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鳳藻宮。
偏殿暖閣內,尹後面色淡淡的看着一早進宮來的長兄尹褚,鳳眸深處閃過一抹譏諷。
“免禮罷。”
免去國禮,讓昭容賜座後,尹後問道:“母親可還好?”
尹褚面容並不很好,但身上官儀依舊紋絲不亂,欠身答道:“回娘娘的話,老太太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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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後再問:“子瑜呢?”
尹褚道:“子瑜伏下那冷香丸後,清減了很多。”
尹後嘴角彎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大兄當日極力反對子瑜下嫁賈家,如今又以爲若何?”
尹褚眼皮跳動了下,道:“娘娘鳳目宏遠,聖心非臣等可及。如今看來,子瑜嫁入賈家,是極好的。”
尹後笑容漸漸有些發冷,道:“比指給李曉還好?”
尹褚聞言,終於維持不住恭敬儀態了,擡起眼簾看向尹後。
尹後目光凜然,俯視着尹家長兄。
她原先還真沒想到,她的親兄長,竟然將寶押在了老三身上。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尹褚看着這位高居鳳榻,神情尊貴威重的妹妹,面上的官儀終究是維持不住了。
他嘆息一聲道:“娘娘,但凡老大和小五,有一個能立得住的,我又沒瘋,難道放着嫡親外甥不扶,反倒去扶別個?可是娘娘也看到了,小五……不必多說。可寶郡王他實在是,聽不進去半點勸。我在他那說了多少話,只惹得他厭煩。娘娘,李景太傲慢了,傲慢到皇上對他都已經不耐。你說,我又該怎麼辦?至於恪懷郡王,雖不是娘娘生的,也是娘娘養的。他……”
“好了,本宮知道了。”
尹後神情冷淡道:“若無事,尹大人且出宮罷。”
尹褚面色微變,張口還想說些甚麼,卻聽尹後又道:“牧笛,送尹大人出宮。”
牧笛輕聲應道:“喏。”轉身對尹褚聲音輕柔道:“尹大人,請。”
尹褚面色難看,可看到尹後已經垂下眼簾,只能轉身離去。
然而不想剛出鳳藻宮,牧笛就輕聲道:“尹大人留步。”
尹褚聞言神情一動,頓住腳,回過身來看向牧笛,問道:“可是娘娘有何懿旨?”
牧笛柔聲笑道:“國舅爺,娘娘有旨,請國舅爺將入宮腰牌交出。宮闈深處,外男不好隨意出入。”
……
蘇、揚二州相距三百餘里水路,大清早出發,順流而下,下午日落前就到了。
早有德林號蘇州分號的人在碼頭上恭候多時,下船後,馬車直接駛向林家祖宅。
“哎喲!這裡也裝了水暖?”
黛玉等一進客房門,就驚喜嘆道。
不用說,必是賈薔提前做好的準備。
賈薔正打量着粉牆黛瓦園林式古宅,聽到衆人驚喜聲,他笑道:“只裝了西路院,中路院和東路院沒敢動。到底是先人祖屋,不好妄動土木,鑽牆打孔的。”
也就是林家近支沒啥人了,但凡有個正經族老守在這,也得和賈薔拼命。
黛玉卻沒甚麼,只要不在宗祠裡打孔就行。
鳳姐兒看着這樣大一座園林,羨慕的眼睛都紅了,不過想到林如海馬上又要有一個子嗣了,心裡才平和些。
不然,這些通通都是黛玉一人的,揚州有宅院有竹林花園也就算了,蘇州還有這樣大一座園林,京城還有一座相府,還有一個國公府,還有一個省親園子,還有林家幾代人留下的家業……
她不是不希望黛玉過的好,可好成這樣,還讓不讓其他女人活了?
“都各自坐罷,我也只小的時候隨爹爹來過一回這裡,並不相熟,你們可別等着我服侍。”
雖未怎樣來過,可到底是林家地盤上,所以黛玉自如的很。
衆人或嗔或笑,也不與她外道,讓各自的丫鬟、嬤嬤去臥房準備。
黛玉眼眸一轉,見可卿入神的看着每一處,又笑道:“可喜歡這裡?”
可卿沒想到黛玉會同她說話,一怔之下,忙賠笑道:“自是喜歡,以前只從書上聽說過江南園林以蘇州爲盛。家裡雖也有園子,只是到底只得其形,未有此神。”
黛玉吃吃一笑,道:“那可想留下來不想?”
衆人聞言都唬了一跳,原就納罕黛玉怎會挑可卿說話。
對於可卿的傳聞,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如探春、湘雲、寶琴等都基本上沒怎麼和她說過話。
但也憐其遭遇,並未給過臉色。
黛玉偶爾說話,卻也是點到爲止。
今兒突然“發難”,要留可卿在林家祖地看守祖墳?
林妹妹這麼頂麼?
再看可卿,卻是滿面羞紅。
着實沒忍住,拿一雙萬種幽情的眸眼,幽怨的嗔了賈薔一眼。
這一眼,卻差點讓黛玉真動了心思,將她留在這裡看守祖墳……
賈薔呵呵笑着與衆人解釋道:“先前秦氏瞧着揚州極美,就想留在揚州多住些時日,等小婧生完再一道回京。只是事到臨頭又不忍離別,變了主意。這會兒林妹妹同她頑笑呢。”
湘雲口直心快,道了聲:“不忍離別,嘖嘖……”
可卿俏臉登時漲紅,低下螓首,探春重重拉扯了湘雲一把。
湘雲自知失言,打了個哈哈,問小角兒道:“你的孩子埋了沒?”
小角兒“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衆人先是一陣無語,隨即又紛紛大笑起來。
黛玉問賈薔道:“可讓人準備晚飯了沒?”
賈薔笑道:“自然讓人準備妥當了。”
黛玉這個“東道主”與人解釋道:“我臨行前,爹爹還同我說,讓我到了蘇州後,請你們吃松鼠桂魚和碧螺蝦仁……”
一旁香菱驚道:“要吃小松鼠?”
她身後小角兒和小吉祥兩人也驚呆了的模樣。
黛玉啐笑道:“一驚一乍的,再弄鬼,仔細你們的皮!怎會真是松鼠?不過是個名兒罷。你們不想叫松鼠桂魚,就叫香菱桂魚罷。”
衆人鬨笑起來,鳳姐兒問黛玉道:“林妹妹,幾時去看望姑母?”
她自然不會對一個沒見過的賈敏有甚麼孝心,而是着急回金陵王家。
原是準備讓她自己一人去的,可路上發生了刺殺之事後,便是黛玉都不放心讓她單獨走一遭。
聽鳳姐兒提及黛玉亡母,衆人都止了笑。
黛玉看了看賈薔,輕聲道:“明兒去罷。”
見賈薔點點頭後,又對其他人道:“你們且在家裡等着,我和薔哥兒去掃了墓就回來,然後坐車出去看看姑蘇,順道去香菱家看看。”
鳳姐兒不樂意道:“咱們大老遠的來一遭,總不能不見見真佛罷?總要給姑母磕幾個頭纔好。”
黛玉啐笑道:“哪有你的事,心意領了。”
探春取笑道:“二嫂子也該多讀讀書,林姑丈當前膝下無子,所以只能林姐姐前來祭拜。可咱們都是內眷,豈有內眷入祖墳的道理?你這是招禍呢。”
鳳姐兒明白過來,卻不肯服輸,嘴硬道:“都換上爺們兒衣裳,還不都一樣?”
衆人七嘴八舌的取笑,鳳姐兒一一反擊,沉寂了不知多久的蘇州林家祖宅內,還是頭一次這樣熱鬧非凡。
……
入夜。
神京城,榮國府。
榮慶堂上,賈母笑着看南安郡王太妃落座後,問道:“老太妃今兒怎麼得閒過來了?”
南安郡王老太妃笑道:“今兒上門當了惡客,卻是帶了喜信兒過來。”
賈母聞言心頭一跳,笑道:“咱們兩家,還談甚麼惡客不惡客?上門和回家一樣,難不成還要早早下拜帖不成?只是不知,老太妃說的喜信兒又是甚麼?這些日子外面亂糟糟的,整日裡讓我一個老太婆提心吊膽,多久沒得喜信兒的動靜了。可是王府又有甚麼好事?快說說,也讓我家沾點喜氣。”
南安郡王老太妃聞言笑道:“哎喲喲!太夫人這話說的,你家如今興旺的快趕上國公爺在的時候了。一個宰相姑爺,一個武侯兼繡衣衛指揮使還是皇后娘娘侄女婿的重孫,就這還提心吊膽的?要我說,你就安安生生的將心放在肚子裡,該享福受用的享福受用,再怎樣,還能幹礙到你?”
賈母苦笑道:“話雖如此,如海也這般勸我,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唉……”
南安郡王老太妃笑道:“我就知道你心裡有放心不下的,這不是來給你送喜信兒來了麼?”
賈母猜到了甚麼,有些難爲情道:“說來不怕老太妃取笑,家裡這些女孩子的婚事,我家東府那個混世魔王說了,不準拿去結交交情。人窮富貴賤不說,品性第一。還說甚麼高門裡沒幾個好兒郎,多不考慮……”
她以爲南安郡王老太妃是想上門說親,只是南安郡王府的那幾個歪苗瓜瓤,連她都看不入眼,怎麼願意嫁過去?
所以就推脫到賈薔身上,她知道賈薔這廝六親不認,別說南安郡王老太妃,便是南安老郡王復生,估計都沒多大效用。
南安郡王老太妃人老成精,自然聽的明白賈家看不上自家兒孫,她扯了扯嘴角,笑道:“不是說你家姑娘,而是你家寶玉!你家女孩子自不用我來操心,有寧侯在,一個個都當女兒在疼,怕是選個王孫都不滿意。寶玉眼見也到說親的年紀了,正巧有一家姑娘,家世極好,身份也好,模樣標緻的緊,性格也好。若不是瞧不是我家王府的哥兒,我說甚麼也要娶回去當孫媳婦呢!”
賈母聞言,有些心動了。
賈薔在意女孩子的親事,告訴她不可拿去隨便做人情,可從未說過寶玉的不行。
若是果真能給寶玉說個家世好的好妻子,有個妻族幫襯着,也是好事。
念及此,賈母問道:“不知是哪家千金?”
南安郡王老太妃笑道:“是趙國公府的嫡親孫女兒!”
賈母聞言傻了眼兒,怔怔的看着南安郡王老太妃道:“元平功臣那邊的……還是趙國公姜家?!”
南安郡王老太妃笑道:“原是不合適的,只是如今你們賈家太興盛了些。寧侯又屢屢宣稱,大燕勳貴就不該分開國功臣、元平功臣兩脈,都是大燕功臣,敵對起做甚麼?姜家那老國公快到歲數了,不想走了後,姜家被寧侯連根拔起。這次遭遇了這樣大的風波,寧侯都能安然無恙,往後再也沒甚麼能動搖得了賈家富貴了。所以,姜家纔想着來示好。
這倒也在其次,若是他家姑娘不好,我也不會上門來提。可我親眼見了他家那姑娘,也是奇了,姜家男人從上到下都是鞋拔子長臉,難看的很,這女兒卻出落的頂好。
她老子如今是姜家掌權的,西山銳健營大將軍,位高權重。姜家沒幾個女兒,這個寶貝的甚麼似得。與寶玉門當戶對,正好相合。太夫人若是願意,明兒正好我請姜家四太太到府上做客,你不妨過去見見?”
……
朱朝街,豐安坊。
尹家萱慈堂上。
只尹家太夫人和尹褚母子二人。
尹家太夫人得聞尹後收走了尹褚進宮腰牌後,也是大吃一驚。
不過待問明白緣由後,就落下臉來,看着尹褚不無痛心的問道:“你到底有多想當這個相國?這種事,是你一個五品司官能摻和的麼?”
尹褚沉默稍許後,緩緩道:“母親,兒子亦有心中抱負。就因爲揹負一國舅之名,這十多年來,每一回吏部升遷,皇后總強硬將我按在原地不動。這一回,吏部大調動,從吏部尚書到侍郎,都裁換去了。以兒子的資歷和京察,便是升任侍郎都不爲過。可是,皇后又按下了……”
尹家太夫人苦口婆心道:“你妹妹既然說了,還不是時候,便不是時候。你怎麼就聽不進去?眼下朝廷裡亂糟糟的,多兇險?你妹妹也是爲了你好!再者,文選司那個位置,品級雖不高,可多重要,我一個老太婆都知道,你不知道?你妹妹壓着你,就是怕你摻和到不該摻和的事裡去!
你倒好,放着兩個親外甥不幫,跑去老三那邊埋伏上。那老三……打小行事就面上恭敬背地裡冷漠,眼睛白多黑少,顴骨高嘴脣薄,一看便是薄義無情之輩。
你往他身邊靠,將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