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走進後殿,在一衆戰戰兢兢的太監宮女以及太醫們的簇擁之中,看見了太上皇的身影。
此時,那位在他心中,永遠是一副威嚴、淡然神態的太上皇,終於露出了一個老人應該有的老態龍鍾。
他躺在寬大的鋪着繡古鬆與老虎被褥的龍牀之上,瘦骨嶙峋、面色蒼白。
賈寶玉沒有打擾太醫的診視,靜靜的站在一邊,注目而視。
而他的思緒,早已紛飛。
之前沐秋波的話,他自然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他當時表露出來的震驚,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
關於他是太上皇的孫子這件事,之前韋笑笑那女人和他說過。這樣重大的消息,哪怕他不信,他也會在心中反覆求證……
這是一個人的正常反應。
只是他沒有表露出來,畢竟這可不只是天上掉餡餅這麼簡單,稍不注意,便是取禍的根源。
但他最終沒有求證出一個確定的答案,因爲韋笑笑那女人,看起來除了對她用強,她是不會乖乖聽話,把所有事原原本本講出來的。
直到剛纔,看着殿內那一衆人的反應,賈寶玉才真正開始相信,韋笑笑說的有可能是真的。
雖然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賈寶玉”怎麼可能是皇家的人?
所以,他此時再見太上皇,自然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感覺。
說不上孺慕,畢竟就算他真的是太上皇遺留在民間的孫兒,也只能說明他的前身是,而他本人,卻並非如此。
他並沒有忘記他並非這個時代的人這個身份。
讓他在意的是,若他的前身真的還有這麼一重身份,會給他以後的人生,帶來什麼樣的改變……
是好?是壞?
一切都還不好說。
但是可以肯定,不論是好是壞,決定權,似乎就在眼前這個躺着的老人手中!
太醫們診視完畢,也和他見禮,賈寶玉並沒有太過在意,象徵性的問了幾句太上皇的龍體之後,就讓他們離去。
而後,他來到太上皇的身邊,攬起了掖被、看護等工作。
太上皇身邊的太監們都知道賈寶玉深得太上皇寵愛,甚至那領頭的大太監剛纔更是聽聞了賈寶玉的“真實身份”。因此他們對於賈寶玉的行爲,自然不會有阻攔。
一時葉瓊等人處理好外面的事,也進來探視。
葉瓊知道賈寶玉心中肯定有許多疑惑,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太上皇身上,悄然招呼賈寶玉隨着他離開後殿。
……
皇帝行轅之中,之琪神色惶惶的來到吳貴妃身邊,道:“娘娘不好了,老爺真的出事了,有人親眼看見老爺被人從行宮裡面押出來……”
吳貴妃神色慌張,急忙問:“陛下呢?”
“陛下……”
之琪顯得有些爲難,但是面對自己的主子,還是直言道:“陛下自從進了行宮還沒有出來,不過,有說人,昨晚的事,就是陛下和老爺還有南安王爺他們一起策劃的……”
吳貴妃聞言臉色更難看了,她倒也不是特別遲鈍,知道他那父親肯定是沒有膽量起兵去攻擊太上皇的行宮的。
回想起這段日子以來皇帝對她們父女的寵信,他已經猜到他的父親肯定是效忠景泰帝了。
至於景泰帝爲什麼要謀害太上皇,這一點,對她這樣曾經在心中籌劃過無數個歹毒計劃,一心想要謀奪皇后之位的人來說,根本不是太難。
景泰帝,想要篡權。
只是景泰帝失敗了。
其實,她倒是很希望景泰帝成功……
“娘娘,我們該怎麼辦?”之琪很是擔心的問道。
她原本就是吳家的人,跟隨吳貴妃一道進的宮,自然明白,一旦吳天佑逼宮造反的罪名落實,她們娘娘也會被牽連。
什麼冷宮、毒酒之類的詞,一一在她腦海中閃現。
一旦她們娘娘遇難,她們這些人,自然更慘。
她很害怕。
許是她表現的不堪,反而令吳貴妃暫時冷靜下來。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陛下那裡現在是指望不上了……”
吳貴妃思索着,忽然面色一正道:“你現在有辦法出去嗎?”
“回娘娘,奴婢出不去,奴婢的消息,都是使銀子從旁出打聽來的……”
行轅很大,人員很多,那些負責看守的禁軍將士,也是主要是看住一些重要的人,還有她們身邊的人。
其他的一些雜役,搜查一下還是可以出入行轅的。
畢竟,太上皇還沒有給景泰帝定罪,景泰帝還是皇帝,他的窩,臣子是不敢亂動的。
吳貴妃想了想,招過之琪道:“我教你一段話,你想辦法,幫我傳出去……”
說着低頭再之琪耳邊耳語了數句。
之琪面色大詫,忍不住問:“他能幫咱們?他願意幫咱們?”
吳貴妃搖搖頭,“你只管按我說的做便是。”
之琪便不再言語,默默思索了片刻,行禮退了出去。
餘下吳貴妃看着殿內的芙蓉帳,神色瀟瀟。
她還能怎麼辦?
情到用時方恨少,現如今,她能想到的能在太上皇跟前有體面的人,就只有那一位了。
“你會幫我的,對麼,會的吧……”
“哼,你要是完全不念雨露之情,就別怪我把你和葉苡韻那賤人對我做的事抖露出來……”
低聲說了這句,吳貴妃感覺自己內心鎮定了許多。
整理了一下衣襟,她叫上自己的隨身宮女,出殿往東而去。
她是個怕死的人,不想坐以待斃,她要去找那個與她相同位份的女人。
這個時候,行轅裡最坐得住的,大概就是那個女人了,沒辦法,誰叫人家出身好,後臺硬呢?
雖然向曾經的死對頭服軟很沒面子,但是爲了活命,也就顧不得那些了。
……
行宮內一個偏僻的房間之內,葉瓊將之前大殿內發生的事大概給賈寶玉講了一遍。
賈寶玉聽得心海生潮。
以前只從話本上,至多還有後世的影視劇中看見的那些橋段,居然就活生生的演繹在這個將近百年的王朝之內。
景泰帝居然是殘缺之人?大皇子是他唯一的子嗣?爲了掩飾這一點,景泰帝居然主動叫竺蘭那和尚綠了自己?
這樣的結果之前誰能想的到,誰又敢這麼想?
不過,如此的話,以前那些令人怎麼都想不通的謎團和疑雲,倒也就解釋的通了。
難怪,那日皇后娘娘的鳳榻之上居然會有落紅,他並沒有看錯……
相比較之下,景泰帝以美人計陷害自己的皇兄、河間王居然可能是太上皇的種,這些消息,倒是算不得什麼了。
正如他設計弄死賈珍一樣,對錯誰又能完全分得清?
世家豪門尚且如此,皇家有如此之事,簡直不足爲奇。
至於景泰帝陷害的皇兄很有可能是他這具身體的父親這一點,賈寶玉雖然能猜到,但是葉瓊並沒有說,他也很識趣的沒有多問。
賈寶玉自然知道,眼下這種情況,就算他真的是皇家的人,認不認,也不是他能說,他敢說的話。
裡面涉及的利害和因果太大,大到以他的自命不凡,也不大敢輕易去想……
那是萬里河山、九州重鼎。
若非亂世,任何主動去想的人,都可能付出慘重的代價。
至於什麼滔天的仇恨,那更是無從得來……除非以後“情節需要”,他倒是不介意有……
葉瓊本來還擔心賈寶玉的城府不夠,會主動詢問沐秋波最後的話,想要探尋身世。
賈寶玉的沉默,令他感到心安。
他忍不住說了一句:“這次秋獵之行,你屢次立下大功,待太上皇清醒之後,自不會虧待於你,你且耐心等候便是……”
“是。”
“近來多注意自身安全,行走處多帶隨從人員。”
賈寶玉擡頭,似乎看懂了葉瓊的意思,點點頭。
“爺爺,馮公公傳話,讓您去大殿一趟……”
葉蓁蓁清麗的聲音自門外響起,葉瓊和賈寶玉對視一眼,來到房門前開了門。
“可說了有何事?”
“不曾,只是看起來卻是頗爲鄭重。”
葉瓊若有所思,他和賈寶玉離開左右不到兩刻鐘,馮祥便催,定然有事發生。
賈寶玉同樣看出這一點,連忙道:“我與太師同往……”
葉瓊卻搖頭道:“不,你留下幫我照顧好他們姐弟兩個,若有事,我再派人叫你。”
說完,葉瓊也不給賈寶玉拒絕的機會,直接招過遠處的兩個隨從便往大殿去了。
原地,葉皓等葉瓊走遠,便撇嘴:“爺爺也真是的,我們三個中就你年紀最小,爺爺倒是叫你照顧我們,嗯哼……”
看他的樣子,多少有些不服氣。
葉蓁蓁本來被賈寶玉盯着有些不適,葉皓如此,她立馬瞅了他一眼,作出了姐姐的威嚴,似乎葉皓要是再敢出言不遜,就要收拾他一樣。
葉皓比他姐姐矮許多,被如此俯視,立馬縮了縮腦袋,氣勢先衰。
賈寶玉莞爾,忽然也正色道:“什麼你啊我的,叫姐夫!”
葉皓一愣,看了看一本正經的賈寶玉,又看了看自己那一瞬間面色紅如蘋果的家姐,忽然笑將起來。
“哈哈哈哈……”
聲音溫潤暢朗,在此時蕭索肅殺的行宮大院之內,顯得異常違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