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一身俏裝的尤三姐來到尤老孃房門外,就聽見老母親又在訓導姐姐。
“你大姐爲了你的事費了多少心思,你也該爭氣些纔是。見到侯爺的時候,不要老這樣悶葫蘆似的,半天說不出一句好話來。還該嘴甜些,這樣才討男人喜歡。”
“我們老尤家如今就我們孃兒幾個。我老了,你妹妹又是那樣三不着調的,將來我們就全指望你了。”
諸如這般的言語,尤三姐覺得自己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因此悄悄吐了吐舌頭,然後走進屋與尤老孃說了兩句不着邊際的話,就要拉着尤二姐出去。
“你拉着她又要作甚去?一天到晚就知道舞刀弄劍,一點女孩子的樣都沒有,將來我看誰家要你!”
尤三姐本就膽大心大,常惹尤老孃生氣。如今和賈璉好上之後,越發沒有小女兒家的乖巧唯諾,因此尤老孃一見到她,就總是很沒有好氣。
然而尤老孃的訓斥,不但尤三姐絲毫不放在心上,就連尤二姐都無語的與妹妹相視一眼。若非答應過尤三姐替她保密,她真是忍不住想要告訴老孃真相,讓小妹在老孃面前替自己承擔本該屬於她的大半的火力。
爲了儘管擺脫嘮嘮叨叨的母親,尤三姐一副沒耐煩的口吻回道:“哎呀,你不是想要儘快將姐姐嫁到那邊府裡,將來好享福嗎?我打聽到未來姐夫今兒可是沒出門,而是在他們那園子裡,給他們府裡的一位小姐過生日,正準備叫上姐姐過去湊熱鬧,順帶讓姐姐多接觸未來姐夫。你要是不準,那我們就不去了。”
尤老孃眼神頓亮,差點沒從炕上站起來,連聲道:“去去去,怎麼不去。好孩子,快帶你姐姐過去,她臉皮薄,你多多幫襯她,多給那邊府裡的小姐說幾句好的祝福,順道替我也說上一句,快去吧。”
於是姐妹二人方順利從尤老孃起居的閣樓下來。不過尤二姐卻顯得遲疑,“我們真的要去找他?”
“怎麼,你不想去?”
“不是,只是……會不會不太好……畢竟我們還沒,沒有……”尤二姐言語猶疑不定。
尤三姐笑道:“有什麼不好的?你臉皮也太薄了,早晚都是要成爲他屋裡的妾,你要是一直這般扭扭捏捏,不敢面對,將來指不定如何卑微,被如何欺負呢。
我反正是打定主意要去的。總聽他們說,他們府裡又來了好些親戚家的姑娘小姐,一個個被他們府裡的人誇得是天花亂墜,天上少有,地上全無的,我倒要去瞧瞧真假!
你若是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聽尤三姐這麼說,尤二姐果然意動了。既然和賈璉都做過那些親密的事,自己也是沒有退路了,早晚要接觸那些人,是該早點適應。
“那……你等等,我回屋換身衣裳。”
回到閨房,打開櫃子和箱籠,看着琳琅滿目的衣服裙裳,尤二姐一時竟是有些選擇困難。
長久以來,母親和大姐尤氏給她添置了許多衣裳,甚至尤氏還經常賞賜她綾羅布匹,讓她自己裁製衣裳。
所以,她的衣裳是極多的,各式的都有,好多都是嶄新的。
有心挑選一套,就像尤三姐身上那般鮮豔、少料,盡顯俏麗的。但是想想自己可能實在沒有小妹那樣的勇氣,在大庭廣衆之下,都敢穿着那樣衣領開合,隱現一抹雪脯,寬袖擺動,展露半截酥臂的衣裳。
於是,最終挑了一套修短合宜的裙裳穿在身上。
姐妹二人也無需人指引,從寧國府薈芳園,直接就進大觀園,然後循着蹤跡,來到沁芳閘這邊。
但見沁芳溪對岸,青草茵茵的坡地上花團錦簇。
花紅柳綠的女孩子們三五成羣,嫣紅的桃花,在春日驕陽的照耀下,暗暗生香。
幾道嫋嫋的炊煙隨風而起,歡聲笑語透過那潺潺的水流聲不住地飄蕩過來。
尤三姐二人頓時被這美麗而鮮活的圖畫所吸引,連來時心中各懷的心思都不覺散去,不知不覺的走入了畫中。
尤二姐和尤三姐雖然在寧國府住了不短的時間,但卻和賈家的姑娘小姐們沒什麼交集,因此她們二人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倒是李紈看見她們之後,主動走過來笑道:“你們兩個今兒怎麼有空到園子裡來?”
尤三姐笑道:“聽說今兒是三小姐的生日,我和姐姐特意過來瞧瞧。”
李紈這個大嫂子一動,附近的姐姐妹妹並丫鬟媳婦兒們都將目光放了過來。
見過尤氏姐妹的且不說,那些沒見過的乍然瞧見如此兩個皮膚白皙、嬌俏過人的少女連袂而來,在暗生奇異的同時,也不免悄悄向左右打聽。
李紈作爲榮國府的大少奶奶,儘管不大管事,但對於兩府的很多情況的都是瞭解的。
她也早從一些風言風語中,知道尤氏大概有意將她的妹子許給賈璉爲妾。
具體是哪一個她卻不是很清楚,有說是尤二姐的,因爲尤二姐乖巧嫺靜,齒序居長。有說是尤三姐的,因爲有人親眼看見賈璉將尤三姐帶到城外遊玩,還聽說尤三姐每日在寧國府西苑給賈璉訓練女兵……
此時再看尤家姐妹二人都是這般罕見的模樣,李紈覺得,無論是誰都是有可能的。同時心裡也升起一抹隱憂。
誠然她自信自己也有動人之資,但總歸韶華漸遠,在尤氏姐妹這樣年輕美麗的女孩子面前,只怕很難比得過。
倘若賈璉對她只是一時興趣,得逞一次之後就將她拋在腦後,將心思重新轉回這些年輕女孩子的身上。雖然這樣她就不用再擔驚受怕,但想來總是難免令人神傷。
因此莫名複雜的瞧了尤氏姐妹一眼,便將她二人往前領去。
來到賈璉的面前,李紈故意笑道:“她們是尤大嫂子的兩個妹妹,想來你早就認識了。”
李紈大有深意的話,令周圍很多心思敏銳的人,一下子就聯想到了些有的沒的。自然也令站在人羣中,本就有些忐忑和羞澀的尤家姐妹,越發升起幾分不自在。
尤三姐比姐姐要好些,她先是飛快的掃了賈璉幾眼,見他只是坐着烤魚,面上笑眯眯的,似乎並沒有責備她們擅自過來的意思,心思頓時活躍起來,目光也隨之朝着賈璉附近的嬌嬌人羣看去。
她早就發現,大多數看起來是小姐模樣的人,都圍繞在以賈璉爲中心,半徑十來米的地方。此時隨着她們的到來,更是都圍了過來,以致於尤三姐一眼便可以看見,十數個或嬌美可愛,或麗質天然的女孩子。
這些女孩子年齡和她們相去不遠,但無一例外,在容貌上都不會弱於自己和姐姐。甚至那其中二三者,一眼看見,連尤三姐都有一種自愧佛如的感覺!
這令尤三姐覺得很震動。
顧青衣則罷,畢竟是江南第一美人,她比之不過情有可原。而賈家的幾個小姐,她們大多也見過,雖然確實個個容貌儀態不凡,終究論美貌自己並不弱於她們。
沒成想今日一見,卻發現就在這賈府中,還藏着這麼多人姿容絕世的女子不說,其中還有不止一個,耀眼到令她自慚的存在!
也不知道,這些女子中,哪些是姑娘小姐,哪些是奴才丫鬟,又哪一個,是那個有着仙女兒之稱,對她們而言干係重要的林家黛玉。
忽然有些灰心。沒有見到黛玉之前,只是聽傳言,她尚且有幾分自信與不服。
如今她很確定,那林家黛玉,一定就是那一眼看去就驚豔,自覺不如的二三人之一!
尤三姐如此,尤二姐亦然。
尤二姐同樣意外於此間女子的整體容貌。
也對。
薛家寶釵寶琴姐妹不用多言。賈家三姐妹,甄玉嬛、史湘雲,李家姐妹等姑娘小姐,也是一個賽一個的出塵絕色。
就算是平兒晴雯香菱,襲人紫鵑鶯兒等丫鬟,也是個比個的嬌俏可愛。
如此衆多的女孩子扎堆在一塊,自然是很容易令人眼花繚亂的。
賈璉倒是沒料到尤氏雙姝會尋來,聽見李紈的笑語,賈璉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並將鐵絲網上剛剛烤好的兩條魚拿起來,對着尤二姐尤三姐示意了一下。
尤三姐愣了愣,終究反應更快,提前姐姐一步,將魚兒接過,隨即分給姐姐一隻。
心裡忽然就有幾分歡喜。誠然賈璉曾戲謔的承認將她們姐妹當做粉頭取樂,但其卻總是能在不經意間,給予她們被尊重、被重視的感覺。
這無疑會令人從內心深處感到安心。
就比如來之前,姐姐有顧慮一樣,她其實也擔心賈璉會不悅。畢竟她們和賈璉的關係還沒有公開,身份也還沒有得到賈府的承認。
烤魚雖小,但看此間人這麼多,以及她們姐妹得到“賞賜”的時候,其他人看向她們的眼神,也可以知道,這份殊榮,在此間也絕對不是人人皆有。
“林姑娘。”
“林姑娘上來了。”
一個瘦瘦的,纖纖的少女輕搖着團扇走來,衆人不自覺的都讓開一些道路。
原本從尤家姐妹到來,就起身大獻殷勤的賈寶玉回頭瞧見,幽幽一嘆,落寞的退了開去。
如此,也方便了尤氏姐妹瞧看來人。
黛玉是聽見說來了新的姐妹,正好一個人在底下釣魚也無聊,便走上來瞧瞧。
待瞧見賈璉果然坐鎮一方,煎殺魚兒,且周圍的許多人都在津津有味的品嚐成品。更有甚者還就着酒暢飲,以致於連空氣中都充滿了魚肉的焦香與美酒的清甜。
黛玉瓊鼻微皺:“哪一羣花子來!好好的清淨之地,生生叫你們給作踐了。”
正拿着酒壺給人倒酒的湘雲一聽就不樂意了。
“我們是‘真名士自風流’,像你假清高,我最討厭了。哼哼,我們現在腥的羶的大吃大嚼,回頭卻是錦心繡口!”
湘雲平素就不將黛玉的“身份”放在心上,慣與之鬥嘴。此時又頗有幾分醉意,說起話來也是搖頭晃腦,端的是有幾分虎頭巴腦的可愛。
黛玉橫了她一眼,正待回嘴,忽見賈璉起身,將手中一串不知烤好的魚兒親自送到她手中。
若是往常,黛玉大概會接受了賈璉的好意,誠然她不愛吃油膩的東西。但此時她剛剛嘲笑過衆人,豈能被賈璉收買?
因此冷笑一聲:“我不要,還是給某人下酒吧。趕回頭她要是作不出好的來,就把她肚子裡的東西掏出來,以應此節。”
說完,黛玉終於決定不再理湘雲,將目光放在尤氏姐妹二人身上。
黛玉和尤氏尚且不熟,更別說她的兩個妹妹了。
只是隱約知道有這麼兩個人的存在。但是,她卻沒有聽到過李紈知道的那些傳言。
事實上,這樣的傳言,也很難傳到黛玉的耳朵裡。
但不知道爲何,黛玉瞥見她們手中拿着還沒動嘴的兩隻烤魚,兩彎罥煙眉就情不自禁的蹙起。
見狀,本來還在詫異於“此間兩個林姑娘”來不及詢問的尤氏雙姝,頓時變得有點不安起來。尤二姐更是不自覺的低下頭。
好在賈璉替她們解圍:“她們是東府尤大嫂子的兩個妹子,比你年紀略大些。”
黛玉掃了賈璉一眼,點點頭,盈盈一禮道:“見過兩位姐姐。”
尤二姐尤三姐連忙屈膝還了一禮,卻一句話都沒說得出來。
尤三姐心裡暗罵自己沒出息,來之前想的那些臺詞,在瞧見黛玉的時候,居然都想不起來了。
黛玉卻已經不關注她們,點頭示意之後,尋探春說話去了。
而尤氏姐妹,也在丫鬟的指引下,尋了個地方坐了會,然後自尋樂處。
探春作爲今日的主角之一,被堂兄賈璉親手製作的一碗長壽麪感動,導致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
實際上就是埋頭乾麪了。
儘管她付出十二分的努力,卻仍舊無法將那根長達數丈的麪條吃下,最後只能便宜自己的貼身婢女侍書和翠墨。
也算讓她們沾沾主子的福氣。
收拾一番,整頓面容之後,煥發榮光的探春見大家都吃飽喝足,顯得有些無所事事,便小手一鼓將海棠社的成員們聚攏。
早就等着這件正事的才女們,頓時抖擻精神。
在探春等人的咬耳朵下,社長李紈素手一指,將角落裡的香菱點了出來。
“香菱丫頭,你過來。”
香菱羞怯怯的來到衆人面前。
李紈一笑,然後正色道:“經過蘅蕪君等人的推薦,海棠社一衆成員的認可,我作爲社長,正式邀請你加入海棠社,不知你可否願意?”
“我願意!”香菱一臉緊張,但神色鄭重。
李紈越發滿意:“那好,從今往後你便是海棠社第十二位成員,需得遵守社內的規矩,無故不得缺席社內的活動。”
“嗯嗯”
“對了,在咱們社裡每個人都有一個雅號,你可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就叫‘香菱’……”
似乎是怕人誤會,香菱忙補充道:“我看主子奶奶和姑娘們的雅號要麼和居所相關,要麼就是花草樹木相關,就想着二爺給我取的‘香菱’也是一種花草,就問了二爺可不可以拿來做我的社號,二爺說可以。
奶奶和姑娘們要是覺得不妥,我再改一個就是……”
香菱本名自然不叫香菱,她的姓名是“甄英蓮”。香菱,只能算是她在賈府的一個代號。
因此當她詢問賈璉可否用“香菱”爲號的時候,賈璉自然說可以。
“不用改了,從今往後你就是‘香菱’了。”
說着,李紈略微嚴肅的道:“還有一點,既然入了社,一切就按照社內的規矩行事。像主子奶奶姑娘小姐這些稱呼,以後在社內就不要提了。”
“是,大奶奶……”
周圍陡然的安靜,令香菱擡頭。瞧見一大票姑娘小姐們都含笑戲謔的看着她,頓時反應過來,小臉都紅了,忙道:“不是,是,社長大人,香菱記住了。”
李紈這才展顏爲笑。
看到這裡,賈璉倒是疑惑了,問李紈:“香菱丫頭都入社了,那她們幾個呢?”
賈璉示意邊上的寶琴、李氏姐妹、岫煙四小隻。
李紈笑道:“既然是學着古人開辦詩社,一切還該有個合理的章程纔是。
咱們家的親戚多,能讀會寫的姊妹弟兄也不少,倘若下回有別的親戚家的兒女來做客,趕上了豈有不讓她們入社玩一玩的道理?
她們又不常住咱們家,倘若只參與一社兩社又回去了,我們社的成員不是就要時添時減?
那也太沒個定數了。
因此我和蘅蕪君她們商議,除了一開始的十一個人之外,以後再吸納成員,都要能夠常住在咱們家,至少不能離得太遠了能夠隨時過來的。
像親戚家適逢其會的,就應個‘客場友人’的名頭,如此兩相便宜,都不耽擱。”
賈璉一聽就懂了,就是正式成員和非正式成員的意思。
寶琴、岫煙她們不定哪一天就搬走了,讓她們加入詩社佔個位置以後不得來也沒意義,還不如佔個“友人”的名頭,既文雅又便宜,以後再有類似的情況也能有例可循。
於是點點頭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