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後院,雖不如前院寬廣,但勝在佈局精緻。
窄窄的一方水池,橫亙在後院石階之下,一氣兒從那西牆腳下流出去了。
池邊有一亭子,視野寬闊,名爲“望月亭”。東邊一排長廊,與望月亭相對着一棟閣樓,名爲聽雨樓。
賈寶玉與黛玉、寶釵三人登樓步閣,上了聽雨樓,黛玉立馬便被這上面風景所吸引。
她鬆開賈寶玉的手,走到欄邊,任由春風吹動她耳畔的一縷秀髮,將手放在紅漆木欄之上,亮晶晶如碧波清泉的眼睛當中,折射着她所看見的風景。
寶釵也走到黛玉的身邊,將下方的景緻全部收在眼中,不由自主吟道: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兩位絕代佳人,一個鐘山川之毓秀,一個遺日月之仙資。
從賈寶玉的角度看去,她們的美麗,似乎就與那天地之間的春色,慢慢融爲一體。
賈寶玉沒有開口驚擾這份美麗,只是靜默的走上前去,與她們共賞這片美景。
過了一會,賈寶玉沒聽見寶釵繼續開口,便接敘道: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寶釵和黛玉同時轉頭瞧了他一眼,似乎在思量,賈寶玉最後一句,是否是在對自己所說。
不過賈寶玉站在中間,她們的目光,就不可避免的與對方撞到一處,然後立馬轉開,都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心意。
隨即黛玉心中便開始疑惑:我擬將真心託付,生死貴賤且不論,但有此心也就罷了。怎生她亦作出這般神色?
寶釵心中亦想:我不吟下闕,正知不合時宜,卻不知道,他接續吟出,心中所對,是我,還是她......
於是在這閣樓高處,兩個人兒,同時陷入自己的情思。
賈寶玉似有所覺,再次牽起她們的手來,未曾遭到拒絕。
如此良辰美景,佇倚斜闌,迎着微風,和自己喜歡的人共賞美景,意境雖令人留念,但終究久站無趣。賈寶玉開口,笑問:“妹妹可喜歡這裡?”
黛玉只偏頭,目光悄然落在賈寶玉另一邊,發現寶釵一隻手居然和她一樣也落在賈寶玉溫厚的手掌之中,她眉頭輕皺,微微掙脫自己的手,然後道:“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
黛玉何等細膩,在賈寶玉吟出那句詩之後,氛圍已不一樣。他再與寶釵牽手,自然不能與之前姐弟兄妹之間的拉手意義化爲等同。
“若是妹妹喜歡,往後我便邀妹妹常來,就在這裡,白日同賞這無邊春色,夜晚共數那漫天繁星。”賈寶玉暢想道。
黛玉聽了,只把心思一轉,只覺若是這樣,人生當是何等美妙幸福。
只是......
“那,寶姐姐呢?”
黛玉忽仰頭,看着賈寶玉,認真的道。
呃。賈寶玉的恬然之色頓時滯留臉上。她只覺得這一幕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了,曾幾何時,這是寶釵原模原樣問過他的話,如今,卻換了角色,被黛玉當着寶釵的面問了出來。
瞥見寶釵黯然低下的螓首,賈寶玉不敢遲疑,立馬道:“那,若是寶姐姐也喜歡,我自然也得邀她常來,她是咱們的姐姐嘛,有好事當然要一起分享,那樣纔有意思......”
黛玉頓時惱怒的看着賈寶玉,一轉身,走到走廊的拐角,背對着兩人,不想再和賈寶玉說話。
從來才子佳人,兩情相悅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都是隻有彼此兩個人。
若有三個,那成什麼了?
到了此時,黛玉再如何篤定寶釵是個聽話的乖寶寶,不會做像她一樣離經叛道的事,也不禁懷疑,她和她一樣,與賈寶玉私定終身了。
可是,她明明纔剛將對寶釵的戒備和懷疑放下沒多久,又要叫她拾起,真的讓她很難。
見黛玉賭氣離開看那邊的風景去,賈寶玉苦笑一下,回頭看向寶釵。寶釵也正望着他,眼中的神色,是委屈,和詢問。
她該怎麼做?
賈寶玉拍了拍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沒辦法,誰讓寶釵先知道黛玉,而黛玉不知寶釵。所以,寶釵在其中,定然要受一點委屈。
而黛玉早知道一步,她就會少受一點委屈。
寶釵的事,賈寶玉從始至終都沒打算瞞着黛玉,因爲沒有必要。
黛玉連正在與他定親的葉蓁蓁都可以不在乎,又如何會容不下寶釵一人?
他若是一直瞞着黛玉,對她纔是最大的不信任和傷害。
所以,他早就決定若是時機合適,便向她坦白。
本來沒打算是今日,但既然話已到此處,又只有他們三人在此,便不妨讓她知曉。
因鄭重的牽着寶釵的手,再次走到黛玉身邊。
黛玉回頭看了一眼他們的神色,此時無需多言,她已然明白。
本來心裡就委屈,便哭道:“你這個狠心短命的人,既已和旁人定了親,又何苦再來招惹我們,難道我們便是那無根的浮萍,只能任你這浪子欺凌?”
此話一出,寶釵也深有同感,亦不免落下淚來。
賈寶玉一嘆,黛玉此話,只是唯心之言。事實上,他是先得了她的心,再被人定親。
當然,這是不重要的。
因爲他知道,若是他定了親便不再招惹她們,那纔是真正的負心薄倖,辜負自己與佳人一生。
定了親,他唯一失去的不過是一個名分而已。但是她們還願意付出她們的真心,便足以說明,她們爲了他,可以放棄爭奪那所謂的名分!
雖然她們都沒這麼說出來。
可是作爲一個異位面穿越而來,傳說中的天命之子,他如何甘心受這平庸男人才會遭受的束縛?
在這個男權至上的時代,只要他能夠青雲直上,且有真心,最後便一定能給予她們想要的。
地位、名分和寵愛。
皇帝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說起來尊極天下女子,但是除了皇后一人,其他無論是貴妃還是皇妃,不過也都是“妾”而已。
他雖不敢妄想可以給她們如此高的尊榮,因爲他的心沒那麼大。
不用太多,只要他能夠恢復祖上榮光,便足矣給她二人足夠的榮耀。
不過,這些都是他自己的思量,還是很遙遠的事。而寶釵、黛玉皆是靈秀的女子,不應該拿如此粗鄙、世俗的言論去玷污,去挽留。
面對如此多情女兒,只需要用青春少艾喜歡的方式則可。
他攬過寶釵,又環住黛玉,在她象徵性的掙扎之中緊緊將她依偎過來。
雙手將她們環住,用自己的體溫和心跳,述說自己的心意,然後用充滿歉疚和憐惜的聲音,緩緩念道: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兩人哭泣驟緩。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二人緩緩擡頭。
如此婉轉優美的句子,豈不正合了她們此時的心境?
賈寶玉低頭,將她二人的神態收入眼中,清秀俊逸的面龐上,滿是愛意。
手中緊了緊,他深呼一口氣,悵然訴道:“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與薛林相決絕,徒叫生死......作相思~!”
華而不實的山盟海誓,蒼白虛假的濃情蜜意,只能哄騙心靈淺薄,願意被欺騙之人,且只能欺騙一時。
唯有情真意切的真心傾訴,方能動薛林二女之心。
此刻,微冷的春風吹上閣樓,卻吹不散賈寶玉與她們緊緊貼在一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