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種印
臨近午時,吳海平張羅着酒宴,小院兒裡除了李惟儉一個主子,餘下的都是丫鬟、婆子,他便思忖着,想來自己留在此處,其餘人也不太自在,便推說下晌還有要事,便要起身告辭。
茜雪挽留了兩句,便恭恭敬敬將李惟儉送將出來。紫鵑不知如何作想,也趁勢告辭,隨着李惟儉朝榮國府回返。
走在巷子裡,紫鵑綴後半步,隨着李惟儉亦步亦趨。李惟儉便道:“你們姑娘近來瞧着還好?”
紫鵑笑道:“可說是呢。得了儉四爺的方子,姑娘今春只咳了三五日就好轉了。先前兒姑娘想着要給林御史寫信,回來便思忖了好半晌,其後又點燈熬油的,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這刪刪改改的,費了好些光景纔將那信箋寫好。。”
李惟儉道:“嗯,我回頭兒就打發人走官府遞鋪送走。”
紫鵑應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子,待轉到后街,忽而說道:“四爺好似對我們姑娘很上心呢?”
“嗯?”李惟儉側頭看了她一眼,笑着說道:“總歸是與林鹽司有過兩面之緣,又得其照拂,力所能及的,總要照料一下林妹妹。對了,你們姑娘身子弱,每日家不好總躲在房裡,得空兒的話多在府中走動一番纔是。”
紫鵑笑道:“四爺說笑了,哪兒有姑娘家胡亂走動的。”
“這算什麼?江南女子縱馬過街,呼朋引伴,時而便在野外放銃射箭,也不見有人說什麼。”
“哈?”紫鵑極爲詫異:“江南風氣這般放得開?”
“是啊。”李惟儉沒再多說。
他在江南見聞過,聽說明末時江南便是這般風氣,如今大順立國百年,江南風氣又恢復如初。富家女子非但飛鷹走馬,還會聚社議政,比照尋常男子還要熱切。
李惟儉心中暗忖,黛玉雖瞧着柔柔弱弱的,可骨子裡卻是個叛逆的,若一直留在江南,想來會過得更自在吧?
思忖間二人自後門進得榮國府,沿着夾道行了一陣,眼見東北上小院兒近在眼前,臨別之際,紫鵑忽而說道:“儉四爺,若是得空兒不如多去尋我們姑娘說說話兒。”
“嗯。”李惟儉應下。
紫鵑卻又道:“素日裡寶二爺在家,還能陪着姑娘說說話兒,雖不時鬧個彆扭,可總歸有人陪着。自寶二爺上了私學,連說話兒的人都沒了呢。”
李惟儉心中詫異,紫鵑這番話可算是推心置腹了。黛玉孤高敏感,內心豐富喜詩文,這般文青的性兒,自是與府中三春不合。二姑娘木,四姑娘冷,三姑娘恨不得換做男兒身,卻是無一人與之性情相投。也唯有寶玉慣會逢低做小的,哄着黛玉說話兒。
背井離鄉,寄居榮國府,雖有賈母護持着,可到底隔了兩輩兒,姑娘家的心思總不好與老太太言說。這般算來,黛玉還真沒閨蜜、朋友啊。李惟儉心下略動,面上笑着頷首:“好,待得空兒我就去尋林妹妹說話兒。”
紫鵑笑着一福,這才扭身而去。
李惟儉佇立原地,看着紫鵑的身形掩於拐角,心中暗自思量,紫鵑有俠義之心,依稀記得紫鵑曾代黛玉試探過寶玉的。只是方纔那番話又是何意?
許是自己想多了吧。搖搖頭,李惟儉施施然回返了自家小院兒。
方纔進得正房裡,隨行的紅玉便道:“四爺,方纔老太太打發人將二姑娘接了出來。”
“哦?”
紅玉低聲道:“老太太聽聞二姑娘病得不輕,說大太太如今代她抄寫金剛經,只怕沒空照料,便打發人先行將二姑娘接了出來。”
好一個‘先行’,賈母好歹給賈赦、邢夫人留了顏面,至於何時再送回去,那就另說了。
紅玉又道:“老太太又尋思着,二姑娘到底年歲大了,大奶奶邊兒上的抱夏裡實在侷促,因是便讓人在東大院拾掇了一處小院兒,將二姑娘安置在了那兒。”
“東大院?在哪兒啊?”
“就在二奶奶院兒後身,那處小院兒我瞧過,不過一進七間房,想來二姑娘也夠用了。”
李惟儉回想了下榮國府地圖,大抵明白了迎春的居所所在。他笑着擡手一指,說道:“這般說來,豈不是二姐姐與咱們做了鄰居?”
紅玉道:“隔着夾道與一處裙帶房呢。”
“那也不算遠……對了,二姐姐今兒可好些了?”
“聽說還不大好。”
李惟儉就嘆息一聲,攤上這般爹媽真真兒是沒轍。莫說是二姑娘這般性兒,便是換做旁人也承受不住。
素日裡他與迎春沒少往來,因是便道:“你去尋幾樣補品,若家中沒有,就去外間打發丁家兄弟去採買,下晌提了東西隨我去瞧瞧二姐姐。”
紅玉應下,正要去忙活,李惟儉又叫住,自袖籠裡掏出幾張銀票來,說道:“再讓丁家兄弟兌換些銀稞子來。”
紅玉詫異道:“四爺,房裡還有不少碎銀呢。”
“我知道,兌了我有旁的用處。”
紅玉心下狐疑,卻不多問,接了銀票匆匆而去。
琇瑩問過李惟儉,聽聞其今日不外出,便先行去取了午點。李惟儉略略用了些便進得書房裡寫寫畫畫。偶爾休憩之際,卻見幾個丫鬟湊在一處耳語着什麼,見李惟儉瞧過來,頓時又作鳥獸散。
非但如此,晴雯、紅玉、琇瑩、香菱,有一個算一個,今兒也不知怎麼了,時而便會紅霞上臉,處處都透着古怪。
李惟儉點過琇瑩問詢了一番,這憨丫頭心思盡數寫在臉上,偏生嘴硬,只一個勁兒搖頭說什麼都沒有。
李惟儉便想着,許是方纔說的是姑娘家的事兒?是以纔不好訴諸於口?
待臨近未時,外間婆子叫門,卻是丁家兄弟買了補品,兌了銀兩,這才請僕役、婆子轉手送進來。
紅玉交代的仔細,丁家兄弟採買的周全,攏共四色禮物,石蛙、海蔘、燕窩、人蔘,仔細裝在錦盒裡,瞧着便有送禮的樣子。
李惟儉尋了那海蔘錦盒,掀開內中綢布,在其下鋪了一層銀稞子,隨即又原樣裝了回去。
幾個丫鬟雖瞧見了,卻不曾過問,惹得李惟儉心下狐疑,不知這幾個姑娘盤算着什麼。
他當即點了紅玉、琇瑩隨行,提了四樣禮盒朝着東大院尋去。 主僕三人自東角門入得內宅,轉向北自李紈院與三春的抱夏之間穿過,到得前方一處僕役裙帶房又左轉,這纔到了二姑娘迎春的新居所。
小院兒裡繡橘正吩咐着幾個粗使丫鬟灑掃,聽得腳步聲擡頭看將過來,隨即喜滋滋道:“儉四爺?”
李惟儉笑着頷首:“我來瞧瞧二姐姐。”
繡橘緊忙奔向裡間:“姑娘,儉四爺來瞧姑娘啦!”
不待其入得正房,那高大豐壯的身形便先行跨過門檻,深深瞥了一眼李惟儉,這才面上綻出笑容,說道:“儉四爺來了?快請,我們姑娘這會子還在躺着,倒是失禮了。”
李惟儉面上如常,自顧自前行着說道:“二姐姐病了,怎好勞動?太醫可曾瞧過了?今兒可用了飯食?”
司棋隨行一旁,說道:“昨兒就瞧過了,只開了一劑安神的方子。今兒早點只用了一小碗粥,到方纔午點也不曾吃。儉四爺,我們怎麼勸都不管用,還得儉四爺好生與姑娘說說。”
“嗯,我知道了。”
正房不過三間,除去正中廳堂,左邊廂佈置成了棋室,桌案上擺着棋枰,一旁有香爐;右邊廂是臥房,繡牀掛了紗幕,內中半臥着一姑娘,正是二姑娘迎春。
李惟儉被引到臥房裡,與迎春見過禮,隨即命琇瑩、紅玉將禮盒奉上。司棋接過了,說道:“這裡間坐不開,我們姑娘又是個靦腆的性兒,不如咱們去外間說話,且留姑娘與儉四爺說話吧。”
紅玉心下猶疑,上次便是這般被司棋支開,這才讓儉四爺險些着了道。她看向李惟儉,見其頷首,這才抿着嘴出了臥房。
紅玉也不走遠,搬了凳子就守在廳堂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與那司棋說着話。
臥房裡,許是早知會有人來探望,是以二姑娘迎春身上穿了外裳。她面色蒼白,一雙眼睛紅腫,不過兩日光景,瞧着竟憔悴了許多。
李惟儉心中憐惜,說道:“二姐姐想開些就是,不過是那沒起子的下人拿錯了酒罈子,錯的又不是二姐姐。”
迎春悶聲應了,想起心事又紅了眼圈兒。李惟儉勸慰半晌,迎春這才止住眼淚道:“我素日便是個沒人管的,只是此番卻拖累了儉兄弟——”
“二姐姐這話說的,哪裡是拖累?此事與二姐姐無關,更說不上拖累二字。”
迎春道:“儉兄弟……心裡不怪我?”
李惟儉笑着搖頭。要怪也是怪司棋與邢夫人,邢夫人如今被罰佛堂抄經,只是略略懲戒;至於司棋,李惟儉昨夜思忖了許久,倒是想了個法子,待會子正要嘗試一番。
迎春見李惟儉笑得和煦,的確不曾責怪她,這心中的鬱結稍稍褪去了一些。她前番羞憤欲死,一則人前露醜,二則生怕因此與李惟儉漸行漸遠,這才悲從心來,病了這一場。
就聽李惟儉道:“我心中知二姐姐是個什麼樣的性子,斷然不會做下這等事兒來。二姐姐也想寬泛些,有道是何人背後不說人,何人背後不被說?人生一世,若只在意那些流言蜚語,豈不是活得太累了些?”
迎春頷首應了。
李惟儉又道:“二姐姐好生將養,那書稿子這幾日就別忙着潤色了。我瞧着西屋有棋枰?不若我教二姐姐個下法兒,回頭二姐姐也好與司棋、繡橘打發空閒。”
不待迎春應下,李惟儉便轉頭道:“司棋,去將棋枰取來。”
外間司棋應了下,轉眼便取了棋枰來。李惟儉挪了凳子,將棋枰安置其上,笑吟吟說了大抵規則,便試着與迎春下了幾盤五子棋。
二姑娘沒急智,行棋四平八穩,李惟儉不動腦子隨意下了,三盤裡竟輸了兩盤。惹得其連連誇讚,說二姑娘迎春果然有下棋的天分。
迎春被誇得紅了臉兒,臉上總算見了點笑模樣。李惟儉瞧着迎春暫且忘了鬱結,連忙打發繡橘去將那石蛙熬了,給迎春補一補身子。
迎春這會子心緒還算好,又是溫吞性子,拗不過李惟儉好意,便順勢應下了。過得半晌,那石蛙燉了湯來,又配了兩個嬰孩拳頭大小的雜糧餅子,李惟儉瞧着迎春吃了,這才略略放心。
算算盤桓了一個時辰,眼見到了申時,李惟儉這才起身告辭。
迎春還起不得身,便打發司棋去送。
一行人出得小院兒,李惟儉忽而駐足,衝着紅玉、琇瑩道:“伱們先行一步,我有些話要囑咐司棋。”
紅玉與琇瑩應下,想着定是囑咐照料二姑娘的事兒,便先行走開。
趁着四下無人,李惟儉湊近道:“昨兒忽而想起,早前方纔從二嫂子那兒討了三封身契,這會子再去討要,只怕不太好。”
“這……”司棋聞言頓時心中急切起來,說道:“四爺,我不急的,便是過上一、二年也沒什麼。”
李惟儉面容凝重道:“糊塗,怎麼就不急了?莫忘了再過三個多月可就要秋闈了。”
司棋先是恍然,跟着面上慘白一片:“這……這該如何是好?要不,要不我跟着四爺一起走,到時候四爺把我藏起來?”
李惟儉心道,司棋果然莽撞,這卻好辦了。
他蹙眉故作思量,好半晌才道:“不妥。你父母俱在,若偷跑出去,從此豈不是與父母家人就這般生離了?”
司棋愈發急切,可心下卻沒了主意。
李惟儉就道:“這是下下之策,不到萬不得已還是莫想了。我思來想去,爲今之計,只有隨着二姐姐一道過來。”
司棋道:“可是大老爺與大太太那般算計四爺……”
“他們是他們,二姐姐是二姐姐。”李惟儉說道:“你這些時日仔細照料好二姐姐,那石蛙錦盒下層鋪了二百兩銀稞子。府中下人都生了富貴眼,料想往後必刁難二姑娘。到時候你也莫要拌嘴,徑直舍了銀兩就是了。”
司棋唯唯應下,心中百轉千結。她都將自己交給儉四爺了,自然往後要聽儉四爺的話纔是。
李惟儉察言觀色,心中略略舒了口氣。這思想鋼印種下,來日就好施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