不見,只求着黃雀給她紮了一隻假的鸚鵡來呢。”說着,又笑着指了指那空了的小籠子,只說:“誰想二爺來時,又起了興致要去逗那鸚鵡,這一下可不就發現了。”
因說的兩人又笑了,林澤雖不大懂,卻也不礙,只往屋內去了。才進去,就見那兩個丫鬟正跪在屋內,小臉慘白慘白的,愣是屋內暖意燻人也沒叫她們臉上泛起一絲兒的紅暈。
林瀾眼尖,瞅見林澤進來了就小跑過來,舉着手裡的東西就要給林澤去瞧。林澤脫□上的披風,雙目微垂,便瞧見了林瀾手裡的玩意兒。又深覺有趣,便拿來細細的看了,果然精巧十分。雖是用草編的鸚鵡,可是上面用彩色勾勒了,又沾了鵝毛,一眼看去還當真不大瞧得出來。
便問那地上跪着的兩人,“你們哪一個是黃雀?”
那左邊的小丫鬟顫巍巍地說:“正是奴婢。”
“你這手倒巧的很,這鸚鵡編得活靈活現,遠遠地瞧了還當真分不出真假呢。”才說完,那內室就傳來一聲冷笑,林澤擡眼看去,就見黛玉換了家常的衣裳從屏風後面出來,一身鵝黃色長襖裙,領口一圈兒風毛,襯得容貌越發輕靈清秀了。
黛玉瞪了林澤一眼,才又去看地上跪着的兩個丫鬟,只冷笑道:“按理說,這原不是什麼大事,獨你們行爲實在可惡的很。”又道:“我素知黃雀手巧的很,卻不知道這手藝原是爲的來矇騙主子?”
黃雀聽罷,忙伏地哭說:“不敢,再不敢有這樣的心思。”
那朱鷺早嚇得不行,也哭道:“姑娘,就饒了我們這一次罷!”
她們原是新提拔的丫鬟,年紀不過十歲左右,哪裡穩重得了,和黛玉這樣的天資聰穎自然不同,只一心稚氣未除,想着玩罷了。林澤雖也有意要說話,到底這是黛玉屋裡的事,他也不好插.手。再者,黛玉新近學着管家理事,正該立立威,否則日後誰肯服她呢。想到此,便也止住了話音,只拉着林瀾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
黛玉瞅了一眼林澤,見他神態自然,也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心想他們三個每日相聚時日也不多,怎麼好爲這兩個白浪費了。便道:“我也不想罰你們什麼,你們自離了我的院子,別處去罷。”
這還了得!比不罰還嚴重得多了!
那兩個丫鬟哭得淚人一般,只求說日後再不敢這樣了。外邊那兩個丫鬟似乎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便隔着簾子跪在外頭求情起來。黛玉寒着臉,只道:“要罰你們,我還嫌費事。不若打發出去的乾淨,省的你們心裡有氣,我也不自在。”
兩個丫鬟便急急地說:“願革了一月的銀米月錢,只求姑娘消消氣,別同我們計較。”
黛玉聽罷,便道:“既是你們自己肯的,便自去領罰罷。”
一時兩個丫鬟涕淚俱下,泣不成聲,仍恭敬地拜謝了纔下去。黛玉一回頭,就見林澤嘴角含笑,不覺臉上一紅,便啐道:“這樣看我做什麼,沒得要人笑話呢!”
林澤便笑道:“誰來笑話你呢?如今你可是家裡管事的,誰若笑話你了,只管要她們自己領罰也就是了。”
林瀾聞言,雖不解其意,卻也拍掌大笑道:“罰她們,罰她們,姐姐罰她們。”
被這兄弟倆說的話弄得臉上又羞又惱,黛玉只賭氣道:“再不理你們的。”說着就要回內室,卻被林瀾扯住了袖子,低頭就見林瀾撅着小嘴說:“姐姐,我餓啦,你不是說哥哥來了,就給瀾兒好吃的麼?”
見林瀾眨巴着眼睛和黛玉要吃的,林澤便朗聲輕笑起來,只說:“好玉兒,快些給瀾兒些好吃的,免得他餓急了日後再不肯來你這裡了。”
黛玉被說的沒法,只好要青杏去拿了吃的來,一一擺在桌上,見林瀾吃的開心,便道:“這些個甜膩膩的東西,我倒不愛吃,也不知瀾兒是和誰學來的口味。”說着,就拿眼去瞧林澤。
林澤只笑了笑,說:“可別看我,我再沒這麼甜膩膩的口味。”
黛玉便也笑道:“虧得你說出這話來,我只問你一句,前年那桂花糕滿滿的一大盤子可都是誰吃了?又再說說,去年那一盒豌豆黃又是進了誰的肚子?”
林澤訕訕一笑,臉上一紅,只說:“那兩樣也不算甜呀。”只是瞧着黛玉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底氣明顯就有些不足。惹得黛玉更是笑話他了,只道:“也不知是誰呢,貪嘴吃了那些個甜的膩人的糕點,結果一晚上倒起來三四次,第二天看着整個人都脫了水一樣,鬧得十天半月的肚子疼。”
沒等林澤說話,那邊林瀾就“啪嗒”一聲放下了手裡的糕點,只嚷道:“我不吃啦,我不吃啦,我不要肚子疼。”
黛玉便笑道:“很該如此,吃得多了,沒得叫自己難受呢,以後可別和那誰學這點子壞毛病呢。”
林澤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心道:我那一回是吃撐了,可不是因爲吃得太甜了。
小兒女間言談說笑,林如海夫妻間卻另有話說。
林如海才進得室內,就聽得屋內傳來幾聲隱忍的低嗽聲。忙大步進去,就見賈敏正伏在炕上,胸口微喘。“夫人,怎麼咳得這樣厲害?”
賈敏見林如海來了,便勉力笑道:“要老爺見到我這樣,真是……”
林如海忙道:“很不該這樣說,沒得薄了你我二人的情分。”又問:“夫人命人找我來何事,倒似是很急的樣子?”
賈敏略略喘息了一回,便道:“我有話要同老爺說,只一條,我說完之前,老爺不可打斷我。”
見賈敏說得這樣認真,林如海也不由地肅了臉道:“我答應你。”
“我的身子,這一年來,反反覆覆,到底是傷到了底子,也難好了。”說着,見林如海面露悲色,便淡笑道:“老爺不必如此傷心,你我夫妻這麼多年,也是我的福分。若要我死了,再沒有憾事。獨澤兒三人……幸而有澤兒這樣的孩子,日後必能護着玉兒和瀾兒,也能幫扶老爺的。”
林如海聽了,只嘆道:“澤兒是個好孩子,我常日裡也說他最是疼愛弟妹,孝順父母的。”
“我眼看着,怕是……先前,我已經和澤兒說了這許多的話,只求老爺也別怪我想得這樣,我但凡能多活幾年,看着玉兒長大成人,再沒別的牽掛了。只是現下,是決計等不到那一天了。老爺又是個不通庶務的,後宅多少事,老爺也插不了手,瀾兒年幼,玉兒又是嬌滴滴的女兒家,我只好把一切都託付給澤兒了。”
林如海聽了,心裡的一些不愉也都散去,只覺得賈敏若一去,留下三個幼子,自己怕是護不了的。
“我知道老爺對我的孃家,是灰了心的。”喘了喘,賈敏也苦笑道:“不瞞老爺說,我也實在是灰了心。那兩個昏了頭的奴才在我們家做的事,哪一樣瞞得過我去,獨我念着她們是母親遣來的人,心裡一萬個不肯重罰了,故而強忍着不發作。我也知老爺念着我的面子,也不會打發她們。所以……”
“是我心太和軟,叫這起子小人氣焰越發的大,做出那麼多打臉的事來!”說着,恨恨地咬牙怒道:“我灰心不爲別的,爲的卻是母親對此事視而不見。因是長者賜,我不好輕易打罰了,可她們後來既回了賈府,母親如何不知道她們是爲何緣故被打發回去的?竟還不發作,只輕輕教訓幾句也就罷了。”
“夫人……”
“老爺,你別怨我這樣說。”賈敏雖哭着,卻仍是求道:“老爺,我只求你一事,若然日後賈家有事,只求老爺念在我的面子上,能幫則幫。”
林如海聽罷,也悲嘆一聲,心道:妻子已經如此虛弱,卻還念念不忘孃家,可賈家那樣可惡,半點情分都不念着。只是,見賈敏哀哀低求,到底不忍,便道:“若然日後他們並不曾危害到我們家,我自然會盡道做女婿的分內事。”
賈敏聽林如海這樣說,心知這已經是林如海最大的讓步,便也低嘆一聲,轉開了別話。
“我所求之事:一則是請澤哥兒代行母責,日後幫扶老爺關懷弟妹;二則是請老爺顧念我的面子,孃家之事能幫則幫。第三則……”頓了頓,賈敏才低嘆道:“我想着,若我就此去了,怕母親就要使人來接了玉兒他們去賈府,爲的必是‘後宅無長者教養’。我想到那王嬤嬤、賴嬤嬤之流,心裡也膈應的很,可若不叫玉兒她們去賈府,只怕日後又被人詬病。不如……老爺,續娶一位大家閨秀,也是爲着玉兒……嗚……”
賈敏說到此,早已淚落不止。她和林如海少年結髮,夫妻恩愛,情義深厚。縱賈敏進門多年也沒有子嗣,林如海也從未想過要疏離她半分。眼下賈敏身子如此虛弱,只盼着林如海日後萬事順心,說到續絃一事,心裡又悲又苦,只不覺就落淚下來。
林如海心裡也悲意涌動,只輕喝道:“再不許這樣說,如海此生獨你一人,再沒別的。”又嘆道:“你若當真先我一步離去,我自當照顧好他兄妹三人,待她們成家立業,子孫繞膝,自當來尋你。”
賈敏聽罷,淚流不止,只哭道:“老爺用情如此,要我何以爲報呢!”又恨道:“只恨我身子骨這樣弱,半點也不能夠和老爺白首偕老。”
林如海也紅了眼眶,只溫聲又勸慰妻子許久,直到賈敏倦意涌來不覺睡去才罷了。
“老爺……”
半個月後,賈敏辭世。
林如海雖早有了心理準備,奈何他與賈敏之間本來輕重非常,聽聞得賈敏逝去,喉間便是一甜。一股鬱氣凝結於胸,抒發不能。一時間,竟整個人都頹唐下來,鎮日裡待在書房中緬懷髮妻,鬢髮霜白。
可是內宅之中萬事卻不可錯漏,更何況賈敏逝去,後宅主事更要有條不紊。張嬤嬤和方嬤嬤早已經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來整肅後宅,黛玉雖然年幼,心中又悲意不斷,卻也知道此時不可懈怠,故而強打着精神料理後宅各事。
幸而崔嬤嬤和沈嬤嬤雖不便插手林家諸事,但是在後宅料理上,卻還是給了黛玉頗多建議。尤其是沈嬤嬤,她最擅長的並不是管家之事,而是藥膳溫補,見黛玉年紀稚幼,又面臨喪母之痛,還要打起精神應付家中諸事,心裡也頗多心疼,每日的藥膳更是以溫補爲主,讓黛玉的身子沒有一併垮下去。
林瀾年紀也小,可是卻知道悲意。聽得這等噩耗,難受得哭了好幾天。林澤好容易勸住了他,便每日裡要青梅帶他往黛玉這裡來,也是要他們姐弟互相陪伴,不至於太過悲傷的意思。
林澤身爲長子,雖不是賈敏親生,卻早在週歲時就記在了賈敏名下,又是上了家譜的。賈敏此番仙逝,該身爲兒子做的事,林澤力求做到最好。又因爲掛念弟弟妹妹,每日裡奔波來去,正如卻瘦了一大圈。就算有沈嬤嬤幫着照料,卻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去。
林如海頹唐了許久,終於重新拾起了往日的氣勢。他本以爲,賈敏一去,後宅之中必會亂做一團,可是沒想到的是,後宅一應事宜卻有條不紊。就連賈敏的喪葬,也辦得十分妥帖。
林澤兄妹見林如海終於走出了喪妻的悲傷,心裡自然也高興了一些。林如海中年喪妻,他們何嘗不是幼年喪母,說來都是一樣的傷心難過。
時隔幾日,卻似是經年輾轉,一眼萬年。
林如海悲嘆一聲,見靈堂上停着一口棺材,眼眶微溼,“夫人……”
“老爺,請珍重。”林澤過來扶了一把腳下踉蹌的林如海,只低低道:“太太走之前,也萬求老爺珍重自己的身子,但求老爺念在太太的心意下,別讓自己太過傷神了。”
“我知道。”
林如海回頭看着三個孩子,伸手摸了摸最小的林瀾,只念叨:“你們很好,很好。”說罷,便腳下微微有些虛浮地走出了靈堂。
一日事畢,黛玉渾身痠痛,伏在榻上連手指頭都懶得動。青杏忙打了水過來服侍着黛玉洗了臉,外邊就聽得甘草打了簾子進來,手裡正捧着一隻小盅,輕聲道:“姑娘,吃些白粥再歇下罷,這粥沈嬤嬤熬了好久呢。”
黛玉聞言,便知這粥必是加了溫補藥材,便強撐着坐起身,接過來正要吃。
黛玉才吃了幾口,就聽得外頭有小丫鬟稟報說“大爺和二爺來了。”忙道:“快請進來。”一時林澤牽着林瀾進來,見黛玉正在吃粥,便道:“這粥放涼了不好,你吃着,我們兩個不過是來略坐坐罷了。”
黛玉聞言,便扯着脣角笑了笑,只說:“去給大爺、二爺盛一碗粥來。”又道:“又不獨我以人累得很,你們也累了一天的,便在我這裡用點粥墊一墊也好。”說着,青杏已經盛了粥過來,林澤和林瀾用了幾口,只覺得滿口清香。
林澤奇道:“這粥看着是尋常白粥,吃着味道卻清爽得很,只不知道是怎麼做出來的。”
黛玉便笑了笑,說:“你問我算是問錯人啦,這粥是沈嬤嬤熬了一下午的呢,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出來的,只是吃着卻很好。你要問它怎麼做出來的,莫不是也要下廚房爲我們做一碗?”
“有何不可呢!”林澤聞言只笑了笑,這年代奉行“君子遠庖廚”,他卻不以爲然。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個道理可是亙古不變的。
黛玉卻不當真,只搖頭笑了笑,便側身去看林瀾,見林瀾吃得很香,只笑道:“瀾兒倒吃得很香,看來這一碗卻不夠吃呢。”
林瀾吃完了一整碗,摸了摸還有些餓的肚子,可憐巴巴地盯着黛玉看了看,癟着嘴說:“我肚子被哥哥喂大啦,現在一碗粥都吃不飽了。”
說得林澤探身要去打他,他便蜷起了身子,往黛玉身邊一滾,叫林澤也不好過來打他了。黛玉只揉着林瀾的小臉笑道:“還說哥哥的不是,若不是你貪吃了,何故至此呢?”雖這樣說着,到底捨不得要林瀾餓肚子,只對青杏道:“你去問一問沈嬤嬤那裡可還有什麼吃的麼,若有隻管拿來給瀾兒吃罷。”
青杏便去了,林瀾喜得眉開眼笑,只笑道:“還是姐姐疼我,壞哥哥!”
林澤便別開臉,只道:“獨你姐姐是最好的,你日後可別在我跟前哭鼻子,又說姐姐逼你寫字,又說姐姐打你手心的。”
林瀾聞言,果然不這麼說了,連忙從黛玉身邊跑到林澤跟前,撅着嘴道:“好哥哥,你方纔聽錯了,我纔沒有說姐姐最好呢。”見黛玉和林澤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林瀾小臉一紅,就甕聲甕氣地說:“我是說,姐姐和哥哥都是頂好的,瀾兒最喜歡你們啦。”
說得林澤也被他逗笑了,連日來的傷感似乎也揮去了不少。黛玉也含笑道:“瀾兒話倒說得討巧,兩邊兒都不得罪,現在給我們戴了這麼一頂高帽子,若我們日後再欺負他,可不是當不起他的哥哥姐姐了?”
一面說着,一面三人都笑了。不多時,就聽得青杏打了簾子進來,手裡還拎着一個食盒,林瀾眼睛一下子就放光了,小跑着就往青杏那裡奔去,嚇得青杏只輕叫道:“二爺可仔細燙了手!”
說着,親自把食盒放在了小桌上,一一地把食盒裡的東西擺了出來。
原來那食盒裡正放着剛出鍋的幾樣小菜並一碗碧粳飯。林瀾探着身去看,那幾碟小菜顏色鮮亮,氣味誘人。正是:一盤碧綠青蔥的油炒青菜,一盤醃漬過的小黃瓜,一碟子雪白的芸豆糕,外加一壺剛沏好的雲霧茶。
林瀾接過筷子,左右看看,先夾了一塊芸豆糕。林澤和黛玉正含笑看他,卻不妨他夾了芸豆糕,筷頭一轉,竟是把糕點送到了林澤脣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還眨巴眨巴地閃着,“哥哥,快嚐嚐呀。”
林澤含笑吃了,讚道:“的確美味,和家常的做法卻不一樣,似乎加了一些別的藥材。”雖然是藥材,卻意外地中和了芸豆糕的甜膩。
林瀾聽了,眉眼彎彎地又夾了一塊遞給黛玉吃了,見哥哥姐姐都含笑吃了,自己才重新做回桌邊,拿起飯碗就着這幾樣小菜吃了起來。
兄妹三人一面吃着,一面低聲說着話兒,正等着林瀾吃完,林澤就準備帶他回屋的時候,忽聞得屋外有幾聲嘈雜。林澤和黛玉對視一眼,心中茫然不解,青杏忙過去問了,便見甘草進來回話說:“老爺那裡傳話過來,說是有客來了。”
“這時候,怎得有客呢?”
甘草忙道:“聽聞是太太孃家的內侄,稱作‘璉二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