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裡的花團錦簇開得再美,總有凋零枯萎的一天。正如這深宮裡的美人容顏,日日盼着君臨,卻在日復一日的時光磋磨中漸漸萎靡。
寶釵將一抹胭脂膏子在手心裡拿花露暈開,對着水銀鏡仔細地暈在腮邊。鶯兒從殿外捧着香氣滿溢的湯盅進來,見寶釵正在梳妝,不由抿嘴笑道:“娘娘怎地起得這樣早,也不叫奴婢們進來服侍?”
正說時,但見兩個小宮女畏畏縮縮地站在宮門口探頭探腦,鶯兒便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她倆啐道:“呸!好個沒臉沒皮的小蹄子,早些時候也不知道在哪裡躲懶呢,這會兒子倒知道來娘娘跟前獻殷勤!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下流胚子的心思,無不是打量着娘娘好性兒,一味地偷奸耍滑罷了。趕明兒我便回了李公公去,咱們這赤芍宮是個小廟,容不得你們這兩尊大佛!”
“鶯兒姑姑見諒,可不敢這麼說。”兩個宮女齊齊福了一福,其中更有一個模樣靈動的,既不怕生亦有幾分姿色,便笑嘻嘻地對鶯兒道:“原是李公公尋摸着赤芍宮是個少人來的清靜地兒,故而遣了咱們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片子來服侍娘娘。鶯兒姑姑可不能輕易回了李公公去,他貴人事忙,這會兒子又在皇上跟前服侍着,哪裡得空兒來教訓咱們這些人呢。沒得給公公平添了些惱意。鶯兒姑姑且歇歇氣,咱們這便先下去了,也不礙着姑姑的眼。”
說罷,竟是笑着把另一個小宮女一拉,也不管鶯兒站在那裡氣得心口發堵,只管走了。轉過了石橋,才衝着赤芍宮的方向啐道:“呸!還只當是當年受盡恩寵的娘娘不成,既已被打發來了這偏僻的地兒,偏還只跟咱們擺譜呢,我呸!”
“翠兒姐姐怎麼這樣說,娘娘對咱們從無別的話呢。亦不曾打罵呼喝,咱們如此做,娘娘只怕會不高興了。”
名喚翠兒的宮女笑道:“憑她什麼娘娘,早不復當年恩寵了。這會兒子不過是個人老珠黃的深宮怨婦罷了。”說罷,撇了撇嘴,“當真晦氣得很,若非跟了有權勢的主子,說不得咱們便早得了提拔了,何苦在這兒打悶葫蘆呢。”
赤芍宮裡,寶釵對鏡梳妝的手頓住了。鏡中的女子雍容秀美的臉上不知何時悄然地生出了紋路,她入宮十二載,常常想起當年初初進京的自己。那時一派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怎料到今日竟是如此境地。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她未曾想過,這樣滿含怨憤的詩句,也有應驗在自己身上的一日。
鶯兒站在門口“呼哧”、“呼哧”地急喘了兩口氣,才憤憤地轉過身來向寶釵道:“指不定是哪個宮裡頭的老太嬪膈應咱們赤芍宮了,這兩個賤蹄子,多早晚地騰出手來才收拾了!”
一面水銀鏡裡,映着那張猙獰的面孔。寶釵神思忽然就恍惚起來,像是從不記得鶯兒的模樣了。打小兒跟在自己身邊一道兒長大的丫鬟,梳着討巧的花苞頭,怯生生地跟着趙媽媽身後,清澈明亮的眼睛總是睜得圓圓地瞅着自己。何曾如現今這樣,潑辣地近乎粗魯。
“鶯兒,這些年,不累麼?”
寶釵突然沒了繼續梳妝打扮的興致,才攏了一半的髮髻被她重新打散,披覆在肩頭。她仍是美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些許刻痕並不能抹煞她的秀美。只是,那雙眼睛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靈動婉約,徒留幾分空洞蕭條。
鶯兒猶自不覺,只不解道:“娘娘這是怎麼了?莫不是被那兩個小蹄子壞了興致?”
寶釵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目光無意落在一株嫣紅的芍藥上,輕嘆道:“鶯兒,你還記得賈太貴妃是怎麼沒的嗎?”
鶯兒倒抽了一口涼氣,臉色微白地說:“娘娘可不能胡說呀,那賈太貴妃是福分忒薄了些。到底是因着國公府行事太過,連累了賈太貴妃。娘娘母家如今蒸蒸日上,怎提起這糟心的事情來!”
寶釵笑了笑,不曾說話。
她的母家早已衰落,好在兄長薛蟠娶妻之後也算爭氣,在軍中立了軍功掙了軍銜。縱使家中仍舊撇不開一個“商”字,可到子侄輩,卻可靠着薛蟠的軍功走上仕途了。想到這裡,寶釵目露淒涼。孃親沒享到幾年的兒孫福,爲着她這個處於高位的女兒不知道填了多少錢銀進來。
這宮苑深深,恰似一個無底深淵,一味地張大了口,掏空了兩個國公府,也掏空了她薛家祖祖輩輩積攢的財帛。
想到賈元春當日淒涼的下場,寶釵更覺脣亡齒寒。
新帝登基,她只一心以爲不是三皇子,便是十一皇子。誰曾想,竟是落在一個從不打眼的毛頭小子身上。水湛事必躬親地教導他,又有林家及皇上一力的扶持。寶釵縱有心想要動些念頭,也是難傷他分毫。
只是,待新帝羽翼漸豐時,也是他清算前朝後宮之日。
當年的賈史王薛,如今亦不復存焉。
芍藥年年花開,這赤芍宮便似一座巨大的囚籠。從前只覺牡丹纔是國色天香,要做,就得做花中之王。可絞盡了腦汁,費盡了心思,到頭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一場夢罷了。
“咳咳咳……”寶釵掩脣嗽了兩聲,鶯兒忙要去將冷香丸拿來。見她匆忙離去的身影,寶釵只揚了揚脣,微微笑道:“從前,‘花如解語應傾城,任是無情也動人’,如今,豈不知‘紅顏未老恩先斷’,亦不知是上皇負了我,還是……我負了自己。”
啓元五年春,薛貴太妃病逝於赤芍宮。
黛玉聞之此事時,不由地爲之一嘆。擡頭,見坐在龍椅上的啓元帝目露幾分擔憂,不免淡淡笑道:“臣婦只是回想起從前在舅家時的舊事來,不免生出幾分唏噓。薛貴太妃,從前也是極有才情的,只是可惜……可惜了。”
“皇姐竟不必如此惆悵,朕自當妥善辦理薛貴太妃的身後事。想她雖出身微賤,到底她母兄十分得用。何況皇兄從前也交代過朕,有能者,不必十分計較出身。她雖長於後宮心機,可薛蟠卻是直來直往的性子,朕十分喜歡,必不至於虧待了他去。”
黛玉欣慰地點了點頭,才道:“皇上如今也十六了,幾位王太妃娘娘都提及後宮納妃之事,不知皇上是什麼打算。”
啓元帝,也就是當年被水湛悉心教養的十六皇子,水涵。他年紀最小,水湛從前也愛護他,只是遠不及對水清那樣重視。可水清後來的所作所爲太令人心寒,水湛又無心皇位,一心只想同林澤周遊山川湖海,這纔將目光投注在了水涵的身上。
水涵生母乃是皇后的同族姊妹,當年也受盡了寵愛,在潛邸時就請封了側妃。在水涵之前,李側妃還有過一個嬌滴滴的小公主。只是可惜,公主幼年偶感風寒,又被人下了虎狼之藥,六七歲大的孩子竟就那麼去了。李側妃痛不欲生,幸而老天見憐,及至入宮,又懷了一子,只是從小體弱多病,不知吃了多少藥,仍不見好。
皇后日日垂詢,衆人也裝模作樣地關心了幾句,見水涵仍舊孱弱不支的樣子,便失了興致。李側妃那時已貴爲賢妃,雖也憂心水涵的身體,更多的卻是慶幸水涵不招人惦記。
水涵平平安安地長大了,十二歲的年紀在國子監見到了當時已經成爲朝中新貴的林澤。他折服於這人的風采見識,也明白了三哥爲何那樣寶貝這人。他一心想要親近林澤,可醋罈子一樣的三哥愣是嚴防死守,把林澤給圍了一個水泄不通。水涵沒法子,曲回婉轉地和林瀾交上了朋友。
到後來,他知道了水湛的打算,也耐着性子和三哥學習怎麼處理政務,如何平衡朝堂上的關係。父皇年紀大了,太上皇猝然駕崩後,父皇將四王八公狠狠地打擊了一番。不說一蹶不振,只說自己在位期間,這些個元老世家是復起無望了。
父皇願意爲他背這個罵名,寧願以雷霆手腕震懾朝野,也要替他將路鋪平。
這份心意,他自然感受得到!
所以,在他登基後,整肅朝綱是重中之重!尸位素餐的老臣,早就被他一一從朝堂上剔除。如今朝中內外,都是有才之士。他同他的三哥一樣,相信英雄不問出身,同樣,有能力有才華的人,自然也可破格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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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位子做得愈加穩了,被父皇欽封的攝政王水湛卻撂下了一身重擔,帶着林澤一起縱情山野了。他氣得跺腳,卻又在心裡隱隱祝福他們白頭偕老。
至於……
看着黛玉秀美柔婉的面容,水涵笑道:“皇姐,日後朕若要立後納妃,也定要像皇兄那般,尋一個知心之人。哪怕天下之大,縱得一心,於願足矣。”說着,見黛玉笑意愈深,便調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依朕看,如皇姐同裴大人那樣,就十分美滿了。”
一句話,說得黛玉面頰羞紅,只要啐他。
水涵朗笑不止,將桌上的信箋拿來同黛玉看了,才道:“皇姐放心,皇兄和林大人雖隻身在外,可朕也有命人沿途保護。何況他們三五不時也有寫信來同朕說起大漠孤煙的壯美,江南水鄉的柔婉,說得朕也十分想去瞧一瞧。皇姐只管放寬了心。”
黛玉從來也不擔心林澤和水湛,只是見水涵這般,也只笑道:“多謝皇上體恤。只是想到從前家住揚州時,也曾見過接天蓮葉,映日荷花。二八芳華的女子相約一起,在蓮湖中採摘芙蕖的美景,如今也十分想念呢。”
說到此處,水涵亦十分心動,思索了不過幾日,便攜了親近大臣一同下江南遊玩。
遠在江南水鄉的一片小小蓮湖中,面容姣好的採蓮女音容笑貌似曾相識,一雙清澈的眸子映着接天蓮葉,映日荷花,脣邊的一顆小小黑痣無端惹人心憐。
黛玉遠遠地見水涵看癡了,亦將目光看向湖中。她只願,花是年年紅,人是歲歲好。一切都不要變,這樣的天真無邪,這樣的清澈動人,將來也不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