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梁氏吩咐,茜雪躬身應了卻不曾挪動身形,反倒將目光看向李惟儉與黛玉。黛玉不好發話,李惟儉就笑道:“也罷,那就請了來,瞧瞧這位嬸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茜雪這才屈身一福,扭身而去。
茜雪方纔一走,梁氏就教訓道:“儉哥兒,再如何說也是玉兒孃家親戚,你這般說法傳出去還道不給玉兒體面呢。”
黛玉忙道:“大伯母多慮了,父親亡故時林家親戚只一心貪佔家中產業,又哪裡顧惜過親戚情分?”
梁氏只知黛玉身世可憐,卻不知此前被林家欺凌,連忙追問了幾句,黛玉略略說過了,梁氏便蹙眉道:“既如此,見過這一遭,往後不見了就是。”
說話間梁氏起身,李惟儉與黛玉上前攙扶了,劉氏推說身子乏了,旋即領了李紋、李綺回返小院。梁氏與小兩口到得中路院正廳,方纔安坐了,茜雪便引着那林秦氏與一十四、五姑娘家入得內中。
那林秦氏搭眼先瞥過黛玉與李惟儉,又見高堂端坐一華服夫人,頓時囁嚅不知如何招呼。茜雪緊忙引見道:“這是恭人太太,我家老爺的伯母。”
那林秦氏緊忙屈身一福,諂笑道:“喲,恕我眼拙,小婦人給恭人太太問安了!”
那林秦氏心下訕訕,先前只道這位少年伯爺也是個無父無母的,這纔敢成婚頭一日便登門充大輩。不想人家家裡頭竟還有位恭人太太坐鎮!
梁氏只掃量林秦氏一眼便心下厭嫌,因是開口不鹹不淡道:“林家奶奶多禮了,茜雪,還不快請人家落座?”
“是,”茜雪扭身虛扶了林秦氏,隨即擡手相引道:“這位奶奶請坐。”
林秦氏挨着半邊兒屁股落座了,一旁的姑娘家卻愈發侷促,雙手交迭十指相絞在一處,只陪在一旁不敢落座。
林秦氏仗着膽子笑道:“親家太太,昨兒我便來了一回,可是不巧,那會子都要掌燈了,只送了賀禮就回返了。這心裡頭想着侄女身邊兒也沒個孃家人,年歲又這般小,因是實在放心不下,這才早早登門來探望。”
梁氏說道:“這位奶奶有心了。不過玉兒既進了我李家家門,我自是要當做女兒來寵的。況且這兩個小的姻緣早定,這過門遲一些、早一些又何妨?”頓了頓,又笑道:“隔壁便是榮國府,若真個兒受了委屈,玉兒擡腳就去告狀了。我們儉哥兒可不敢欺負了去。”
林秦氏諂笑着連連道‘是’,又道:“有恭人這般明事理的坐鎮,便是榮國府老太太也挑不出不是來。”
梁氏笑着應下,繼而隨口問及林秦氏家中情形。那林秦氏便蹙眉嘆息道:“我家祖上雖也是列侯,可如今也成了庶支,家中並無什麼產業,只守着些許薄田度日。恭人也知,這土裡刨食能不餓肚子就不錯了。”
梁氏心下暗惱,便將林秦氏歸作打秋風來的,正思量着開口,便聽黛玉身旁的紫鵑輕笑一聲道:“六奶奶這話怕是不對,婢子怎麼記得六老爺可是新得了二百畝水田?爲這叔公老太爺可是氣得病了一場呢。”
林秦氏面上訕訕,口中支支吾吾說道:“雖得了田產,可家中並無功名,總要守得住纔是。去年新來縣令頗爲強項,打發稅吏來日日催收積欠,當家的沒法子,典賣了不少田產這纔將積欠還上。
再者我孃家弟弟又是個不爭氣的……這裡外里加起來算是白忙。”
黛玉笑而不語。那二百畝田產原本便是她家的,她可是記得這位六嬸子當日如何跳腳、罵街、撒潑與老叔公爭執,生生將老叔公氣得大病一場這才得償所願。
那林秦氏面上不紅不白,這會子扯了身旁的姑娘道:“是了,這便是我弟弟家的女兒,閨名喚作巧兒。”
梁氏納罕道:“喲,原是奶奶孃家的後輩,這卻是我的不是了,茜雪,快給姑娘搬個椅子來。”
那巧兒貌似乖順朝着梁氏屈身一福,輕聲說道:“恭人與伯爺、伯夫人當面,哪兒有我落座的份兒?茜雪姑娘不用忙,我站着也就是了。”
說罷擡眼瞥了李惟儉一眼,李惟儉頓時蹙眉不已。看了黛玉一眼,起身朝着梁氏拱手道:“大伯母,前頭還有些庶務,我就先過去了。”
梁氏便道:“你且去吧,雖有婚假在,可料想衙門事務也少不了。”
大順律,喪假三年、婚假九天。打成婚之日算起,李惟儉有足足九天婚假。
李惟儉返身朝着林秦氏略略頷首,大步流星便往外行去。出內儀門到得內三門,正瞧見紅玉自穿堂過來。
李惟儉停步,朝着紅玉招招手,紅玉便笑着湊將過來。
“四爺可有吩咐?”
李惟儉笑道:“你尋個由頭,儘快將那林秦氏打發了。”
紅玉就笑道:“由頭還不是現成的?一早兒拜過了恭人,當家主母可不就得坐堂管家了?”
李惟儉蹙眉道:“那婦人瞧着是個不要麪皮的——”
紅玉笑道:“恭人在呢,四爺放心就是了。”
李惟儉乾脆也不急着走了,到得穿堂裡問丫鬟要了椅子落座。那紅玉款款進得內儀門、內塞門,進得正堂裡便聽得那林秦氏誇讚着侄女巧兒。
巧兒又來與黛玉見禮,雖八竿子打不着,又年歲長了不少,卻偏要稱黛玉爲表姐。(專門爲這討論了半天,得出結論應該稱呼表姊妹)
紅玉便在此時入得正堂裡,款款一福道:“太太,姊妹們這會子都在東路院等着奶奶吩咐、訓斥呢。”
梁氏本就不待見林秦氏,因是蹙眉道:“玉兒可是當家主母,這頭一遭立規矩,就在這正堂裡就是,怎能去東路院?”又看向林秦氏道:“我看這正堂還是讓給小輩吧,咱們不如去後頭小院兒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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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秦氏奔着黛玉來了,與梁氏有何話好說?因是便起身道:“我也是來的急切了,左右認了門,往後往來也便宜。就是不知恭人何時回返金陵,我也好過來送送。”
梁氏笑道:“原本這幾日就要走的,只是儉哥兒與玉兒非要我多留些時日,如此便拖延上一陣,待下月再說吧。”
林秦氏心下膩歪,卻笑道:“應當的。伯爺待恭人如生母,自當好生孝順着。這時候也不走,我與巧兒就先走了,來日再尋恭人敘話。”
梁氏便道:“如此也好,今兒事兒實在多,就不多留奶奶了。茜雪,你代我去送送。”
林秦氏起身,扯着巧兒一併朝梁氏福了福,這才被茜雪送了出去。
黛玉面上不變,梁氏見人已走遠,頓時冷哼一聲道:“本道是個打秋風的,不料卻是個心計大的!玉兒可瞧出來了?”
黛玉笑着點點頭。
本就是遠房族親,偏又帶了孃家弟弟的女兒來,那巧兒瞧着又有幾分顏色,誰不知這六嬸子打的什麼算盤?
梁氏起身道:“那玉兒可有應對法子了?”
黛玉過來攙扶梁氏,低聲說道:“這長輩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侄女兒心裡頭有計較呢。”
梁氏拍着黛玉的手笑道:“無怪儉哥兒看中,既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待你回門後,選個日子我也該回去了。”
黛玉頓時嗔道:“啊?大伯母方纔那話是哄人的?”
梁氏笑道:“我在這兒,那林秦氏多少顧慮一些。我若走了,她過來充起大輩來,豈不讓你煩惱?”
黛玉笑着搖搖頭:“算不得什麼的。”
當下黛玉將梁氏送去後院,待與丫鬟迴轉正堂,便見大着肚子的傅秋芳,寶琴、晴雯、紅玉、琇瑩、香菱、碧桐等一併在堂中前頭站立,其後是各處管事兒媳婦,再往後則是各處丫鬟、婆子等。
茜雪過來扶着黛玉在李惟儉身旁落座,傅秋芳上前方纔要開口,黛玉便道:“傅姨娘臨盆在即,這大禮就免了。”
傅秋芳緊忙在丫鬟攙扶下屈身一福:“傅秋芳見過奶奶。”
餘下衆人紛紛跪下叩首:“見過奶奶!”
李惟儉扭頭去看黛玉,生怕黛玉心下緊張,偏這會子黛玉繃着小臉面色如常,張口聲如黃鸝道:“都起來吧。茜雪,給傅秋姨娘先搬了椅子來。”
茜雪應了,緊忙搬了椅子請傅秋芳落座。
其後又有丫鬟將各類賬冊、內中鑰匙都奉上。那傅秋芳就道:“奶奶如今進了門,這家中後宅也算有了主心骨。往日裡奶奶不曾過門時,都是我與紅玉、寶琴打理內外事務。此處有內外賬冊、鑰匙等,往後都該奶奶掌管。”
黛玉頷首笑道:“我年歲小,只怕多有不懂的地方,這家中事務暫且一切如常,大家各安其事便是了。只是有幾樣須得說在前頭,我雖寬厚,卻見不得賭博、當差飲酒、背後嚼舌、玩忽職守、盜買公中財貨這幾樣。
其餘錯漏,若能爲不足,那便換了差事,念及入府年數,月例一應照常。若果然有上述幾樣者,一旦查到立時趕出府去!”
衆人紛紛應道:“奴婢不敢,但聽奶奶吩咐。”
黛玉頷首道:“如此,各處管事兒、丫鬟、嬤嬤都散了吧。這幾日因着婚事大家沒少忙碌,我做主比照月例賞一個月銀錢,下晌時分批來正堂裡領取。”
衆人頓時喜形於色,齊聲道:“謝奶奶賞!”
待一應人等退下,內中只餘下幾個侍妾。黛玉便說道:“咱們也不是外人,一早就見過。我什麼性子想必也都知道,那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老爺搏下如此家業來,總不能敗在咱們手上。只盼着來日咱們齊心合力,將這家宅治得安寧些,也好讓老爺專心衙門事務。”
衆人紛紛應下,黛玉扭頭看向李惟儉,見其笑吟吟看向自己個兒,頓時嗔怪了一眼,這才正色道:“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李惟儉笑道:“旁的倒是好說,只是妹妹往後打算住何處?”
生怕黛玉不解,寶琴緊忙道:“奶奶不知,西路院是新修的,四進院落各帶小跨院,如今是我與晴雯、香菱姐姐在住;這東路院本是原本自帶的,前頭有兩進,後頭有三進。四哥哥說今年便要重新修葺,也一併改做四進院。”
“原是這般,”黛玉便道:“那就先在東路院,待修葺時再挪到西路院就是了。”頓了頓,看向傅秋芳又道:“傅姨娘不日便要生產,住在東路院只怕少了清淨,我看不如誰與其換一換?”
傅秋芳趕忙在丫鬟攙扶下起身謝過。寶琴與晴雯、香菱彼此對視,香菱正要開口,便被晴雯搶了先:“奶奶既這般說了,那不如我與傅姐姐換過吧。”
此事就此定下,黛玉便道:“先前各處月例不變,下晌也打發人來各領一個月月例銀子。”
寶琴、紅玉等謝過,這才被黛玉打發了下去。
待衆人散去,黛玉頓時癟着嘴鬆了口氣,李惟儉打趣道:“原來妹妹是裝的。”
黛玉嗔道:“我才進門兒呢。”頓了頓,苦着臉看向桌案上的賬冊與鑰匙道:“剛來便給了我個下馬威,要捋清賬目、人事,怕是要月餘光景呢。”
“妹妹如今是當家主母,可不就要妹妹拿主意?”李惟儉說道:“不過妹妹只怕還要多花些時候呢。”
“嗯?”
黛玉納罕看將過來,就見李惟儉招招手,茜雪便引着個丫鬟擡了箱子上來。李惟儉開了鎖,頓時露出內中碼放齊整的各類賬冊、股子憑依來。
一旁的雪雁瞠目道:“天爺爺,老爺這是收攏了多少股子?”
李惟儉笑而不答,一樣樣撿出來道:“這是水務股子,這是煤礦股子,這是西山水泥股子……這幾年股價漲了不少,大抵虛值有個一千二百萬上下;這是大通錢莊的銀票,大概有個八十萬兩上下;庫房裡還有現銀四十左右……哦,秋芳從前總勸我採買些莊子,我耐不過央求,隨手就買了兩處。除此之外另有內城鋪面六處……嗯,大抵就是這些了。”
黛玉雖心下並不在意錢財,這會子也被李惟儉的大手筆震得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單是銀票、現銀就一百多萬啊!算上股子、鋪面、莊田乃至字畫、古玩,林林種種加起來豈非有一千五百萬上下?
雪雁瞠目結舌道:“這……老……老爺豈非身家果然有千萬?”見李惟儉笑着沒言語,雪雁吐出一口濁氣道:“先前在榮府時都道老爺身家千萬,奴婢還只道是誇讚的話兒,料想老爺有個三、五百萬的哪兒不是了?不想老爺果然有千萬家資!”
李惟儉笑着擺了擺手:“算不得什麼,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再者說,這銀子多了也煩得慌啊。”
黛玉便正色道:“四哥說的是,前朝沈萬三舊事爲例,虧得如今朝廷上下倚重四哥,若不然四哥定會成爲衆人眼中的肥肉,誰都要來撕咬上一口!”黛玉又看向紫鵑、雪雁肅容吩咐道:“今日之事埋在肚子裡,日後不可往外胡說!”
雪雁與紫鵑緊忙屈身應下。
雪雁心思不多,兀自瞧着那些股子憑證出神不已,紫鵑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下卻已翻江倒海!
眼看李惟儉笑着將那箱籠鑰匙一併交給自家姑娘,紫鵑頓時如飲甘霖,只覺身心舒暢無比。心下暗忖,當日轉而幫着姑娘與儉四哥暗中往來,這一步果然賭對了!
姑娘過了門不說,儉四爺對其信重有加,竟將身家盡數交給姑娘掌管,自己個兒往後只需對姑娘盡心,定有個好前程!
也虧得是賭對了,若棋差一招,她一個身契在賈家的丫鬟,只怕就要去配了小子!
回過神來,就見自家姑娘嗔惱道:“都交與我打理?這府中事務本就不少,如今又多了這些——”
李惟儉立時笑道:“這鋪面、莊田須得妹妹打理,那股子暫且不用管旁的,只經管好就得。”頓了頓又道:“若妹妹實在無心庶務,儘管分發下去讓寶琴、秋芳、紅玉處置也就是了。”
黛玉笑着搖了搖頭道:“又渾說,哪兒有當家奶奶做撒手掌櫃的道理?好在往後不用如何做針線女紅,倒是能多花些時候翻看賬目。”頓了頓,又道:“是了,有一樁事要與四哥商議呢。”
“妹妹只管說就是了。”
黛玉說道:“我養在外祖母身邊兒幾年,多得外祖母疼惜。如今過了門,總要抽空過去瞧瞧。我便想着,待回門後,選一天與四哥一道兒去看望外祖母。”
李惟儉頷首道:“此爲應有之意,那便選在隔天就是了。”
黛玉頓時舒了口氣,面上掛了笑意。李惟儉起身扯起黛玉來說道:“好容易有空,我帶妹妹往會芳園遊逛遊逛。往日只敢與妹妹隔着美人蕉答話,如今總算能正大光明牽着妹妹遊逛了。”
黛玉頓時笑將起來,道:“你這人……我都過門了,又何必急在這一時?那賬目我還不曾翻看呢。”
李惟儉哪裡管那麼許多,邊走邊說道:“那賬目又不會跑了,遲一些看也無妨。倒是園子裡的花兒,遲幾日只怕就瞧不見了。”
紫鵑與雪雁眼見小兩口親暱無間、旁若無人,頓時相視一笑,隨即遙遙跟在後頭。
自正堂出來過穿堂到得西路院,又從西路院校角門進了會芳園。此時豔陽高照、春風和煦,滿園花紅柳綠,果然好顏色!
二人徜徉而行,時而打趣調笑,時而又駐足觀量,轉眼過了悅椿樓,停在一汪碧水旁,便見隔岸迎春花開的正盛。
黛玉忽而想起二姐姐迎春來,禁不住低聲道:“二姐姐那邊廂……四哥是如何考量的?”
李惟儉不答反問:“妹妹以爲我該當如何考量?”
黛玉蹙眉道:“二姐姐瞧着實在可憐,如今更是進了玉皇廟修行。我看待二姐姐除了服,不拘是兼祧還是旁的,四哥總要信守承諾纔是。”
“嗯,就依妹妹的話。”
二人正說話間,便見內子牆後的山石上攀上一個身形來,一襲百衲衣,提着籃子到得一株桃花前,略略踮起腳來用小剪刀剪落桃枝。
李惟儉笑道:“那不是妙玉?聽聞寶兄弟如今新得了一知己,每日家總要往櫳翠庵盤桓一遭。”
黛玉蹙眉道:“過潔世同嫌……我聽說舅舅有意讓寶二哥娶了她,只是瞧太太與外祖母的意思,好似並不認可。”
恰此時摘了桃枝的妙玉朝這邊廂觀量了一眼,黛玉還略略頷首,那妙玉竟好似不曾瞧見一般扭身就去了。
李惟儉嗤笑一聲道:“不過一佛媛,也不知哪兒來的底氣。”
黛玉聞言好奇道:“什麼是佛媛?”
“僧不僧、俗不俗,賣弄些精緻的無用事務,引得世家大戶爭相供奉,此爲佛媛也!”
黛玉頓時掩口笑道:“雖大差不差……可四哥總要留些口德。若這番話傳出去,只怕會毀了人家清名呢。”
李惟儉扯着黛玉往旁處遊逛,笑着說道:“真要是圖清名,大可以青燈古佛、深山古剎,又何必貪戀凡塵俗世的繁華?”
黛玉不知想起了什麼,忽道:“四哥……早些時候怕是也這般看我?”
李惟儉停步道:“妹妹不許胡說,妹妹這等品格,豈是那人能比擬的?”
黛玉頓時熨帖着笑道:“不過隨口一說,四哥怎地還當真了?”
李惟儉忽而自背後拿出一支桃花來,笑道:“方纔拾的,知道妹妹最是憐惜花草,這桃枝可不是折下的。”
黛玉見桃枝上果然並無摺痕,便喜滋滋的拿在了手裡,略略翻轉,忽而來了興致,誦道:
“乍長天,清晝永。風蕩簾鉤,午夢人初醒。纖手慢將雲鬢整。
美目流波,花底新妝靚。
對芳菲,心自省。花靜人嫺,人與花相稱。空谷一枝誰解贈。
譜入離騷。添個幽蘭影。
”
李惟儉不禁讚道:“好個‘譜入離騷、添個幽蘭影’,妹妹如此才情,真叫人自愧不如啊。”
黛玉笑道:“詩詞小道不過是頑鬧,又哪裡抵得上四哥心中錦繡天地?”
二人遊逛半日,眼見黛玉乏了,李惟儉又要揹着其回房。黛玉心下自是感念不已,卻哭笑不得推拒了……二人再是親密無間,也不好種種都露在人前。
膩在一處用過午飯,黛玉生怕耽擱了李惟儉外頭事務,便勸說着也不必時時在一起。李惟儉無奈起身,正要往前頭書房去,卻見紅玉進來回話道:“四爺、奶奶,前頭門子說榮府來了好些女眷,聽餘六說乃是甄家來客。”
黛玉還不曾思量明白,李惟儉便與其說道:“老太妃出自甄家,此番定是甄家得了信兒,前來探望老太妃的。”
黛玉聽了便道:“來日甄家只怕難了。”
李惟儉驚奇不已:“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說道:“甄家得老太妃遮掩,素來行事乖張。老太妃又與太上伉儷情深,老太妃來日若去了,只怕太上……到時甄家又豈能又好果子吃?”
李惟儉驚喜道:“妹妹好見地!”
黛玉卻嗔道:“四哥當我是那外頭只會吟詩作對、悲春傷秋的花魁娘子不成?”
“哈哈哈,”李惟儉笑着過來攬住黛玉道:“家有賢妻,吏不遭禍。我得妹妹,定會家宅安寧。”
……………………………………………………
榮國府。
輔仁諭德議事廳裡,探春方纔答對過一婆子,林之孝家的便進來回話道:“江南甄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
說着,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官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
探春便吩咐道:“兩家是老親,不好薄待了,用上等封兒賞他。”旋即又命人回了賈母。
過得半晌,賈母便命人將探春、鳳姐兒等也都叫過來,將禮物看了。
探春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仔細收攏了,回頭兒一併謄錄了。”
賈母此時與鳳姐兒道:“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賞封兒賞男人。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須得預備下尺頭。”
一語未完,果然鴛鴦快步來回話:“老太太,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
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
一盞茶光景,鴛鴦引了四個女人進來,瞧年歲都在四十往上,穿戴體面,比照主子也不差什麼。
四個女人問過安,賈母便命人取了腳凳來讓四人落座。
四人極有規矩,瞧着探春與鳳姐兒都落座了,這才小心坐下。
賈母笑着問道:“多早晚進京的?”
其中一女人回話道:“回老太太,昨日進的京,今日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故令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
賈母又問了些尋常,情知甄家是得了旨意來看望老太妃,且這會子老太妃情形不大好,因是賈母也就不曾提起。
說話間甄家女人忽而提起了家中哥兒來,誇讚過一通,又說也叫‘寶玉’,頓時惹得賈母驚奇不已。
鳳姐兒湊趣說了幾嘴,甄家女人聽聞榮府也有個寶玉,那先前開口的便笑道:“這卻是巧了,不知可否請了哥兒來?我們回去也好跟老太太回話。”
賈母沒言語,鳳姐兒就笑道:“可是不湊巧,寶玉如今在外城金臺書院讀書呢,這會子剛巧不在家中。”
甄家女人頓時笑道:“喲,哥兒還是個讀書出息的,料想來日定會高中皇榜。不像我們家中的哥兒,老太太如今也捨不得撒手,一直攏在身邊兒不放呢。”
賈母聞言便笑道:“寶玉如今讀書如何還瞧不出來,倒是我那重孫蘭哥兒真個兒是讀書種子。探丫頭,快去將蘭哥兒請了來。”
探春應下,緊忙打發侍書去請。過得須臾,因着伯府大婚,這幾日一直留在家中的賈蘭匆匆到得榮慶堂裡。
甄家四個女人眼見賈蘭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又腹有詩書,頓時讚歎不已。
賈蘭充了一回‘別人家的孩子’,轉過年來,賈蘭神態愈發沉穩,答話應對愈發得體,自是引得賈母愈發疼惜。待送過了甄家四個女人出府,賈母便笑着與賈蘭道:“你舅舅大婚,難得伱休息幾日。我看鬆快鬆快也好,也不必拘在府裡,多帶得力小廝,滿京師四下逛逛也好。”
賈蘭頓時大喜,謝過賈母,緊忙往外遊逛去了。
眼見賈蘭總算有了些少年模樣,賈母與鳳姐兒頓時笑作一團,鳳姐兒便打趣道:“這蘭哥兒素日裡說話辦事太過老成,如今總算有了些孩童模樣。”
賈母便笑着嘆息道:“也是前些年珠哥兒媳婦催逼的太緊了。虧得他舅舅這二年帶在身邊教養,不然這會子還跟個小大人一般,實在太過暮氣。”
說起李紈來,賈母又道:“珠哥兒媳婦下晌要去伯府?”
鳳姐兒忙道:“大嫂子帶着孝,昨兒不好露面,想來今兒總要過去瞧瞧。”情知賈母所想,鳳姐兒就笑道:“老祖宗放心,待大嫂子一回來,一準兒來跟老祖宗道喜。”
賈母這才笑着頷首。
果然,這日下晌李紈往伯府走了一遭,見過母親梁氏,又尋了黛玉說了好些個體己話,直到申時這纔回返賈家。轉頭兒便來了榮慶堂,將小兩口種種一一道來。
待說過了,李紈這才笑道:“我那兄弟是個有分寸的,昨兒又被母親說了一通,也說不急着圓房。方纔又仔細問過了林妹妹,她雖不曾多說,可一直掛着笑,想來是極可心的。”
賈母頓時笑道:“可心就好,可心就好啊。待再養個三、五年,玉兒身子骨結實了再圓房也不遲……那傅姨娘可是要生產了?”
李紈便道:“算算也就這幾日了。”
“哦。”賈母頓時又蹙起眉頭來。
李紈忙道:“老太太寬心就是,且不說我那兄弟是個有分寸的,便是母親也不準儉哥兒犯下寵妾滅妻的混賬事。”
雖這般說,賈母依舊放不下心來,說道:“旁的倒還好說,只怕玉兒遲遲不能圓房,這嫡子沒來,庶子反倒先來了幾個。”
鳳姐兒趕忙轉圜道:“老祖宗多心了,便是多幾個庶子又如何,等記事兒了總要養在林妹妹膝下,也得問林妹妹叫母親呢。”
賈母笑着應了,再不多說什麼。
轉眼到得這日夜裡,新婚燕爾,李惟儉自然留宿東路院正房。待二人洗漱過,黛玉鑽進被子裡頓時面上怯怯。眼見李惟儉上了牀榻,黛玉囁嚅半晌道:“今兒你可別作怪了。”
李惟儉怔道:“妹妹不喜歡?”
黛玉忙道:“也不是不喜歡……只是這等事又不是真個兒圓房,多了總不太好。”
“夫妻之間,男歡女愛有何不好?”
這話卻把黛玉給問住了,癟着嘴半晌不言語,只用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嗔看着李惟儉。
李惟儉便笑道:“罷了罷了,那今兒就早些睡下。”
說着,李惟儉入得錦被中,探手便將黛玉環在臂彎。
紫鵑入內熄了鯨油燈,又悄然去了外間。臥房裡靜謐了須臾,忽而黛玉便嗔怪一聲,李惟儉低聲道:“就是摸摸,又沒做旁的。”
過得半晌,又是一聲膩哼。那外間軟塌上躺下的紫鵑與雪雁頓時暗道:又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自家奶奶壓抑低沉的一聲鳴唱,內中總算安靜了須臾。過會子又聽四爺低聲說道:“妹妹手痠了吧?不然換個法子?”
紫鵑心下納罕不已,這換個法子是什麼法子?還有,先前的又是什麼法子?
紫鵑不得其解,又心下怦然着仔細聆聽,卻只聽得內中窸窸窣窣,忽而奶奶又是驚呼一聲,二人吵嚷了幾嘴,這才重新歸於靜謐。
身後雪雁長出一口氣,紫鵑暗忖這妮子只怕也不曾睡下,也一直聽着牆根呢。她們這等陪嫁丫頭,須得在奶奶不便時頂上,想到此節紫鵑頓時心下雜亂起來,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怕。
正待此時,忽而聽得連綿鐘聲傳來。
紫鵑雖聰慧,卻也不曾見識過此等情形,因是起身納罕不已。
此時就聽內中傳來李惟儉的聲音道:“老太妃只怕薨了。我得趕緊起身,隨時準備入宮。”
紫鵑這才恍然,這外頭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的鐘聲,原是因着老太妃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