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當賈雨村聽到屬下彙報說,薛蟠在錦香院打死了人,而且人還被抓回了順天府時,他也是有點懵的。
眉頭一凝,就在盤算該如何給薛蟠脫罪,並如何賣四大家族一個最大的人情之時,他的親信提醒他:“老爺先別想好處了,還是想好怎麼脫身吧。要是由此案牽扯出薛蟠當年打死馮淵之事,只怕對老爺升遷不利啊!”
“嗯,如何?”賈雨村並不覺得對薛蟠這樣的人來說,失手打死個人是什麼大事。
“死的人,是仇都尉的兒子。”
“仇都尉,哪個仇都尉?”
“護軍營左都尉仇天尹!”
“是他?”賈雨村眉頭驟然緊皺,隨即嘆道:“若是如此,恐麻煩了。”
……
榮國府,大戲驟止。
薛姨媽並沒有急着回家,因爲她知道若是兒子真的出事了,待在賈家,更容易有辦法救回兒子。
王夫人回到屋裡,見薛姨媽憂心忡忡的望着她,安慰道:“放心吧,已經打聽到了,人是被順天府抓走的。順天府府尹妹妹也是知道的,正是賈雨村。
想來有他在,蟠兒定是不會吃苦頭的。爲今之計,還是先弄清楚事情的原由,再想辦法將蟠兒救出來纔是。”
“姐姐說的是,一切就全仰仗姐姐幫襯了。蟠兒這個不爭氣的,若此番他能僥倖脫得一條性命,我,我……”
薛姨媽想要放狠話的,但顯然是徒勞。她要是有辦法制住薛蟠,這些年也不會如此了。
王夫人也明白薛姨媽的無奈,心裡雖然也對薛蟠的混賬十分厭惡,到底是妹妹唯一的兒子,她豈有不搭救的道理?
只是如今賈政剛剛升遷外省,賈璉也不在家,家裡竟是一個主事的男人也沒有。陡然遇到這麼一件糟心事,她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只能不斷地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好在很快又有薛蟠的小廝跑了回來。先前回來報信的小廝只負責錦香樓下照看馬匹,聽到消息立馬就跑回來報信,因此並不知具體經過。
此番回來的,卻是薛蟠的親信隨從周興,王夫人等自然立馬將之拘來問話。
事情的經過並不複雜。原來今日薛蟠在錦香樓聚集他的一幫兄弟喝酒,喝到一半,傳喚他的老相好雲兒卻傳喚不到,追問老鴇才知道,原來護軍營仇都尉的兒子仇潘今兒也相中了雲兒,死活要點雲兒作陪。
其實對於樓子來說,受人追捧的頭牌就那麼幾個,有時候難免有爭搶,樓裡一般都能妥當安排。
不巧的是,那仇潘原本就和薛蟠等人有過節。最開始的原因,卻是仇潘與馮紫英有過節,當初出言不遜的仇潘曾被年少輕狂的馮紫英暴打過一頓,差點讓馮紫英吃了牢飯。
西城的公子圈就那麼大,薛蟠等人自然站在馮紫英這一邊,與那仇潘也發生過幾次摩擦。
今兒當着一衆兄弟的面,仇潘居然敢搶他的女人,這頓時讓薛蟠怒不可遏,因此不顧其他人的勸阻,當即帶人尋上門去。沒想到正碰到那仇潘在屋裡欲對雲兒用強。
這下薛蟠哪裡還忍得了。要知道他薛蟠如此年少多金,當初也是好哄歹哄纔將雲兒哄到手,這姓仇的居然敢如此下流!新仇舊恨一起,薛蟠以問候仇潘之母爲口號,立馬就衝進去,勢必要大展雄威,誅滅惡徒。
薛蟠本是行事不計後果之輩,又在暴怒之中,下手哪裡有輕重。等到猛然發現仇潘那小子蜷縮在地上,有進氣沒出氣兒了,他才後怕起來。
只不過這個時候仇潘的隨從也聞聲趕來,愣是讓他逃都沒來得及逃,以致於被順天府的衙差當場拿住。
周興也是當做幫兇拿走的,只是不知爲何,才進順天府大牢沒一會兒,就被人悄悄放了回來。
得知原委,薛姨媽又驚又怒又怕,將周興混罵了一頓,責問他爲何不看住薛蟠,讓他惹禍。
卻也於事無益,又瞅向王夫人。
王夫人嘆道:“既然知道原委,如今最要緊的就是確定蟠兒究竟傷沒傷人性命。我已經讓管家去仇家探望了,希望人沒事,要不然……不過妹妹還請放心,那仇家不過四品官宦之家,想來無論如何,蟠兒最多吃一些苦頭罷了,不會有性命之憂。
希望蟠兒受此一番教訓,往後行事能夠收斂一些,切莫再這般莽撞了。”
薛姨媽點點頭,心裡期盼那仇潘能夠活過來。她並不認爲,若當真衆目睽睽之下把人打死,還是官宦之後,會只是吃一點苦頭。
除非是皇親國戚!顯然,薛家並不是。
事與願違,當日仇家便白布高掛,哀樂齊鳴。
不論是賈家還是薛家的人,都沒能進得了仇家。對方顯然是斷絕了一切私了的可能,一副不死不休的態度。
而尷尬的是,如今不單單是賈政和賈璉不在京,就連薛蟠的另一個強大的倚靠,親舅舅王子騰也不在京,而是奉旨一直在邊關巡視。
這就導致薛姨媽等人除了快馬加急報信之外,頗有些無計可施的無力感。就在薛姨媽等人想盡各種辦法解決問題的時候,一道令人驚怒的消息傳來。
當晚,刑部突然派人到順天府,將薛蟠等一干涉事人員,提到了刑部大牢。
這個變故,哪怕是薛姨媽一介女流,都聞到了其中不同尋常的味道,因此也顧不得哭紅的眼睛,強打精神準備往榮國府來找王夫人商議對策。
還沒出門,卻聽管家通稟:“太太,馮家大公子派人來了!”
“快,快請!”
薛姨媽可是沒有忘記今早兒子出門前,可是說過他是要請馮紫英等人的,此番對方派人過來,說不定有重要消息。
“小的馮勝,見過薛夫人。”
“不必多禮,你們家大公子派你來,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回夫人的話,我們家大爺讓我來,確是有重要的消息,要轉告夫人。”
“快快說來。”
薛姨媽根本無暇與人廢話,直接開門見山。
馮勝道:“我們大爺說,對於今日之事,他深表歉意。他讓小的轉告夫人,若是夫人想要救薛大爺,爲今之計,只有請一人出面,方纔有把握扭轉局面。”
“是誰?”
“非鎮遠侯爺莫屬!”
薛姨媽聞言,覺得對方盡說廢話。別說賈璉,就是姐夫賈政在家,她們也不至於這般惶恐不安。
“爲何?”
“我家大爺說。那仇家不比別家,仇天尹雖然只是四品都尉,但他卻是忠順王府的門生。
據我家大爺得到的消息,就在今天下午,仇天尹就去了忠順王府,隨即忠順王帶着他一道進宮,想來是將他兒子的死,已經上達天聽。”
此言一出,別說薛姨媽,就連屏風後面的寶釵都是精神一震。薛姨媽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都發顫了,顯然母女二人都聯想到剛剛得到的消息上去了。
若當真如此人所言,那刑部突然插手此案,就完全說得通了。想到這裡,薛姨媽遍體生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今陛下嫉惡,若是聽信仇家一面之詞,只怕薛大爺再無生還的餘地。因此我家大爺說,如今若是想要救薛大爺,唯有深受陛下信任的鎮遠侯爺,方有一試之力。”
薛姨媽久久無言,下意識看了一眼屏風,最後才深吸一口氣,道:“多,多謝你家公子告知我等這個消息,代我謝過你家公子。如今我們家遭此變故,也不便留客,還請回吧。”
着急去榮國府的薛姨媽隨即就派人將馮家人送走,臨了又讓人封了一封紅包。這個關頭,她是生怕得罪任何一個人,以致於錯失救回兒子的希望。
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吃了點稀粥,看着底下的王夫人,“薛家哥兒的事情況如何?”
“回老太太的話,事情恐有些麻煩,方纔林之孝回來說……”
王夫人將她們打聽得到的消息大致給賈母彙報一通。見賈母聽完之後,默然許久不語,王夫人便有些惴惴之意。
要知道薛家如今毗鄰賈府而居,薛家長女甚至常住賈家園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爲她這個賈家二太太是薛家太太的親姐這一層親密關係。
如今薛蟠又鬧出人命官司,自然會連帶賈家的名聲受損,而王夫人又知道賈母一向不喜歡薛蟠這等渾人,如此一來可想而知賈母對薛蟠乃至薛家的態度。若是因此遷怒她她也沒法辯駁。
好在只要不涉及賈寶玉,賈母貫來涵養好。她並沒有責備王夫人什麼,只是沉吟着說道:“既然你說刑部已經插手這件事,只怕事情已難善了。
加上你們老爺和璉兒都不在京,這等刑事大案,也絕非你我一介女流之輩可以掌控左右的。
不過到底是親戚,能幫忙的地方,我們自然是要幫的。幫不了的,也沒有辦法,人各有天命。”
王夫人素來精明,又侍奉賈母多年。儘管看起來賈母的話沒什麼問題,但她還是立馬聽出賈母真正的意思。
王夫人面色沉吟不定,掃了一眼左右,鴛鴦很有眼色招呼兩個丫鬟離開。
“老太太,並非媳婦不明事理,偏幫妹妹和外甥。只是……媳婦只是可憐了寶丫頭,這孩子我從小看着長大,不論模樣品性,都是上上之選。
寶玉因爲因爲林丫頭的事,生了一場病,只怕現在心裡還是記掛着的。我就想着,早點給他定下一門好的親事來,也讓他早早收心,將來不辜負老爺的厚望。”
賈母望了王夫人一眼,哼道:“我知道你心裡的盤算。若是放在今天之前,我也沒什麼意見,寶丫頭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丫頭,性情好,端正知禮。
偏偏這樣好的丫頭,卻碰到一個這樣的嫡親哥哥!你想過沒有,你若是讓寶玉娶了寶丫頭,將來讓寶玉頂着一個揹着人命官司的親舅哥的名聲,別人背後如何議論他?萬一影響到他的前程,又何實現你們老爺的厚望?”
王夫人心裡一震,果然賈母人老思慮周全,她之前顧妹心切,倒是忘了這一茬。
她長子早逝,就剩下這麼一根寶貝秧子。作爲母親,自然要替他將一切不利的隱患統統排除乾淨!
賈母只看王夫人的神色便知道她明白了,因此也不多言,揮手道:“好了,你下去吧。你那妹妹這會子只怕早慌了神。她若來,你就好好安慰安慰她,夜深了,也不必再來見我。”
“是。”
話說完,果然外頭來傳薛姨媽到了,王夫人便辭別賈母,往榮禧堂來。
在自己起坐的小房子門口裡見到迎出來的妹妹,哪怕心裡早已做好決定的王夫人,在看見妹妹那焦急的面龐,紅腫的眼眶,心裡還是有些不忍,也動情的喚道:“妹妹。”
“姐姐!”
薛姨媽顧不得與王夫人客套,一見面就連忙將她打聽到的並馮家傳來的消息一股腦告訴王夫人。
王夫人也沒料到裡面竟然還有忠順王府甚至皇帝的關係,心裡不免一沉,“若真是如此,只怕蟠兒他……”
“姐姐……?”薛姨媽一臉哀求的望着王夫人。
在這個關頭,薛姨媽唯一能夠指望的,也就只有眼前這個身爲國公府當家太太的姐姐了。若是連王夫人都沒有辦法,那她只怕也只能坐以待斃了。
王夫人嘆道:“你姐夫剛剛離京,只怕此時還沒有到任。況且你姐夫如今就算升遷,也不過三品學政而已。若蟠兒的事,當真驚動聖聽,只怕你姐夫在京也是無能爲力。
爲今之計,只有靠他舅舅了。這樣吧,你我都再寫一封信,將此間的情況詳細告知二哥,看看他有沒有辦法從中斡旋。”
王夫人的話在薛姨媽看來並沒有什麼錯,她也知道賈政雖然在中樞爲官多年,但實則並無多少聖眷。此番能夠連升幾級,全是沾了元春的光。
“姐姐說的不錯。只是他舅舅遠在邊關,只恐鞭長莫及,而蟠兒的事又不敢耽誤。姐姐也是知道的,我就他這麼一個不爭氣的,若是他當真給人賠了命,叫我從今往後可怎麼活?所以姐姐看,是不能能夠讓宮裡的貴妃娘娘幫忙,救她表弟一命……”
沒錯,這就是薛姨媽急匆匆跑來見王夫人的真正原因。她不是懷疑王子騰沒有能力救薛蟠,只是擔心遠水解不了近渴。
但是元春可以!元春身爲貴妃,又在宮裡,離皇帝只有一步之遙。
在薛姨媽看來,若是當真仇家將這件事捅到了皇帝面前,那麼縱觀所有的親朋故友,也就只有元春最有把握救人了。
但是隨着她的話音落下,卻見王夫人沉默了下來,半晌嘆道:“只怕後宮不得干政啊。”
一句後宮不得干政,聽到薛姨媽耳朵裡,仿若被人在心間澆了一盆涼水,頓時心涼半截。
邊上一直默默無聞的寶釵也擡頭看了一眼王夫人,低頭沒有說什麼。
自古以來,許多王朝都有後宮不得干政的祖訓,但是如何算是干政,從來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
薛蟠出事,元春出面在皇帝面前求個情,幫忙打探個消息算干政?她可是薛蟠的嫡親表姐!
不算干政嗎?薛蟠打死仇潘,此乃刑事大案,自有三司計審,哪有後妃說話、干預的道理?
但不管如何,王夫人既然如此說了,薛姨媽就沒道理,也不敢再提這茬。
於是薛姨媽趁夜而來,也趁夜而去。
王夫人親自送薛姨媽上車,目送她的車馬離去。
她之前其實也不是存心拒絕薛姨媽的提議,只是她很清楚,如今的元春不單是她的驕傲和倚靠,還是整個賈家的驕傲和支柱,絕對沒有拿來給薛蟠這樣的人擦屁股的道理。
就算她願意,賈母也不會允許。
所以,將薛蟠出事的事情告訴元春就算是仁至義盡了。至於元春會怎麼做,全看元春自己,她絕對不會以母親的名義,要求元春多做什麼的。
說到底,在她心裡薛蟠不及她女兒萬分之一,她是絕對不會允許女兒因爲薛蟠的惡事而觸犯龍顏的。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女兒在宮中,本就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