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東城,皇極坊。
恪懷郡王府。
偏廳,恪懷郡王李曉正與新任工部右侍郎徐銘議事。
自太上皇大行起,京中便颳起了“開國以來最嚴京察”的官場沙塵暴。
待竇現竇廣德自外省歸來,以強勢霸道之姿升任軍機處東閣大學士,官拜御史大夫後,這場風暴的慘烈程度,再度飆升不止一部不止!
工部作爲作爲六部中排名最末的衙門,但在這場風波中,損失之慘重,卻幾乎不遜於戶部,慘遭血洗。
而徐銘,正是在這次工部血洗中,升任了工部右侍郎之位。
恪懷郡王李曉爲皇三子,這位位置,其實有些微妙的。
如今皇長子寶郡王李景之形勢,幾乎如黑夜中的明燈,瞞不住許多人了。
李景看起來打骨子裡像隆安帝,可隆安帝只是面上冷,只是對貪官污吏冷酷無情,可對上林如海,對上竇現,其態度卻差點讓人驚掉下巴。
這哪裡還是那個冷麪狠辣的帝王,分明成了唐太宗、宋仁宗那樣唾面自乾、胸懷無限的仁君天子。
相比之下,李景的做派,也就愈發讓人失望。
而李景之下,便是李曉。
李曉在朝中的聲勢並不如皇四子李時,但也有不少明白人,看得出李時雖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實則築造的,怕是一座冰城。
雖閃亮耀眼的不可一世,但太陽照的久了,多半也就化了。
相比之下,在工部穩打穩紮,參與的各項政務都低調圓滿的成功,其做派,讓一些人很是欣賞。
如今的工部尚書崔世明至少沒有偏向李時,因爲李曉在工部參政,實際上還稍微偏向李曉一些,但多是中立立場。
工部左侍郎高巖是站隊李曉的,也是李曉背後最強的支撐力量之一。
而徐銘,則是李曉新拉入營的另一衣紫大員。
只要徐銘站在他這邊,即便工部尚書崔世明態度不明也沒關係,六部之一的工部,便成了他的自留地。
工部裡還是有許多人才的,正好眼下是風起雲涌龍虎相會之時,李曉這幾年也拉攏了不少人手,工部徹底入手後,就可以往外伸手了……
只要穩打穩紮上十年,即便眼下盛極一時的李時,也絕不會是他的對手!
李曉雖不如李時那般會籠絡人心,但基本的帝王之術,也曾學過。
先前已經有過幾番交談,徐銘明顯對他這位低調的賢王看好許多。
今日將他請至王府,明顯就是要攤牌,而徐銘這樣的宦海老鰲,自然不會不明白。
他今天能夠應邀前來,想來也是已經下了決定站隊認投。
不過正當李曉要挑明時,忽見王府管事太監孫策行來,面色有些陰沉,欲言又止的模樣。
徐銘見狀忙起身道:“王爺公務繁忙,下官今日就先告退了。”
已經到了臨門一腳的地步,李曉豈能容徐銘退走?
若果真答應了,怕是徐銘對他的看法都將發生變化。
李曉擺手道:“徐大人不是外人,本王素來行事磊落,無事不可對人言。不拘任何事,你直言便是。”
他自信,若是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孫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跑來通秉。
孫策乃他生母宸妃留在他身邊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幾乎沒有其一。
孫策領命後,也未遲疑,道:“王爺,外面傳來消息,說有城外佃戶入順天府狀告高侍郎之子高程,派管家強搶民婦,姦污至死後棄屍於井中,佃戶人家前來要人,先被騙回莊子,又試圖殺人滅口。如今,高府管家並十數高府僕從被捉拿,人證物證俱在。也不知此事怎麼就流傳出去了,鬧的滿城風雨,許多百姓現在都圍在了順天府外,等候順天府尹韓琮斷案。”
李曉聽完後,臉色一片鐵青。
第一時間,他就想到,必是有人在害他,斷他肱骨大將!
高家這樣的高門,派人去自家田莊上滅口,還能被人捉拿,還能讓高府管家開口認罪,落了個人證物證俱在的地步……
這樣滑天下之大稽之事,若無人背後操弄,誰信?
這個人,到底是誰?
李曉腦海中,第一個浮現出的,便是他那位讓人如沐春風,禮賢下士做到了極致的好弟弟,恪榮郡王,李時!
……
寧府前廳。
正準備去西府的賈薔看到李婧尋來,便打發了賈環先一步回西府,他稍後就去。
二人來到前廳落座後,李婧就忍不住高興道:“爺,那個局成了!”
賈薔聞言,眉尖輕挑,道:“怎麼成的?”
李婧高興道:“自從發現那位身邊有中車府和繡衣衛的人在暗中密切保護,夜梟就斷了直接對他出手的心思。當初李曜一事,至今仍有繡衣衛和中車府的人在暗查。所以孫嬤嬤直接堵死了再對皇子栽贓的路子,以爲這是一條死路。不過,那位不能直接對付,卻不是說打不痛他!上回無意中發現了高家那道貌岸然的忘八,居然有那種嗜好後,我就派人往各處探查。結果也沒怎麼費力,就在高家自己的田莊裡,發現了一樁人命官司。”
接下來,李婧又將如何派人做局裝遊方道士弄鬼,勸說高家莊人報仇,又如何假裝高家莊人,拿住高程身邊狗腿子管家的致命短處,最終做到夜梟的人不露面,卻能順水推舟將案子辦成鐵案的過程。
賈薔聞言,仔細想了想,一環接一環,沒甚麼破綻。
出了人命在前,這裡頭沒賈家任何事。
其餘的,夜梟也是沒有直接露面。
李婧小聲道:“爺,要不要再添把火?恪懷郡王府裡,這幾日也暴斃了個丫鬟,不如造點聲勢,將火頭引過去……”
“不可!”
賈薔聞言立刻擺手道:“讓所有參與此事的夜梟,全部歸巢。此事不平息,絕不許露頭!”
李婧先應下,而後奇道:“爺,需要這般仔細麼?都到了夜梟歸巢的地步?”
賈薔搖頭道:“你不懂。當今聖上看似是個狠辣絕情的,但對於皇子,卻是不同的。李曜之事,繡衣衛和中車府至今在查,便是佐證。今日高家父子突然落入危局,一旦此案坐實,高巖工部左侍郎之位,絕難坐得下去。而高巖,是李曉身邊的第一助臣。皇上絕不會無動於衷,一定會讓繡衣衛和中車府如同獵狗一樣搜查每一處細節。
倒不是爲了高家開脫,而是要找出,裡面有沒有恪榮郡王的手尾。夜梟做的那些事,看似無懈可擊,但世上哪有真正天衣無縫之事?此刻再多做一點,都是畫蛇添足,甚至是自投羅網。見好就收罷,此案,已經足夠那個猖狂小兒痛不欲生了!”
正值朝廷吏治狂風驟雨,最是招兵買馬的好時候,李曉麾下第一宣力大員卻黯然落馬。
對他的打擊,已經是傷筋動骨了。
接下來,還要看李曉的表現,到底是救,還是不救。
不救,自然會寒了許多人心。
畢竟辦下壞事的人是高程,不是工部侍郎高巖。
可就算救,也會讓許多人不滿,包括宮裡。
這樁案子,已經夠李曉喝一壺的了……
甚至,可以改變歷史的進程!
“好了,你在家好好安胎,哪也不要去。等過了年,我送你去揚州,看看你父親。”
賈薔撫了撫李婧的臉,輕聲微笑道。
李婧聞言,眼中的凌厲之色瞬間軟化下來,她輕輕點了點頭,手放在腹前,應了聲:“嗯。”
……
榮國府,王夫人院東側。
趙姨娘小院。
坐在桌邊的賈政面上,多少還是有些不自然。
若非趙姨娘是他的寵妾,吹了許久枕邊風,他真落不下臉來請賈薔這回東道。
上回賈薔“莫名”的對他發怒訓斥,甚至落下臉來讓他跪宗祠……
這些都極大的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且有句話,他都不想承認。
那就是對於這個小他兩輩的族侄宗長,賈政心裡其實是有些畏懼的……
通常的世俗禮數和人情世故,在這個小輩身上,完全行不通。
最讓賈政難過的是,林如海身爲賈薔的先生,居然還不管教他這些,唉……
無人可制,豈不就只能低頭?
“哎呀,怎還不來?”
趙姨娘有些焦躁的埋怨了聲後,從外面遊廊下回來。
賈政皺眉道:“靜心,養性。這樣大的人了,怎還跟小姑娘時一樣天真爛漫?”
躲在角落裡的賈環,悄悄的拿腳尖畫了個圈圈……
趙姨娘卻是滿面堆笑,道:“老爺,我這不也是當孃的焦急麼?”
賈政聞言,面色和緩稍許,卻搖頭道:“環哥兒之事,不用你出面,他也入得族學。這一次蘭兒回來,連你也見了,大爲不同。再讓他好生讀幾年書,就能下場了。他爹二十歲進了學,考上了秀才。早上我考了考蘭哥兒的功課,很是不錯,怕是要比他爹提前幾年進學。有如此先例在前,環哥兒入族學讀幾年書,說不得也能下場。他也是榮國公的子孫,入族學讀書再沒甚麼難處。倒是你那侄兒……怕是有些棘手。”
趙姨娘不依道:“旁人的親戚都能入學裡讀書,我侄兒難道就不是賈家的親戚?”
賈政嘆息道:“不是說你的親戚不是賈家的親戚,而是那錢槐是錢啓的兒子。錢啓夫妻倆原都在庫上做事,還是你託了我說的人情。主子這樣的恩情,他們不思回報,反而在其中動了手腳……”
趙姨娘落淚道:“都是錢啓那殺千刀的做下的孽,辜負了老爺的大恩。不過錢啓已經壞了事,不提也罷,可他老婆,我那嫂子福來卻是個好的啊!”
賈政聞言笑了笑,道:“這名兒倒是有些意趣。”
趙姨娘忙道:“我也這樣想,不過她卻不這樣想。前兒她還說呢,她那名聽着雖好,卻不如我的。我雖名兒沒那麼好,可命卻好。能入了老爺的眼,服侍老爺一輩子,豈不是天大的好命?她下輩子必是不要再叫這樣的名兒了,要改成我這樣的。若是也能入了老爺這樣偉男子的眼,一輩子也就值了。”
賈政聞言,緩緩頷首道:“難得她有這樣的見識……罷了,我且再同他說說罷。不過,到底能不能進,怕還是要經過考試……”
話音剛落,趙姨娘還想說甚麼,卻見丫鬟小鵲急急進來,稟道:“老爺,奶奶,侯爺來了!”
趙姨娘忙道:“環哥兒呢,快去代老爺迎一迎。”
賈環吸溜了下鼻子,撇了撇嘴,從角落裡站起,往門外去。
不想賈政居然也站了起來,道:“我也去看看罷。”
趙姨娘大吃一驚,道:“老爺就不必去了罷?”
賈政搖頭道:“他雖是小輩,可到底也是族長。再者,還有你那內侄之事……”
趙姨娘聞言感動壞了,喚了聲:“老爺!!”
賈環站在一旁也不尷尬,瞟一眼,又瞟一眼,覺得學到手了!
不想正當這兩日情深義重時,賈薔都已經一步邁了進來。
看到賈政和趙姨娘站在一起,怎麼看怎麼覺着變扭。
一般人都很難想象,賈政居然吃這一套?
見禮罷落座,趙姨娘倒是熱情,只是許多話也說不清楚,雲裡霧裡東拉西扯了一堆東西。
賈薔起初還能給探春些面子,到後面就忍不得了,問賈政道:“二老爺,今日到底是何事?”
賈政乾咳了聲,緩緩道:“薔哥兒,你爲賈家族長,做的比珍哥兒他們強得多啊。族學的進展,也讓我們……”
不等他說完,賈薔就直言道:“二老爺,有事你直說。”
賈政一滯後,看了趙姨娘一眼,乾咳了聲道:“是這樣,這次學裡新開課後,環兒……”
賈薔擺手道:“新開課後,賈環和蘭哥兒一併入學讀書。學裡管教嚴格,開始會吃些苦頭,但往後會越來越好。”
賈政忙道:“是是是,不僅蘭兒,還有菌兒他們的長進,我都看在眼裡,多虧了薔哥兒啊。如今賈家義學也算是聲名遠揚,好些親戚聽說了,都請託上門,也想入學裡讀書……”
賈薔聞言,再看了看趙姨娘巴巴的眼神,明白了今日東道的目的,便道:“可以啊,凡三代內的近親皆可參加考試入學。”
賈政聞言頷首,趙姨娘見賈薔這般好說法,一下就放開了,嬌聲道:“哎喲!到底用不用考試,還不是薔哥兒你一句話的事?你這堂堂的大侯爺,大族長……薔哥兒,我有一孃家侄兒,算起來,還是你的表叔……”
“咳!咳咳咳……嗬!嗬!嗬!”
此言一出,一旁的賈環忽地一咳,隨即面色很快漲紫發黑,喘息不上來,雙手捂住喉嚨,眼睛瞪的嚇人。
就在賈政手忙腳亂,不知所措,趙姨娘哭天搶地要死要活時,賈薔走到賈環身後,雙手環前,一手墊在其胃下,另一手握拳,狠狠一擊……
“噗”的一聲,從賈環嘴裡噴出一個指頭大小的物什,落在地上一看,卻是一粒花生米。
賈薔鬆手後,拿出帕子來擦了擦手,也不看趙姨娘抱住賈環痛哭的場景,而是看向賈政,疑問了句:“表叔?”
賈政臊的滿面通紅,連連搖頭擺手,賈薔呵了聲,轉身離去。
賈薔出了趙姨娘院,卻皺起了眉頭。
在趙姨娘背後與她出謀劃策的,到底是哪一個?
怎麼看,都不像扮豬吃虎的主兒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