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與薛姨媽私下商議,依七出之例,因同喜有孕在身,這無子一條用不到夏金桂身上。算來算去,也唯有頭一條‘不順姑舅’能用得上。
待轉過天來,寶釵安頓了同喜,與薛姨媽便去了薛家內城的宅子。母女輪流勸說,一個道若夏金桂不肯走,那便去官府告其‘不順姑舅’,一個道如今夏金桂還年輕,何必守着薛家不放?
夏金桂只是心氣兒不順,眼見害不得同喜,只得懨懨應下。誰料下晌時便有家中僕役哭嚎而來,入內撲倒在地嚷道:“姑娘啊,太太沒了!”
夏金桂豁然起身,蹙眉道:“你仔細說清楚,媽媽怎麼了?”
卻是夏家太太往外城攏賬,誰知走路了風聲,夜裡留宿莊子裡便遭了賊。那些賊寇見人就殺,任憑夏家太太給了金銀也不曾放過。莊子裡好一通亂,待到天明時過來查看,那夏家太太早就被亂刃砍死了。
夏金桂聞言身子往後栽倒,丫鬟等好一番忙活,待夏金桂醒來,頓時哭嚎不已。
薛姨媽在一旁瞧着熱鬧,尋了寶釵道:“這世道怎地亂了起來?那莊子不過在城外十五里,再如何也不該有這般多賊人殺來。”
寶釵卻道:“媽媽,此番怕是趕不成她了。”
薛姨媽訝然道:“怎麼說?”
寶釵就道:“七出之下又有三不去,一爲娶時賤後貴,一爲與經持舅姑之喪,一爲有所娶無所歸。夏家只太太與夏金桂母女兩個,可不正好應了最後一條‘無所歸’?”
薛姨媽頓時愁眉不展,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寶釵思忖一番,嘆息道:“她這般驕矜,大抵是依仗了夏家太太寵溺,如今夏家太太去了,料想這驕矜之氣也能收斂一二。”
薛姨媽卻另有所想,夏金桂將薛家的家業敗了個乾淨,那夏家可是還有不少家業呢。雖未必能保住皇商底子,可典賣一番,好歹能夠幾口人嚼裹幾十年的。
當下薛姨媽再不提攆夏金桂之事,反倒上前勸慰了一番。其後打發寶釵陪着夏金桂歸家辦喪事,自遠支尋了個子弟打幡摔盆,其後又有夏家別支過來爭產,鬧騰了月餘光景,待夏家太太安葬,這家業纔有小半落在夏金桂手中。
自打夏家太太這一去,夏金桂性子果然收斂了許多。薛姨媽眼見內城房價騰貴,便將內城的兩進宅子典賣了出去,領着夏金桂搬到外城與寶釵同住。
一晃到得八月末,同喜分娩,喜得一子。下到同喜上到薛姨媽俱都歡喜不已,只道神佛庇佑,薛家大房終於有了後。
滿月時薛姨媽便迫不及待四下送了帖子,連薛蝌處都送了。本道薛蝌斷不會來,誰料薛蝌那日竟來了。
雖陰沉着一張臉一言不發,可奶嬤嬤抱了孩子出來時,薛蝌抻着脖子可是好一通觀量。
待酒宴散去,薛蝌要走,卻被薛姨媽強留住。
又命奶嬤嬤抱了孩兒給薛蝌觀量了半晌,薛姨媽這纔打發下去,隨即面上訕訕道:“蝌哥兒也知大房家中不易,文龍這一去,又不曾留下骨血,只怕就要絕了後。原想着從別房抱養一個,可到底比不得自小養在身邊兒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兒,來日這孩兒還須得蝌哥兒多加照應。”
頓了頓,見薛蝌不說話,薛姨媽又道:“雖說如今還早,可還請蝌哥兒給孩兒起個名。”
薛蝌嘆息一聲,也不發話,食指粘了茶水在桌案上留下個‘鮫’字。寫罷起身便走,連拱手都欠奉。
外頭夏金桂與同喜瞧見薛蝌離去,一個哀怨不已,一個滿是希冀。夏金桂自是那哀怨的,心下暗忖,若是這孩兒是自個兒與薛蝌生的該多好。
奈何如今媽媽死於非命,夏金桂再沒了依仗,只得乖順下來。嘆息中乜斜掃量一眼,見那同喜恨不得眼睛生在薛蝌身上,夏金桂忽而心生一計。
到得夜裡,夏金桂便來尋薛姨媽,說道:“婆婆,我看那同喜心思都在二爺身上,咱們何不玉成好事,將同喜送與二爺做了妾室?”
薛姨媽聞言一怔,說道:“蝌哥兒今兒雖來了,可卻是看在孩子的份兒上,與咱們只怕沒什麼情分,這般上趕着只怕也落不得好兒。”
夏金桂卻道:“正是如此,纔要將同喜送去。如今二爺年歲也大了,身邊兒也沒個知冷知暖的伺候着,這同喜去了,說不得就念婆婆的好兒。來日吹吹枕邊風,兩房不就走動起來了?”
薛姨媽覺着有道理,有些拿不定主意。那夏金桂又道:“同喜一心念着二爺,若來日瞧着家中落敗,帶了孩兒去投二爺該當如何?”
薛姨媽聞言一驚,頓時深以爲然。過得一些時日,薛姨媽私下裡尋了同喜試探,那同喜雖捨不得孩兒,卻滿心都想着去薛蝌處。
薛姨媽嘆息一聲,知道這丫頭是留不得了,便做主送了份兒陪嫁,夜裡尋了轎子擡去了薛蝌處。
此事是同貴與鶯兒一道兒辦的,歸來時便與薛姨媽道:“二爺雖眉頭緊皺,可到底沒趕人出來,我瞧着與同喜姐姐也是有些情誼呢。”
同貴、鶯兒嘰嘰喳喳說過,莫說是同貴,便是連鶯兒都豔羨不已。蝌二爺得了李伯爺賞識,如今是正六品的官人,與其做妾總好過留在薛家守着望門寡,說不得來日便要配了小子。
薛姨媽也不理兩個丫頭如何豔羨,心下不禁暗自舒了口氣,尋思有了此一遭,這兩房之間總能緩和一二,日後勤走動着,往後大房還要指望着薛蝌提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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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春來,轉眼半年過去。
李惟儉眼看出了孝期,黛玉也到了臨盆之際。這些時日李惟儉提着小心,每日都催着黛玉勤快走動,又親自監看食譜,不許黛玉多吃。
黛玉自是哭笑不得,不知頂天立地的四哥何時變得這般婆婆媽媽了,心下卻也熨帖不已,知曉李惟儉心下一直掛念着她。
眼看月份足了,李惟儉還尋了鐵匠鋪,打造了一柄怪模怪樣的產鉗,說是助產之用。
又去天寧寺捐了一萬斤香油,求了兩罈子陳芥菜滷來以防不測。到得發動這日,李惟儉更是在產房外頭沒頭蒼蠅也似的亂轉。足足過了三個時辰,穩婆纔來報喜:“恭喜伯爺、賀喜伯爺,太太生了個麟兒,足足五斤三兩!”
李惟儉大喜過望,一擺手:“賞!”
紅玉便捧來托盤,內中足足放着四卷紅紙包裹的銀元。穩婆自是喜不自勝。
又等了一刻,穩婆纔來傳話,說是李惟儉能進了。李惟儉趕忙擦洗一番,又戴了口罩入得內中。饒是隔着口罩,內中依舊滿是血腥氣。李惟儉也不管穩婆抱來的孩兒,略略看上一眼便到了裡間。
屈身握着黛玉的手兒,瞧着其小臉兒蒼白不已,心疼道:“辛苦妹妹了。”
黛玉疲憊的搖搖頭,忽而又蹙眉道:“皺皺巴巴,瞧着小老頭也似。”
傅秋芳便笑道:“太太莫急,這孩兒才降生,總要長一長才能長開,待到滿月就好了。我方纔瞧了,臉型像太太,鼻子更像老爺。”
李惟儉又與黛玉說了會子話,傅秋芳眼看李惟儉沒完沒了,忍不住催促道:“老爺心疼太太,過幾日再來看就是了,不用急在一時。這會子太太正乏着呢。”
李惟儉這才戀戀不捨起身,又吩咐道:“魚羹、參雞湯可預備好了,快服侍太太用了,讓她早些歇息。”
此時後頭早已得了信兒,大伯母梁氏領着兩個嫂子過來道賀,梁氏心滿意足,說過一通嘆息道:“只可惜你大伯不曾看見,待到了清明,我說與他聽,他定會欣慰不已。”
到得這年四月裡,梁氏每日催促李惟儉早日啓程返京。
李惟儉道:“聖人准許我丁憂一年,大伯母何必這會子趕人?左右也就月餘光景了。”
梁氏蹙眉道:“你在金陵倒是逍遙,可莫要忘了京師還有個湘雲呢。”
李惟儉啞然。
梁氏又道:“去年冬月湘雲就及笄了,錯非趕上你大伯故去,只怕這會子婚事都辦完了。你返程走運河,總要月餘光景,到了京師先去侯府商議一番婚事如何辦。可惜,我這回卻是去不成了。”
非但是大伯母梁氏,便是李信崇、李信明兩個兄長也去不成。
正說話間,忽有婆子來報,說是京師來信。
李惟儉得了信箋,掃量一眼便知是老師嚴希堯的手筆。展開信箋瞧了瞧,頓時蹙眉不已。這前頭不過是敘話,後頭倒是說讓李惟儉不要急着回京師。
李惟儉暗忖,莫非京師有變不成?
當下問婆子:“這信箋是遞鋪送來的,還是嚴府打發人送來的?”
婆子道:“回四爺,是嚴家下人送來的,如今正在外頭等着回話。”
李惟儉起身與大伯母告退,旋即去尋那僕役。到得前頭,那僕役見了李惟儉趕忙起身見禮,旋即欲言又止。
李惟儉打發了下人,那僕役這才道:“伯爺,老爺打發小的與伯爺說,如今京師風高浪急,伯爺不好參與進去。”
“怎麼說?”
那僕役壓低聲音娓娓道來,直聽得李惟儉蹙眉不已。長樂宮那位年歲愈長,四下籠絡朝中臣子,這也就罷了,如今更是插手京營之中,惹得聖人接連開革了兩名京營將領。
如今聖人疑心頗重,生怕太子再演一回大順門之變。
再仔細問詢,這裡頭竟有賈家參與其中!賈璉那不知死活的,也不知吃了什麼迷魂湯,竟爲太子引薦了幾名京營中的部總。
李惟儉離京之前不止一次告誡賈家要夾起尾巴做人,奈何賈家上下頭鐵,一門心思投靠太子……
那僕役說罷,忽而又低聲道:“伯爺,有傳言說……賢德妃與太子有勾連。”
“啊?”李惟儉驚訝一聲,這才釋然。敢情是元春之故,賈家這才與太子割捨不下。
當下安置了那下人,李惟儉到得後頭與大伯母梁氏說了,大伯母便道:“本還想着莫要耽擱了儉哥兒前程,朝中既這般兇險,那就在家好生待些時日。”
李惟儉想避開,奈何有些事兒偏偏避不開。不過幾日,忽有小黃門來宣讀旨意,言李惟儉丁憂已滿,不日返京,遷爲戶部右侍郎。
此爲應有之意,李惟儉在內府經營數年,可謂樹大根深。再經營下去,說不得內府就得隨了李惟儉的姓兒。遷戶部右侍郎,一則要用李惟儉生財之道,二則免得李惟儉在內府盤根錯節,不好清理。
既得了聖旨,李惟儉不好再留在金陵。過得三日,辭別了大伯母梁氏,領着家小乘船往京師回返。
此一番卻不用急切了,沿途走走停停,聽聞此地有名勝古蹟,乾脆居停二三日遊玩一番。如此,莫說是愛遊逛的寶琴、晴雯,便是方纔出了月子的黛玉都展顏不已。
便是如此,一路往北,五月裡到得津門。李惟儉下得船來,忽而見邸報上寫明,聖人五月初八出塞北巡,隨行有晉王,仍留太子監國。
李惟儉一琢磨便不對!天家無父子,皇帝本就是孤家寡人,聖人先前已起了疑心,哪裡還會任憑太子留下來監國?只怕這是聖人給太子設下的套啊。
此時丁如峰來請,道:“老爺,津門往京師的火車這兩日便能開通,咱們是坐火車還是繼續乘船?”
李惟儉道:“不急,我這幾日身子不爽利,不妨留在津門歇息幾日再往京師回返。”
丁如峰應下,自去安排。李惟儉負手立在門前,遙遙看向京師方向,心下不禁憂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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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長樂宮。
東宮屬臣皆跪伏在地,太子嘆息道:“父皇……這是逼着我謀反啊。”
有屬臣勸慰道:“殿下既識破聖人謀算,何不按兵不動。如此,聖人尋不見殿下錯處,總不至於廢了殿下?”
太子苦笑搖頭,說道:“哪裡那般容易?我若不放手一搏,來日只怕便要被鈍刀子割肉,一點兒一點兒的削去臂助,而後尋了錯處圈禁至死……呵,孤寧願放手一搏,可不想這般冤死!”
話音落下,有武官抱拳道:“殿下既下定了心思,臣定然打破五軍部,奪了兵符。一旦兵符到手,京營上下人等皆聽殿下吩咐,聖人便是再如何謀算也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