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沈愈眼瞅着林澤走回船上,便回過頭來,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笑了,“三殿下別來無恙,一別四載有餘,三殿下卻愈發的風采卓然了。”

原來沈湛即是今上的三皇子——水湛是也。聞得沈愈這番話,水湛也只是勾了勾脣角,眼中的溫和笑意已盡數收起,只是看着沈愈時仍舊十分尊敬地作了一揖,“先生這四年在揚州辛苦了,學生日日督促自己功課,惟恐有負先生教導,故未有一日稍有懈怠。”

聽水湛如是說,沈愈也笑了笑,只說:“林澤那孩子既是林公之子,你二人能免則免,你如今身份貴重,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須知,當初既把他給了林公,如今再要認回卻是不能夠了。”

水湛臉上一繃,好一會兒才道:“先生當年還說天底下除了學生,竟再無一人天資足以當得起先生親自教導了。如今,我眼看着他受先生教導四載有餘,倒是疑惑。”

沈愈心知他是不願提起當年,故轉移話題另起了別話,心中也不在意。又聽水湛提到林澤坐館一事,不由地又笑又嘆:“當初我雖是受了殿下之託往揚州去,心中卻並不以爲然,只是爲着殿下和我之間的師生情分罷了。可去了林公府裡,才曉得這樣難得的孩子天底下也不獨殿下一人。”說着,又笑了,“他自幼聰敏懂事,又最乖巧不過的孩子,才兩三歲的年紀就已經知道親侍孃親,當真是最聽話惹人疼惜的了。”

見水湛眼底泛起幾分漣漪,爲防水湛失態,沈愈便止住話頭,只皺眉道:“那孩子素來最守規矩識禮儀的,今日這樣的事情從未有過。我心裡着急卻見他一臉疲累,想來是遇着什麼駭人的事了。又見他隨行的小廝被人打了下來,腦門上恁大的一個血窟窿端的嚇人。”看水湛臉色猛然沉了下去,沈愈繼續道:“若不是三殿下親自送他回來,我也必要去尋的。只是既然三殿下接了人來,想來這事的前因後果殿下也熟知一二,不如說來你我二人合計一番。”

沈愈話音剛落,水湛卻忿忿地冷哼一聲,一雙漆黑的眼睛裡怒火昂然,只咬牙道:“待有一日,不叫那渾人死在我手上,豈有他的好果子吃!”又見沈愈擰眉看向自己,便收斂幾分怒意,只道:“學生莽撞,那欺負人的正是金陵城裡最有財勢的薛家哥兒,名叫薛蟠的。我前兩年偶路過金陵時,也嘗聽人提起這薛蟠,最是個鬥雞走狗的紈絝,只是今日才曉得,他小小年紀竟連欺男霸女這等渾事也敢做了!”

沈愈聽罷,一雙劍眉登時豎起,只喝罵道:“豎子安敢如此!”又想到那薛家自掛在戶部名下,又因太上皇登基時立了功,家中財帛銀錢全不放在心上,只一味縱慣的子弟如此,日後想必也不是什麼國之棟樑。遂冷笑道:“倒是個瞎了眼的混帳東西,這樣胡來往後還不知怎的下場,只作死了事。”

水湛也冷笑道:“先生所言極是,哪一家是靠祖上廕庇才能興旺的,不過是要後世子孫爭氣才能撐起門楣。這薛家這樣沒有規矩,日後如何也能窺見。”話音一轉,想到林澤小小年紀已經頗有風範,不覺莞爾:“合該像澤兒一樣,纔是日後能擔大任的。”

沈愈淡淡地瞥了水湛一眼,也笑了,嘴上卻不忘打擊道:“澤哥兒自是林公長子,日後繼承林家也不必爲他擔憂。況他小小年紀已有林公清雅雋永的風采,正如殿下所說‘日後如何也能窺見’。”話畢,又笑了一聲,明擺着告訴水湛,林澤如今是林如海家的長子,和你可是半點關係都沒有,你夸人可看着些。

一時二人又敘了一二句便聊作分別。沈愈自回大船上,繼續往京城去了。水湛卻是重回了馬車,只靜靜坐着也不言語。直到天邊晚霞已完全被暮色籠罩,馬車中也由小廝換上了燭火來照明,才聽見有一匹快馬奔來的聲音。

只聽一人在車外回稟道:“三爺,事情已辦完了。”

正閉目養神的水湛猛然睜開雙眼,嘴角挑起一抹冰冷刺骨的笑意,“那薛大呆子現今如何?”

那人回稟道:“聽聞那薛蟠被小廝擡回家中,一張臉如同金紙一樣,把他老子娘嚇了個半死。許大夫不多時去了,只是他家小廝粗手笨腳把他主子擡回去,延誤了救治的時機,那薛蟠的私.處便壞了一半,何況小的又在茶碗裡下了藥,他娘哄着他先喝了一杯小的加了藥的茶,登時疼得不得了,他娘只一徑罵那許大夫是庸醫,氣得許大夫撂開了手,立誓再不管他!現下那薛府裡亂成一團,小的趁勢就跑了出來。”

水湛頷首笑道:“正該他有此一報,那一處壞了也好,他日再要欺男霸女卻也不能夠了。”說罷,便沉聲道:“你自回去罷,一切小心行事,其他的仍照往日來。”

那人低低地應了,調轉馬頭往薛府而去。水湛這邊心情一時大好,想到那薛蟠如今必狼狽不堪,只可惜不能叫澤兒瞧見,不可謂不是一件憾事。只是又想着,那樣醃髒的人,若要給澤兒瞧見了,豈不是白污了他的眼睛?心裡糾結來去,到底無法,只吩咐“繼續行路”,別無他話。

卻說薛蟠被小廝笨手笨腳擁着回府時,那一處插着簪子,疼痛異常難忍。一路狼狽而去,不知被多少人瞧見了,雖懼怕薛家財勢不敢說話,心裡卻早笑了。薛蟠素日雖渾,到底臉上也過不去,見人都看着自己,就算不說話,也叫他臉上作燒,心裡更是怒火滔天。才一回府,就狠狠地給了身邊扶着他的一個小廝狠狠一巴掌,把那小廝半張臉都打得高高腫起猶不解恨,只怒罵道:“沒長眼的狗東西,你是什麼身份也來扶我!”一時發怒,動作大了牽引得那處更是大痛。纔要發作,就聽身後門板被人狠狠一踹,就有一人進來。

原來正是薛父,早先就聽了許大夫身邊一個小童報信,想着薛蟠又打傷了人,心裡正怒,只發狠要好好地教訓他一頓。誰知才聽到人報大爺回來了,他一走近薛蟠房前就聽他肆意辱罵,心裡怒火更炙,一腳就踹開了房門,只怒喝道:“鎮日裡鬥雞走狗欺善怕惡的,這金陵城裡怕都傳遍了你這諢名!”因心裡大怒,一邊罵着,一巴掌已經照着薛蟠那張臉揮了出去。

這一下正打得薛蟠站立不穩,搖搖地就倒了下去。那一處鑽心的疼,還不待哀嚎,斜刺裡就有一個攢環佩簪的女子猛然撲倒在薛蟠身上,只哭道:“老爺如何這樣生氣,蟠哥兒是什麼樣的人,老爺還不知道麼?”

原來這女子就是薛蟠之母王氏。她在內宅聽聞老爺又發怒,只想着莫不是蟠哥兒又惹了事,招老爺生氣?一時心裡着急,便往前面來,才又聽一個小廝來報,說是大爺回來了,老爺也去了。當下更是心焦,只一心想護着薛蟠別被他老子打壞了。誰知一進門就見薛父狠狠地一巴掌把薛蟠打倒在地,心裡一急也顧不得其他便飛撲在薛蟠身上,竟未察覺薛蟠下.身仍舊插着的那根簪子。

待小廝趁着空說了事情緣由,薛父薛母才心驚地發現薛蟠早昏死過去,下.身那一處雖衣物完好,卻也能看見那一片布料沾溼了液體。一時忙請醫延藥,亂得不可開交。

許大夫趕到薛府時,那薛蟠早閉着眼仰躺在牀上,簪子也不知被誰拔下。當下心頭一凜,只恨罵不已,薛父百般請求,才又上前醫治。誰知那薛蟠先前被薛母餵了一杯茶,當時不覺如何,眼下許大夫才一下針,那薛蟠登時翻起了白眼,把個薛母嚇得半死,只哭罵庸醫誤人!氣得許大夫當場揮袖而去,薛父再三懇求也不肯留。

薛父見薛母迴護獨子,又想到薛蟠今日有此一報,也是他素日目中無人招來的,心裡對這個兒子當真失望透頂。再看他母子二人淚珠漣漣,心中煩悶,也甩袖離去。

卻說這薛家倒有一女,乳名寶釵的,自幼聰穎慧黠,薛父憐其天資,親自教養。那寶釵自小有薛父教導,博聞強識不輸男兒。更因薛父年少時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所言大多有據可依,教導寶釵之時,倒讓寶釵心中頗有丘壑,小小年紀行事已頗有手段。

因見大哥薛蟠受了這般苦頭,母親只會垂淚卻沒了章法,父親卻像是對哥哥灰了心再不肯管,心裡着急只是不好明言。只好每日裡越發往薛父書房裡去,爲薛父分神一二,又累累贅述不少薛蟠平日裡孝順懂事的一面,好歹把薛父迴轉過來。

及至薛蟠身子好轉,薛母也心性好了許多,那寶釵才又勸了許多句,其中倒有幾句話把薛母都驚住了。

薛母聽寶釵說着:“哥哥日後繼承家業,我雖爲女子

,卻也要爲哥哥着想。來日待女兒長成,必要爲哥哥籌謀一個好前程,好叫哥哥也平步青雲纔好呢。”只看五歲稚齡的女兒心性兒高得那樣,又想着女兒小小年紀倒肯爲她哥哥打算,一時心裡又驚又喜,母女二人夜話許久方纔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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