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原本心如死灰,在看見賈寶玉進來的時候,猛然升起巨大的希冀。
王夫人要趕賈寶玉走,又令她心頭一沉。
總算,賈寶玉不是那等子薄情之人,他留了下來。
這對她來說無疑是絕處逢生的感覺。因此在賈寶玉沉吟的時候,她趕忙道:“寶兄弟,那些事都不是我做的,都是璉二,是他合着那起子娼婦來害我,都是他們害我,寶兄弟,你一定要爲我做主啊……”
此時此刻,王熙鳳的話中,才總算有了一絲弱女子的感覺。
卻令賈璉大怒:“你自己做了那些髒心爛肺的惡毒事,還說別人害你?大老爺再不會過日子,總不至於家裡連一點銀子都不剩下,還有嬌娘,她現在懷着我的孩子,要不是你對她生出歹意,先是壞她名聲不成,然後就使出下毒這樣陰狠的招式,你自己說,除了你,咱們家還有誰與她有這樣的深仇大恨,狠得下心下這樣的辣手?”
“你……”
王熙鳳頭一遭體會到被人冤枉卻無從辯駁的感覺。
看賈璉的樣子,還真有人對那娼婦下毒了不成?但是這與她何干?
雖然她一早確實有致其於死地的打算,但是被賈母敲打了一下,她也算是暫時熄了對付對方的打算。
卻不想,自己沒有動手,還有人會對付她?
難道是平兒那小蹄子瞞着自己做的?不會的,那小蹄子的心好的跟什麼似的,決計不會做這樣的事……
縱然以王熙鳳的聰明,一時也沒有想通其中的道理。
因爲她自己也是個母親,她並不會想到有人會用自己的孩子爲籌碼來對付她。
她這也算是吃了不讀書的虧,她若是多看幾本野史傳記,說不定就會明白,自己的孩子就是後宮對敵最大的籌碼。
賈寶玉冷眼看着賈璉對王熙鳳呵斥,等他說完,才問道:“嬌娘?”
賈璉一愣,訕訕道:“就是我下揚州時帶回來的女子,我,我已經把他領回府了,就住在我那邊……”
賈寶玉瞭然,他一早就知道賈璉在城北養了一匹揚州瘦馬,卻不知道其名號。
沒想到,連名字都與杜秋娘有些相似!
並不細想,賈寶玉迎着賈璉的目光,平淡的道:“璉二哥,做人做事,都得有些良心纔是。
我不知道你與璉二嫂子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我只知道,當日你與大老爺涉及附逆二皇子,在你自己拉不下臉面的時候,是璉二嫂子不顧自己的顏面,跪下與你求情,所以你才得以安然無恙的繼續過着安穩富貴的貴公子生活。
便是尋常百姓布衣,都知道一飯之恩難報,更何況你與璉二嫂子之間還是多年的夫妻,她對你,是有活命之恩的,莫非你連這一點都不認?”
賈璉聞言略有羞愧,但還是堅定的道:“寶兄弟,不是我不顧念昔日的情義,只是她如今對我哪裡還有半點夫妻恩情?
你不知道,在你去皇陵的期間我把大老爺安葬了,但是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到靈前哭過半滴正經的眼淚,每回親友們過來弔唁,問及她,我都只能說她在老太太那邊服侍,要麼說她病了……
唉,這些都罷了,如今她又接連做下這些醜事、惡事,咱們家實在是再難容得下她,還請寶兄弟明鑑。”
賈璉用盡量的客氣的話娓娓道來。
賈寶玉聽了,心頭嗤然。正經眼淚?賈寶玉一點不相信,賈赦死了賈璉真的會傷心!
倒不是賈璉沒有人性,而是賈赦活着的時候着實太過混賬。
賈璉二十多年來受過無數次傷,甚至重傷。每一次,都親出賈赦之手。
更不用說賈赦平時對賈璉的口吐芬芳之言了。
要說什麼父子之間哪有真正的仇怨,那纔是笑話。世間十成父子,三成有怨,七成有仇。
因此,賈寶玉看着賈璉,搖頭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璉二哥一葉障目,早已沒有了公允之心。”
賈寶玉如此說了一句,便轉頭問賈母:“老祖宗,您老覺得,璉二嫂子這個孫媳婦,當是合格的,還是不合格的呢?”
所有人都看向賈母,王熙鳳也是淚眼巴巴的瞧着賈母。
賈母嘆了口氣,道:“自然是合格的,至少比你璉二哥強多了。”
賈母也是聽了賈寶玉的話,才慢慢想起更多王熙鳳昔日的好,因此言語一點不勉強。
賈府有傳,一個王熙鳳頂十個賈璉,絕非空穴來風。
賈寶玉不理會賈璉尷尬的神色,轉頭又問王夫人:“太太呢,太太覺得璉二嫂子這個侄媳婦如何?”
王夫人眼神一眯,卻也點點頭:“她是個好孩子,比大多數人都強。”
賈寶玉敏銳的感覺到王夫人言不由衷,暗自搖搖頭,他知道這是因爲什麼,不過是迫害人心理罷了。藥方的事,這輩子王夫人也不可能釋懷了。
此時平兒被人帶進來,從她的口中賈寶玉得知賈母派林之孝家的去抄王熙鳳家底的事,他便道:“老祖宗,鳳姐姐究竟有沒有做那些事尚未可知,一切都是璉二哥一面之詞罷了,還需要額外查證。
就算不考慮咱們賈、王兩家的情意,如今家裡也還有客人在呢,如此做着實不妥。
若是查出來是個誤會還好,一但不是,那對我們家名聲的損害,可不是一點半點。
所以老祖宗不防先派人將林之孝家的叫回來吧。”
賈寶玉笑着,繼續道:“老祖宗放心,孫兒在朝廷裡做了這麼久的官,不正經的案子倒是也審過了幾個。這兩件事老祖宗便交給我,不出兩日,定然查個水落石出,還鳳姐姐一個清白,也給璉二哥一個交代。”
雖然賈寶玉的建議,明顯有迴護王熙鳳之意,但是賈母此時也反應過來得失。
就算王熙鳳真做了不體面的事,也當家裡悄悄商議處置,如何能像今日這般,大張旗鼓的宣揚?
因此讓鴛鴦去將林之孝家的喚回來,一邊道:“你說的也對。不過你和你們太太外頭忙活了一個半多月,好容易回來了,正該好好休息。
正好你們老爺回家了,這件事,就交給他來查吧。”
賈母不知爲何,也不想讓賈寶玉多摻和其中的事情。
賈寶玉卻笑道:“老爺怕是不慣理會這樣的事的,還是交給孫兒來辦吧。不過是兩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孫兒手底下那麼多人手,難道還就累着我了?”
說完賈寶玉就當賈母默認了,轉頭看着賈璉。
賈璉此時睜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謀劃了半日的動靜就在賈寶玉幾句話之間消弭乾淨。
賈寶玉明白他的心思,笑問道:“璉二哥覺得我說的不妥?還是覺得我會包庇鳳姐姐?”
賈璉神色一變,面對賈寶玉的笑容,他渾身不自在,訕訕道:“寶兄弟做事一向公正公允,最是妥當,我自然沒有異議。不過,不過……”
“不過,璉二哥還是想要休妻是也不是?”
賈寶玉見賈璉猶豫,笑着接道。
賈璉仔細瞅了瞅賈寶玉的神色,最後一咬牙道:“寶兄弟英明,我與她走到今日早已沒有半分緩和的餘地,退一萬步說,就算最後這兩件事不是她做的,我與她也已經恩斷義絕,倒不如一拍兩散,彼此安分。請寶兄弟成全!”
賈璉看起來決心真的很大,竟跪下相求。
賈璉深知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看樣子賈寶玉包庇王熙鳳包庇定了,他還敢如何?
也罷,既然她勾搭上了高枝,他確實已經奈何她不得,他也不想再夾在中間做這個剩王八,所以休妻他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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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賈寶玉應該會答應。總不至於,他就喜歡令他夾在中間吧?
賈寶玉果然點點頭,道:“璉二哥說的不錯,兩口子過日子是兩個人的事,既然璉二哥對鳳姐姐的誤會如此之深,分開也好。
但是璉二哥可想好了,你說的那些什麼不孝之類的罪名,可不大站的穩腳跟。
連老祖宗都說了,鳳姐姐比你還好呢,她若是不孝,只怕璉二哥也差不離了,是也不是?”
賈璉心頭不服。他列舉的那些罪名,樁樁件件都是如實概括,還站不穩腳跟?
到底不敢違逆賈寶玉,只點頭道:“那寶兄弟的意思?”
賈寶玉正色道:“鳳姐姐嫁到咱們家這麼多年,侍奉老太太一向盡心竭力,於我們家有大功,所以休妻是不當的。若是璉二哥決心不與她過了,就心平氣和的寫一份和離書來吧,從此好聚好散,各自安好。”
休妻,男方家以女子的不當,多半是七出的條例爲由休妻。
和離不是休妻。
和離書是男女雙方共同約定的契約,多半以雙方家族原因或者雙方性格不合爲原因,約定和離,好聚好散。
雖然因爲男女不平等的原因,和離之後女方同樣會受人詬病,但是這已經是封建社會中,對女子最有利的離婚方式了。
當然,在賈寶玉看來都是一樣的。不過他想着,王熙鳳可能會比較在意,所以才如此。
賈璉面色有些難看,他心中有一股怨氣,總不想這麼便宜王熙鳳。
但是看賈寶玉不容置疑的樣子,他總算還是點點頭,“好,我回去之後立馬寫好一份和離書來!”
說完他爬起來,與賈母等人各自一禮,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看着賈璉如此決絕,王熙鳳心中最後一絲留念也去了,她終於有力氣起身,道:“和離可以,但是我要帶走巧姐!我絕對不允許我的孩子落到那娼婦的手中!”
王熙鳳以前捨不得離開,是捨不得離開賈家的權勢和富貴,但是賈璉和王夫人,令她徹底死心。
所以,她現在對賈家再無留念,已經決心帶着巧姐離開。
心中無所畏懼,話語也硬氣起來。
賈母和王夫人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忽聞外頭通傳:“老爺來了。”
賈政進門,看着廳裡的場面,愣愣道:“這是怎麼了?方纔我看着璉兒怒氣衝衝的去了……”
賈政這般摸不着頭腦的話,令一衆人都默然起來,眼觀鼻鼻觀心。
賈母則惱火道:“你還知道問,家裡就是走水了,只怕你還不知道呢!”
賈政原本正瞧着賈寶玉,就像是第一次看見自己這個兒子一樣,聽到賈母的話也是半日才反應過來,然後告歉道:“知道寶玉……靖王要回了,原本我是準備在家等着的,只是臨了幾個同僚找我有事,這纔出去了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
賈政看了一眼臉上哭痕未乾的王熙鳳。
賈母也不再理會賈政,轉頭對王熙鳳道:“我知道你委屈,但是我一早就提醒過你,是你自己不聽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如今,罷了……
巧姐的話,就放在我這兒,我幫你看着,絕對不會讓她落到那等人手中的。
至於別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物,該是你的,你也都拿回去家去吧。”
賈母對王熙鳳還是覺得有虧欠的。要是沒有今日這事,賈璉要想休妻,她絕對不會答應的。
但是賈璉列的七宗罪,讓她明白,再留王熙鳳,對家裡不是好事,所以才默許了賈寶玉的處置。
不過巧姐是賈家血脈,賈母自然也不會允許王熙鳳帶走。
王熙鳳還要說什麼,賈寶玉製止道:“你就放心吧,老太太會照顧好巧姐的,難道你還不放心?”
王熙鳳嘴巴蠕動。
她倒不是不放心賈母,服侍了賈母這麼多年,對賈母的人品還是很瞭解的。
只是賈母七十幾了,萬一她要是突然嗝屁了呢?
指望王夫人?
因此瞪了賈寶玉兩眼,到底默認了將巧姐留下。
“什麼巧姐留下,璉兒媳婦要回哪兒去?”
賈政仿若一個好奇寶寶,在旁邊認真的問着。
賈母看了他一眼,對王夫人道:“這裡沒什麼事了,你扶你們老爺回去休息吧。”
賈政明顯不想走,他還有好多話想要問賈寶玉呢。
賈寶玉對他拜道:“恭送老爺,今日時辰已晚,待明日一早,孩兒再親自來給老爺請安。”
“呃呃呃,靖王客氣了,客氣了……”
賈政忙着回了一禮,心裡既忐忑又高興。
賈母等人果然沒騙他,寶玉還是那個寶玉,比以前看起來還要順眼,唉,真是個好孩子啊!
然後也沒理由多待,與賈母拜了一拜之後就和王夫人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