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內,陳氏和褚氏寒暄半日之後,終於將話題轉移到此行的目的上來。
只聽陳氏道:“誰能想得到,寶玉那孩子,從小我們也是看着長大的,他竟然是皇室的血脈?
這麼大的好事,姑母真是把我們瞞的好苦……”
褚氏也道:“是呀,如今寶玉已經認祖歸宗,而且還封了親王。有了這一層關係啊,以後姑母一家,可就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說起這個話題,賈母便有些神情懨懨。
對於此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高興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王夫人更是嘴巴張了張,然後住了口。
她想起了薛姨媽與她說過的話,不管如何,在外人面前,她都不能否認賈寶玉只是她和賈政的養子這個“事實”。
賈母和王夫人這也算是愛之深切,心靈上難以割捨。
但是陳氏和褚氏可不會這麼想。
對她們來說,賈家這可是攤上天大的好事了。
乖乖,能夠撫養天潢貴胄,那可是何等的大好事?
如今賈寶玉封王,將來豈能忘了這一段恩情?
以後賈家自然是要大富大貴的!
這就是陳氏和褚氏上門的原因。
恭維了一番,陳氏忽然露出哭兮兮的神色道:“可是,我就沒有姑母和嫂子這樣的運氣了。
姑母和嫂子不知道,我們家龍兒,之前就因爲大皇子遇刺一案,無端被關進牢裡好幾日,後來好不容易出來了,倒是在家裡乖乖待了一陣兒。
可惜沒多久,他又被京城的那些紈絝子弟拉着鬼混……
你說說,要就是出去吃吃酒,看看戲也就罷了。
偏偏不知道哪個天殺的,竟把他介紹到了齊王府裡去了,還混了個什麼‘齊王御用幕僚’的身份……”
所謂御用幕僚不過是其回家自吹。
二皇子何等驕傲的人,豈會聘用史江龍這樣的廢材?
其不過是結交了齊王府的幾個幕僚,能夠出入得王府兩三回,便在外人面前自催自擂。
“我在家裡是天天罵,他也不聽……
這不,如今那齊王果真是謀逆作亂,在皇城上自殺了。
我這心裡啊,是天天都在擔心,生怕朝廷那些官兵不分青紅皁白,就又把他給抓去了……”
陳氏這番話,說的褚氏直皺眉。
罵?
大皇子死後,二皇子便是最得勢的人。
陳氏因爲兒子攀結上了齊王府,之前可是逢人便吹噓,說她兒子如何了得。甚至在她面前,也曾這般炫耀過,她當時心頭便不爽她那般嘴臉,好像將來齊王登基,會封他兒子做宰相一般!
誰知這齊王剛剛去勢,她就立馬轉了口風?還當着她面?
她一點也不嫌臊嗎?
做人,能做到她這般的,也是沒誰了。
褚氏兀自腹誹,賈母和王夫人也沒不是任意愚弄之人,都只聽她說,沒有附和。
顯然,這位來看賈母是幌子,想要叫寶玉幫他兒子擦屁股是真!
賈母心裡也是噁心的不行,她猶記得上次陳氏天不亮就來尋求幫助,當時賈寶玉分明是不喜的,但是因爲她的話,賈寶玉後來還是幫了史家。
如今,又來?
真當他家寶玉是免費的勞力,任她驅使不成?
不管心裡如何厭惡這個女人,但是她終究姓史,在賈家幾十年,也都還念着呢。
不然,她也不會經常把湘雲接過來住。
因此耐着性子安撫了一句:“你也不用太擔心,龍兒年紀那麼小,又只是普通結交,朝廷不會肆意牽累的。”
賈母想起了賈璉父子,他們和那邊的牽扯可是深多了,在最關鍵的時候送了銀子又送了人。
想來江龍那混小子也沒本事牽扯的更深,應該不會有大事。
陳氏泣道:“就怕朝廷沒有姑母這般明理,聽說這兩日,已經抄了幾十家了……”
正話語糾纏間,外頭忽有人報:
“寶二爺回來了!”
“王爺回府了……”
聽到這個消息,一直靜坐着看唱戲的王夫人下意識就要起身,卻見陳氏比她還要激動,噌的一下站起來,高聲道:“寶玉那好孩子回來了?在哪兒呢,快帶我去瞧瞧,許久沒見到他了,也不知道又長高了沒有……”
那副關心的模樣,就像是賈寶玉是她兒子一般。
只是還沒等她臉上的笑容完全綻放,她的隨身僕婦忽然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哭聲道:“不好了啊太太,大爺,大爺……”
“龍兒?他怎麼了??”
“大爺他被人給抓了!”
……
賈寶玉今日回府早一些。
先到伯爵府,準備修整一番再過榮國府來。
因爲他已經知道那邊府裡給他準備了“慶祝宴”。
皇帝新崩,自然不能大擺筵席。
好在王夫人等也沒有那麼昏聵,聽說沒有請別人,連一族中的人都沒有請,就請了薛姨媽一個,在王夫人的小院裡給他簡單祝賀一番,如此深宅內的家常便飯,倒也不懼言語。
他也想着一家人應該齊聚一下,所以也沒有讓人叫停。
在二小尤溫柔的服侍下換了常服,尤氏進來說東跨院那邊出了點小事,聽說是迎春摔倒了。
“摔倒了?”
賈寶玉有些意外。
類似迎春她們這些大家閨秀,出入都有丫鬟陪同,走路慢騰騰不說,輕易也不會涉險地,好好的在家裡怎麼會摔跤?
要說是湘雲賈寶玉倒不會奇怪。
但是尤氏也不知道具體怎麼了,只說應該無大事。
“一會那邊府裡開席,你帶她們兩個也過去。”
臨出門前,賈寶玉忽然對尤氏道。
三尤面面相覷。
尤氏看着突然緊張起來的尤二姐和尤三姐,笑道:“她們兩個便不用過去了吧,我已經讓廚房給她們做了晚飯……”
“醜媳婦總得見公婆的,無妨。”
一句話,說的三人都臉紅了。
尤氏還要說什麼,卻見賈寶玉已經出門去了。
苦笑一笑,她又釋然。
也是呢,以他如今的身份,收兩個侍妾在屋裡誰也說不得什麼。
而且,賈寶玉這麼做,對她們來說,顯然是好事。
連光都見不得的人,又怎麼給予名分?
因對兩個妹妹道:“都聽見他說的話了?下去好好收拾一下吧,妝容都弄清淡一些,別濃了,那邊府里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喜歡。
過去之後,你們只跟着我便是,非問,要少說話。”
尤二姐尤三姐點點頭,都知道這是她們必須過的一道坎。
……
賈寶玉出了府門,到底惦記尤氏所言,準備先去瞧瞧迎春。
正好留守家裡的芍藥等人過來,他隨口問了一句。
芍藥低聲道:“二爺,聽裡面的人說,二姑娘摔跤的事,好像和史家大公子有關。”
賈寶玉腳步頓時一止,眉間凝聚了一些煞氣。
芍藥見了,連忙將他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來到迎春的小院,剛進院門就看見李靈帶着五兒從迎春的屋裡出來。
“二爺……”
賈寶玉點點頭,問道:“你是來瞧二姐姐的,她怎麼樣了?”
李靈道:“二姑娘沒什麼大事,就是輕微的挫傷,我已經給她敷了藥,不過兩日就會好的。”
賈寶玉鬆了一口氣,看到李靈旁邊的五兒低着頭鵪鶉一樣,便故意道:“總算這次你還知道跟着出來,不然我都以爲她身邊沒有你這號人呢。”
柳五兒擡頭,迷茫的眼中頓時浮現水霧。
“二爺恕罪,我,我知道錯了,以後我一定好好跟着我們姑娘……”
一邊羞愧懼怕的說着,一邊就要跪下認錯。
賈寶玉倒沒想到這小丫頭這麼不禁嚇,連忙伸手扶起她,並趁勢掂量了一下她的身量。
嗯,總算把她放在李靈的身邊是沒錯的。
才幾個月,身子骨是要顯得好了一些,再養養,又是可人的小美人一枚。
沒說兩句話,讓李靈主僕二人自去,賈寶玉才進了迎春的屋子。
屋裡沒有多餘的人,除了迎春的丫鬟司琪和繡橘,就只有兩個這邊府裡的僕婦。
見到賈寶玉進屋,她們紛紛行禮。
迎春本來側身臥在榻上,見到賈寶玉進來,也要起身。
賈寶玉就上前按住她,輕聲道:“別動,小心壓了傷口。”
迎春頓時顯得很難爲情,頭微微點了點,便埋了下去。
她傷在那等地方,在賈寶玉面前說起自然害羞。
安撫了迎春兩句,賈寶玉坐在凳子上回身,看着司琪和繡橘兩個,問道:“二姐姐究竟如何摔的?”
司琪別了頭,事發之時他不在,不知根由。
繡橘早憋了很久,此時在賈寶玉面前,哪裡還忍得住,立馬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嘩嘩的說道:“我們姑娘原本好好的,還不是那個什麼史家的大爺,他突然從花壇子後頭跳出來,嚇了我們姑娘一跳不說,他還想要……”
“繡橘,你別胡說……”
迎春擡頭想要制止。
其他人也連連給她使眼色。
不是叫你不要亂說的麼,你這小丫頭怎麼不醒事,嫌事情不夠大麼!
賈寶玉淡淡的道:“繼續說。”
雖然只是三個字,卻將整個氣場完全壓下。
其他人,都不敢再亂給眼色。
有人撐腰,繡橘脖子一昂,毫無俱意的道:“那史家大爺好生無禮的,突然跳出來與我們姑娘說些,說些亂七八糟的葷話,我們姑娘是被他嚇得摔倒的……
對了,要不是我一把推開他,他還想對我們姑娘動手呢。”
終究是小,臨了還是沒忘給自己表表功。
賈寶玉面色陰沉了一些。
原本以爲只是偶然撞上,被那等渾人衝撞了。
如此看來,倒是蓄謀之事,更是饒不得他了。
……
史江龍在調戲迎春不成之後,便溜出了內院。
但也僅此而已,並沒有將此事太放在心上。
一個庶出的姑娘加一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量她們也不敢亂說什麼。
這種事,說出來,對她們沒好處。
正好此時賈璉和堂弟的好事也完了,三人便悄悄在內堂內擺了一罈好酒兩個小菜,開始吹牛打屁。
一時說及風花雪月,一時又說起朝政大事。
慷慨揮灑,指點江山,好不暢快。
忽然史江龍情緒低落一些,賈璉便問他。
史江龍道:“還不是我母親……當初皇城忽然封閉,京城都傳二皇子即將登臨大寶,我母親說是要給我博一個好前程,給我好些銀子和玩意兒,讓我去進獻給齊王。”
賈璉神色一動,這不是和他的情況一樣嗎?
就爲了這事,他可是將所有臉面不要,才求來一條小命。
“那你照做了?”
史江龍得意一笑:“那哪能啊,那些東西,大部分都被我截留了下來,剩下的才讓人送進去呢……”
賈璉嘴角一抽,這貨,幹了他沒敢幹的事。
然後他心裡卻疑惑,早說保齡侯府外強中乾,她們家能拿出多少好東西來孝敬齊王?更何況還被這小子中途截留大半?
那點東西齊王也能看上?
多半是被王府裡那些個管事的給吞了,齊王肯定沒見到。
要是齊王見到有人敢給他送那樣寒磣的禮,估計心裡會記住他的吧……
正要給他豎個大拇指,忽然聽見門口傳來一個譏誚的聲音:“史大爺還真是人中豪傑,連給齊王的東西都敢暗中貪墨,實在是了得……”
說話間,數名金盔金甲的禁軍官兵踏步進來。
賈璉先是一驚,然後纔看見爲首的是茗煙,連忙起身笑問道:“茗煙,你這是作甚?”
許是賈璉以前的威勢還在些,茗煙對賈璉倒是沒太跋扈,簡單一禮,然後便道:“奉王爺之命,將勾連逆黨之人史江龍,緝拿回衙門問審。”
……
“你瞧清楚了,真的是寶玉讓把人抓走的?”
榮慶堂,賈母和王夫人都愣住了。
周瑞家的點頭說:“沒錯的,是寶二爺下的令,那些原本圍在外頭的官兵,被茗煙一聲召喚,便齊刷刷的衝進了東跨院裡,沒多久就把史家大爺抓走了,說是要送回衙門內問審……”
“天啊,我的天啊……”
最誇張的莫過於陳氏了,沒等周瑞家的說完,已經坐在地上,哭天搶地的叫喊起來。
衆人面面相覷。
王夫人追問道:“這到底是爲什麼,寶玉呢?”
王夫人倒不是擔心史江龍,她只是想不通。
若說史江龍真的有罪過,爲什麼前兩日不抓,非得等人家自己送上門之後再抓?
寶玉豈是這樣惡趣味的人?
其中定有什麼緣由。
“寶二爺還在那邊……”說着,周瑞家的看了王夫人一眼,又看了坐在地上捶地的陳氏一眼,小聲道:“聽說,迎春二姑娘在那邊府裡摔倒了,好像,還與史大爺有關係……”
此話一出,賈母等人全部愕然。
陳氏貌似瘋癲,實則一直留心在聽,聞言似乎猜到什麼:“二姑娘,哪個二姑娘?”
兒子一直有貪花好色的毛病,但是一般也就對丫鬟們而已。
難道這一次,他竟然欺負到他們府裡的小姐身上去了?
周瑞家的便給她解釋。
一聽只是賈赦那死鬼的一個庶女,陳氏大鬆一口氣,然後卻矢口否認道:“怎麼可能,我們龍兒一向是知禮守本分的孩子,他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定然是弄錯了,他們冤枉了我的龍兒……”
撒潑的樣子,極其令人心煩。
王熙鳳此時也到場了,見狀便道:“管他是不是弄錯了,我勸夫人還是先回家去吧,咱們家這位爺,那可是護短的緊,要是知道您也在這兒,保不準一會就派人來拿您呢。
到時候我們可攔不住……”
王熙鳳的話令賈母等人微皺眉,但是看王熙鳳使過來的眼色,也知道王熙鳳是想要把這煩人精勸走,因此也就沒說什麼。
陳氏初時一驚,但是她竟有幾分小聰明,看出了王熙鳳的險惡用心。
於是不但不走,反而加大了捶地的力道:“不,我不走,你們要是不把我的龍兒還給我,我就死在這兒……天啊,侯爺啊,你纔出去做官不到一年啊,他們就這麼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