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風雪夜歸人
朔風凜冽,一騎縱橫馳騁。馬上青年身形健碩,奔行之際摘下弓箭,那速射箭匣內早已上好了七枚羽箭,大紅的外氅隨風鼓盪,那人忽而撒開繮繩,整個人自馬身上站立起來,胯下駿馬好似與其心意相通般,霎時略略放緩,青年張弓搭箭,但聽得崩崩崩之聲不絕於耳,須臾光景便將七枚羽箭一併射出。
射罷了羽箭,青年收了弓箭,一兜繮繩,駿馬唏律律一聲嘶吼,兜轉而回。那綴行百步外的隨從翻身下馬,疾行幾步奔行到獵物近前,頓時好生無語。
只見七枚羽箭竟射出了北斗七星之勢,將那肥碩兔子死死困在陣勢之中。吳海寧‘嘖’的一聲,探手揪住兔子耳朵,遙遙衝着李惟儉晃動一番,嚷道:“老爺神技大成矣!”
一行二十餘騎勒馬駐足,卜克圖瞥了一眼便讚道:“李大人神技!只困獵物,卻不損皮毛分毫,我活了三十幾年,只見過卓索圖的射鵰手巴根有此神技!”
兜轉回來的李惟儉哈哈一笑,說道:“老卜不地道,要取笑便取笑,這拍馬屁的功夫跟誰學的?”
卜克圖嘿然道:“入鄉隨俗。”
李惟儉勒馬瞥了一眼,見吳海寧手中提着的兔子果然肥碩,吩咐道:“晚上燉了,皮毛剝下來,回頭兒給我鞣製個護膝來。”
轉頭看向卜克圖,二人並騎而行,說道:“青海戰事平息,朝廷撥付的糧草不日便到,過了這個冬天,老卜也該放下刀兵,休養生息了。”
卜克圖頷首道:“李大人說的是,只是我使鹿部慣於養鹿,這飼養牛羊倒是不熟。”
李惟儉略略乜斜,笑吟吟道:“抓了那般多牧民,還怕養不好牛羊?”卜克圖嘿然不語,李惟儉又道:“本官近日便要回返京師,那羊毛營生的事兒,回去就操持着。老卜抓緊繁育那長毛羊,別的羊只能吃肉紡氈,唯獨這長毛羊的毛絨可用來做呢絨。”
卜克圖忙道:“大人放心,此事下官定會上心。”
正說着話,忽有一騎遠來,卻是李惟儉身邊兒的吳鍾。待其勒馬身前,李惟儉問道:“何事?”
“老爺,王爺相召,傳老爺趕快回西寧。”
忠勇王相召,李惟儉不敢怠慢,緊忙辭別了卜克圖,領着吳海寧、吳鍾,並十來個禁軍與卜克圖送的二十名護衛,匆匆啓程趕赴西寧。
待兩日後到得西寧,方纔入城便聽得了塘馬快報,說渤泥國犯邊,大將軍嶽鍾琪一怒之下興兵討伐,半月滅其國。如今派了副將一路押解其國王、王后、宰相一路往京師而來。
李惟儉頓時瞠目結舌,暗忖好傢伙,嶽大將軍真猛啊,無怪是岳飛後人,只用了三千兵馬就生生滅了一國!
只怕嶽鍾琪此番是在發泄不滿呢,畢竟沒趕上與準噶爾大戰,聽聞準噶爾兵敗青海,又自請北上掃蕩南疆,偏生聖人與首輔都不準,便只能在烏斯藏數犛牛玩兒。好不容易撞見個不開眼的,那還不得往死裡揍?
到得官衙前,李惟儉翻身下馬,方纔進了大門兒,太監陳福便笑吟吟迎了上來:“李大人怎麼纔來?王爺等了兩日實在不耐,正要打發咱家派人去催呢。”
李惟儉笑道:“王爺近日如何?”
二人並肩而行,那陳福拱手笑道:“多虧了李大人,王爺這幾日已不用柺杖了,就是這躺了太久,如今走動起來還不大便利。”
右腿挖下去老大一塊腐肉,又躺了數月,肌肉都萎縮了,忠勇王能不瘸腿就不錯了。
二人閒話幾句,一併進得內中,便見忠勇王負手而立,正盯着牆上掛着的地圖觀量。
陳福低聲道:“王爺,李大人來了。”
“嗯。”忠勇王應了一聲,卻依舊盯着地圖,好半晌方纔轉身道:“可惜啊。”
可惜什麼?可惜意外受傷,不然此番準噶爾大小策零一個都別想逃回去。上月武毅軍追擊至桑駱海,與追噶爾大策凌酣戰一場,斬敵六千餘,大策凌隨即退走。將軍張鈺見好就收,謹遵早前忠勇王吩咐,止步桑駱海前不再追擊。
事後老將軍馮唐扼腕不已,待再命武毅鎮追擊,卻哪裡還有準噶爾人的蹤影?
刻下覆盤,大策凌殘部人困馬乏,武毅鎮只需綴行其後,便能讓其至少在瀚海里折損一半人馬。不論如何,準噶爾遭此重創,沒個幾年是緩不過來了。待幾年後,大順厲兵秣馬,軍勢更盛,滅亡準噶爾不過是旦夕之間!
忠勇王月前便已大愈,聖人連番下旨催促其回返京師,可忠勇王就是拖着不肯走。爲何?此戰滅亡準噶爾之機已現,只可惜大順不曾把握。忠勇王自是極爲不甘心。
忠勇王略略沉吟,衝着外間道:“把東西呈上來。”
外間禁軍應了一聲,不片刻便擡着個大號竄天猴行了進來。
李惟儉掃量一眼,道:“就是此物傷了王爺?”
忠勇王頷首道:“正是此物。”他移步上前,探手摩挲道:“尾長九寸,俱爲堅木,藥筒二尺餘,徑三寸,通體薄銅打製,可射數百丈,不在復生所造東風之下。”
李惟儉蹙眉不已,越瞧這玩意越像是英國佬用的康格里夫火箭。只是康格里夫火箭這會子就有了?
就聽忠勇王又道:“俘虜交代,此物爲羅剎國工匠所造……去歲方纔出現。復生可知本王擔心什麼?”
李惟儉福至心靈,當即道:“可是武備院將東風泄露了出去?”
“正是!”忠勇王惱恨不已,要不是被這沒頭沒腦的東西傷了,說不定此戰就算不能滅了準噶爾,也能將其重創,如今白白浪費了這般機會不說,還累及忠勇王險些喪命。“本王今冬便留在西寧了,復生儘快回返京師,隨行帶上本王親筆手書,一定嚴查此事,將泄露軍機的內賊挖出來,凌遲處死!”
“是,下官定將信箋呈到聖人面前。”
忠勇王瞧着李惟儉,心下極爲熨帖,李復生是福將啊。甫一來青海,硬生生用兩千多枚東風砸得小策零大敗虧輸,其後死在瀚海邊緣,轉頭又用蛆蟲救了自己一命。
文武雙全,又是這般年歲,瞧着倒是與自家女兒夢卿相配……額,忠勇王一想到要嫁女兒,頓時面目猙獰起來,連帶着瞧李惟儉也不順眼了幾分。
趕忙撤了心思,略略思忖,忠勇王這才道:
“下去歇息吧,這兩日不用來了。”
李惟儉應聲退下,他心思細膩,又怎會不知忠勇王忽而冷淡起來?心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鬧不明白王爺是唱的哪一折,只得納罕着去城中歇息。
過得兩日,拾掇齊整,辭別忠勇王,李惟儉這才啓程回返京師。此時重陽已過,關內已是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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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到得十月裡,榮國府中省親別墅業已完工。這日老爺賈政點了寶玉隨行,一道兒在園中游逛。
一衆清客吵着題額,寶玉靈機勃發,惹得一衆清客稱讚不已,賈政雖面上不顯,可兒子得此盛讚,不免心中略略得意。
待遊逛半日回返書房,賈政見寶玉竟也跟了來,這才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日,老太太必懸掛着。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
寶玉聞言緊忙退下,出得門來撒腿就跑。轉眼卻被一衆小廝攔下,衆小廝只道寶二爺在老爺面前得了彩頭,總要分潤一些纔是。隨即不待寶玉應允,這個摘了香囊,那個搶了扇墜,其後擡起寶玉,至賈母院兒二門方纔放下散去。
大丫鬟鴛鴦緊忙引着寶玉往內中去,邊走邊道:“寶二爺可算來了,老太太得知寶二爺被老爺點了將,可是擔心了好一會子呢。錯非寶二爺來了,只怕又要打發婆子去園中查看。”
寶玉志得意滿,笑道:“老爺還能吃了我不成?”
邁步進得內中,賈母連忙催問,寶玉笑道:“不曾刁難,反倒誇獎了幾句。”眼見這會子黛玉陪在老太太身旁,寶玉便賣弄也似將方纔題額提了,顯得頗爲得意。
又瞥見黛玉雖附和着誇讚了幾句,面上卻渾然不曾在意,寶玉頓時心下氣惱。
賈母聞言舒了口氣,面上噙了笑,將寶玉摟過來好一番稀罕,又念及寶玉遊逛了小半日,這才緊忙招呼丫鬟去給寶玉擦洗。
待寶玉擦洗過,襲人端了茶盞來,見其身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戴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解了去了?”
寶玉捧了茶盞說道:“隨着我遊逛半日,沒少提心吊膽的,便由着他們了,左右也不缺這些。”呷了口茶水,忽而瞥見黛玉隨身帶了香囊,寶玉心下一動,緊忙丟下茶盞湊將過來。
笑道:“林妹妹,你這香囊不若與了我吧。我這周身空空,實在不好瞧。”
黛玉身形略略後仰,平靜道:“寶二哥這話好生沒道理,別人拿了伱的物件兒,爲何要來我這兒找補?且這等隨身物件,可不是隨意送人的。寶二哥若想要,讓襲人回頭給你繡一個就是。”
寶玉卻不肯罷休,探手一把摘下香囊,嘿然道:“我偏就要這個。”
“誒?”黛玉心下焦急,探手去奪,卻被寶玉閃開。
這會子身邊兒就兩個丫鬟,不是能說得上話的,賈母還在一旁笑吟吟看着不放聲。倘若衛姑姑在此,還能說上幾句,如今卻是不能指望了。
黛玉雖心下雖叛逆,不耽外物,行至卻極遵禮法,她與李惟儉早已定情,哪裡會平白讓寶玉奪了香囊去?
因是心思一轉,忽而計上心頭,笑道:“寶二哥若真想要,我這兒還有個更好的。”
寶玉頓時大喜過望,湊過來問道:“可是給我的?”
黛玉張口欲言,寶玉正凝神聆聽,忽而便被黛玉探手奪過香囊,隨即面色一變:“不是。想要香囊不若去求寶姐姐,寶姐姐定然應允的。”
說着黛玉起身,與賈母笑道:“外祖母,我這會子睏乏,就先回去了。”
賈母頷首應允,黛玉旋即領着兩個丫鬟而去,直把寶玉看了個瞠目。賈母卻不在意,只道是兩個小的在耍頑。
沒得黛玉的香囊,寶玉心下意興闌珊,不過陪着賈母略略說過一會子話兒,便起身轉向王夫人處。
這會子王夫人處熱鬧非常,原是賈薔採買的十二個小戲子、教習並行頭等物來了。王夫人便與薛姨媽姊妹二人商議着,讓薛姨媽搬到了東北上的小院兒,與薛蟠一併住下。
那空出來的梨香院留作小戲子演戲、排練之用。王夫人略略招呼寶玉,可巧寶釵刻下也在,便命二人去到一旁耍頑,自己則吩咐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帳目。
方纔打發了賈薔,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纔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
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服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都中有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着。她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她師父臨寂遺言,說她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她竟未回鄉……”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她來?”
林之孝家的回道:“請她,她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她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啓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留待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
此後來回下人不斷,有說請鳳姐開了庫房取紗綾的,又說要用金銀器皿的,紛亂種種,不一而足。
寶釵瞧在眼裡,便與寶玉道:“咱們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去找探丫頭去。”
二人自王夫人處出來,寶玉忽而想起方纔,脫口便道:“今兒逛園子題額,茗煙見我得了老爺誇讚,一窩蜂也似竟將我身上所佩的物件兒都搶了去。寶姐姐可有香囊、荷包的,不若也送我一個吧。”
寶釵略略乜斜,笑道:“怎麼不尋林妹妹要去?”
寶玉訕訕道:“要了,林妹妹不給。”
寶姐姐略略思忖,說道:“手頭兒一時沒合適的,過兩日你來我那兒取吧。”
寶玉頓時大喜,笑着拱手道:“那可要多謝寶姐姐了,我還道寶姐姐與林妹妹一般吝嗇呢。”
寶釵面上看似噙笑,實則半點笑意也無。心下暗自思量,也是古怪,怎地隔了一年回來,這黛玉偏生與寶玉生分了?轉念又想,這般也好,如今李惟儉那頭兒沒了指望,正好在寶玉這邊廂多拋費些心思。
二人出得院兒來,轉眼到得探春、惜春所在抱夏前,其後與探春一併耍頑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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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鐵檻寺。 齋房裡,寶珠輕輕敲動木魚,咚咚之聲卻遮掩不住兩個婆子的腹誹。
“……若出家,就乾脆剃度了,也免得累及咱們一處吃苦。”
另一婆子也道:“就是,老爺誠心誠意請回,這認了乾親,回去豈非享不完的福?也不知如何想的,偏生在此處吃齋唸佛。”
寶珠頭戴比丘僧帽,卻不曾剃度,只是蹙眉閉眼一心敲着木魚。眼前,時而劃過瑞珠臨死前的一幕。
她如何回去?又怎敢回去?瑞珠便是前車之鑑,她回去了焉能還有性命在?不若在此了此殘生,好歹能苟活了性命。
外間忽而傳來敲門聲,一婆子道:“又是誰?”
外間不曾答話,另一婆子便道:“定是住持又來催香油的,催催催,討命鬼也似。”
說話間起身到得門前,方纔開門,忽而一柄尖刀透背而出,一道漆黑身形捂住婆子的嘴,推着其往內中走。
另一婆子方要驚呼,便聽崩的一聲,一枚羽箭射將過來,徑直從婆子的後腦透出,那婆子吭也不吭一聲便委頓在地。
寶珠睜開眼,頓時便要驚叫。
那黑衣人不緊不慢抽出刀子,一腳將死去的婆子踹倒,提着刀子一言不發便要刺來。
寶珠只道我命休矣,緊忙蹙眉閉眼,卻聽得叮噹亂響,繼而呼喝聲響起,待睜開眼,便見兩名黑衣人已然倒斃,房內多了幾名繡衣番子。
其中一番子俯身探鼻息,揭開蒙面黑布,朝着一矮壯身形的人搖頭道:“郎中,賊子服毒自盡了,沒留下活口。”
慎刑司郎中吳謙蹙眉不已,隨即看向寶珠,擡手一指:“將此女帶走。”
“是。”
當下上來二人,那寶珠也不敢反抗,任憑其堵住口鼻,扛起來就走。番子門來得快,去得更快,轉眼走了個乾淨。待一應人等盡數走了,地上的兩具屍體方纔慢悠悠爬起來。
那二人對視一眼,隨即抄起燭臺朝着牀榻丟去,須臾此間便騰起火來。又從外間尋了火油四下潑灑,鐵檻寺偏院轉瞬騰起熊熊烈火,待賈家衆人驚覺走了水,想要撲救已然是遲了。
幸而此時外間正飄着鵝毛大雪,有人又將那偏院鄰屋拆了,這纔沒讓火勢蔓延開來。
便是如此,那沖天火光數裡開外也瞧得見。
此時天色漸晚,李惟儉瞥見火光,頓時勒馬停步。打發了吳鍾飛馬去探,須臾回返回道:“老爺,說是鐵檻寺走了水,燒死了人。”
身旁吳海寧抖落滿頭的雪花,說道:“老爺,這雪實在大,看不清道路,便是趕路到京師只怕城門也關了。小的以爲莫不如尋一地湊合一晚,明日清早待雪停了再回京師。”
李惟儉道:“我原是這般想的,奈何這鐵檻寺走了水,怕是不能借住了。”臨近倒是有個水月寺,只是要過了鐵檻寺循着小徑又走出去幾裡,早知如此莫不如去香山別院小住一宿了。
此時吳海寧就道:“老爺,往前不多遠便是八里莊,非但有農戶,還有處牟尼院能借住。”
李惟儉當即頷首:“好,與弟兄們言語一聲,咱們到了八里莊便休息。”
吳海寧吆喝一句,十多名護送禁軍與二十名卜克圖送的護衛紛紛出聲應和,一行四十餘騎遂頂風冒雪又行了三裡,方纔到得八里莊。
也是湊巧,這場風雪非但阻了李惟儉,也阻了陝西兩位回京述職的知府。八里莊本就不大,又算不得驛站,因是李惟儉等人廢了好一番功夫方纔騰挪出一些院子來。
這手下禁軍、護衛能湊合,李惟儉堂堂二等伯哪裡肯與一幫糙漢子擠在土屋之中?因是轉頭尋道牟尼院,與住持交涉一番,那住持聽聞來的乃是二等伯李惟儉,頓時大獻殷勤,趕忙騰出一處小院兒來。
李惟儉只帶了吳海寧、吳鍾去得小院兒裡,住持緊忙送了熱水、齋飯來,李惟儉用罷,點過吳海寧便讓其去捐五百斤香油。
那住持奉承之意溢於言表,李惟儉可不想平白落下個人情來,與其如此,莫不如多舍些銀錢呢。
吳海寧前腳剛去,吳鍾端了洗腳水出門去倒,此時天色已黑,吳鍾隱約瞥得牆頭露出個腦袋來。他練家子出身,隨着李惟儉征戰一場,總算知道再是如何武藝超羣,放在戰場上也沒什麼大用。
旁的不說,單是那鋪天蓋地的東風火箭砸將過來,便是神仙來了也躲不過!
可其後與關外兵平息各部叛亂,吳鍾倒是逞了威風,一杆大槍所到之處無敵手,惹得卜克圖等十分眼熱。刻下吳鍾方纔從戰場撤下來,戰場上養下的警醒還不曾放下,因是條件反射一般大喝一聲:“誰?”
擡手便將一盆洗腳水潑灑了過去。
嘩啦啦——
“誒唷!”一聲女聲驚呼,腦袋矮下去,跟着便是噗通一聲。
吳鍾頓時傻眼,心忖莫非嚇到了隔壁的小尼姑不成?
正待迴轉屋裡,隔壁忽而行出來一人,看見院兒中情形,略略問了兩嘴,到得牆邊便惱道:“你這人好生沒道理,爲何用水潑人?”
吳鍾敏於行、訥於言,哪裡是那女子的對手?分辨了三兩句便沒了言辭,只任憑那女子數落。
屋裡李惟儉聽得吵嚷,穿了鞋子出來觀量,聽那女子聲音有些耳熟,又藉着窗口透出的燈火觀量了一眼,依稀分辨出果然是熟人。
因是李惟儉笑道:“妙玉師太見諒,我這隨從方纔從戰場上撤下來,心思敏感也是有的。只怕方纔將師太的丫鬟當做了賊人。總歸是我們的錯兒,妙玉師太看須得賠多少湯藥、衣裳銀子?”
他這話極其陰損,口稱師太,又提丫鬟,分明是說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哪兒有正經的比丘尼身邊兒還帶着伺候丫鬟的?
妙玉頓時氣得俏臉微寒,冷聲道:“都知李大人廣有家資,我卻不要李大人的銀子,只是煩請貴屬以後擦亮眼睛,免得將髒水潑在‘好人’身上。”
李惟儉笑道:“這好壞又不曾寫在臉上,‘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師太莫非一眼便能瞧出誰是好人、壞人不成?”
妙玉冷哼一聲,扯了丫鬟往回就走。臨到房門前,到底禁不住停步轉身道:“旁人我自是不好分辨,但李大人決計不是好人!”
說罷進得屋裡,重重摔了房門。
吳鍾在一旁說道:“老爺,這人老爺認識?怎會說老爺不是好人?老爺分明就……”
李惟儉頓時止住其話頭道:“莫說了,我纔不當好人,當好人多累?”
“可是——”
李惟儉教訓道:“誰規定好官兒就得是好人的?”
吳鍾頓時啞然,腦袋瓜子轉不過彎來,於其心中,既然是好官兒,那自然就是好人。
待其回過神來,李惟儉早已施施然回返屋裡。吳鍾聳聳肩,想不明白就不想,左右如今隨着老爺吃香的、喝辣的,不比留在王府差,每月月例銀子都花不出去,這可比師父交代的還要好,因是老爺愛什麼樣就什麼樣,他才懶得管呢。
李惟儉連着趕了二十天路,身子睏乏得緊,當即脫衣蓋被,其心中對佛媛妙玉本就無感,方纔言辭交鋒自然也不曾在意,因是須臾便睡將過去。卻不知妙玉忐忑了半宿,她雖清高,卻也因着家事知曉權貴輕易不可開罪。
區區金陵織造家中都不敢開罪,只得將其送去廟中,更遑論李惟儉這般炙手可熱的少年權貴了。
提心吊膽了半宿,一會子夢見李惟儉歹人闖進來將其擄走;一會子又夢見被趕出此地,從此四下飄零、居無定所。
也不知何時方纔入睡,待睜開眼,外間早已日上三竿。妙玉緊忙尋了丫鬟掃聽,卻被告知人家李伯爺一早兒就動了身,渾然沒將昨兒夜裡的事兒放在心上。
妙玉先是舒了口氣,轉念又極爲不爽。於她而言,這世間最大的羞辱,便是無視。她從來都是被人追捧的,那金陵甄家爲了她更是手段盡出,又何曾被這般無視過?
妙玉越想越氣,這回可是好生將李惟儉記下了,其後日子暗恨不已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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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莊既得此名,距京師自然不過八里。李惟儉清早出發,大雪已停,陰雲散去,一路緩行倒是能分辨出道路來。
待到得京師近前,已然是辰時左右。按例,將軍凱旋而還,若大勝,則皇帝出城親迎,爲其解戰袍,其後去到太廟祭祀自是不提;若尋常勝仗,也會派閣臣、禮部官員遠迎。
奈何李惟儉雖打了勝仗,還封了二等伯,卻只頂了個參贊名頭,算不得主將。因是自然也就沒人出迎。
這倒正合了李惟儉心意,離家一載,此時歸心似箭,哪兒有心思與禮部官員纏磨?因是打發吳海寧拿了文書去到內府報備,他自己個兒則急匆匆往自家回返。
結果方纔過了馬市橋,迎面兒就撞上了吳海平等人。
吳海平見兄弟與老爺平安無事,全須全尾的,頓時喜不自勝。迎上來道:“恭迎老爺回府……老爺不知,自打上月得了信兒,姨娘計算時日,這幾日每日打發小的往城外候着。本道老爺須得過了晌午方纔能回,不想竟提早了,這卻是小的罪過了。”
李惟儉哈哈大笑道:“什麼罪過不罪過的,海平,聽說你喜得貴子,真真兒是可喜可賀啊。”
吳海平頓時笑得露出後槽牙來,連連作揖道:“託福託福,都是託老爺的福啊。”
吳海平自與茜雪成婚,一直不曾有動靜。小兩口沒少爲這事兒計較,茜雪背地裡還抹了眼淚,只道肚子不爭氣,竟動了給吳海平納妾的心思。
好在正月裡害了喜,八月末瓜熟蒂落,得了個大胖小子。這漫天的雲彩方纔散了。
當下不再贅言,一衆僕役呼呼喝喝鳴鑼開道,五十多人浩浩蕩蕩簇着李惟儉往李府而去。沒錯,李惟儉得封二等伯,家中宅院不再是宅第,而是府邸了。
半晌到得自家門前,李惟儉便見門前多了倆石獅子,朱漆大門重新漆過,三開間的門臉也擴了幾分。
門子遙遙瞥見李惟儉一行,當下打發人往內中傳報,李惟儉翻身下馬,健步而行,穿過大門入得內中,便見儀門前鶯鶯燕燕一應俱全。
見了李惟儉,傅秋芳領頭,朝着其盈盈下拜。
“妾身等恭迎老爺回府!”
李惟儉朗聲而笑,上前扯了傅秋芳,又逐個看過,笑吟吟道:“自家人,咱們且入內敘話。”
傅秋芳嗅着那熟悉的氣息,不由得心下怦然。一別經年,自家老爺好似又長大了,歷經沙場征戰,真個兒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
二等伯啊!當日自家兄長百般心思,也不過是謀算着給員外郎做續絃,自己是何等的氣運,纔會機緣巧合到得良人身邊兒?
撲面的男子氣息讓人迷醉,傅秋芳當即低眉順眼兒,任憑李惟儉一手扯了她,一手扯扯這個,捏捏那個,大步流星往內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