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西城,寧榮街。
寧國府。
賈薔回到家裡,還未進小院兒門,就聽到前兩日冷冷清清的小院兒,此刻卻是嘰嘰喳喳鬧聲盈天。
不止香菱、晴雯、小吉祥、小角兒在,還有十二戲官也在。
幾個去了桃園的小丫頭們,一個個誇張的不得了,在跟十二戲官炫耀着桃園的桃花有多美,桃園的兔子跑得有多快,桃園的天有多藍多大,桃園的魚塘裡有多少魚……
賈薔推門而入後,就看到了十二雙充滿嚮往的眼神。
他擺手道:“這次是你們教習先生說你們新戲正在要緊時候,出去頑了就前功盡棄了。過些日子再去,就帶上你們一道去。你們也別隻顧着和香菱她們瘋頑,帶她們一起讀讀書認認字,將來也能做更有用的人。”
形容酷似黛玉的齡官看着賈薔的眼神,差點沒把他融化了,只聽她幽幽楚楚的問道:“我們這樣的戲子,除了唱戲,還能做甚麼更有用的人?”
賈薔微微搖頭道:“不必輕賤自己,你們的賤籍也早讓我換成了民籍,現在你們還小,唱上二三年戲後,願意回家的就回家,不願回家的,我這邊也可提供一份差事,讓你們憑藉自己的能爲,就能正經的賺些嚼用,足夠養活自己。”
說罷,他不願多待,實在受不得齡官那幽怨的眼神。
賈薔問香菱道:“平兒姐姐可回來了?”
香菱搖頭道:“沒見回來呀,還在二.奶奶那裡罷……”
賈薔聞言,便進屋裡去換衣裳了,這身衣裳穿了兩天,都是灰了。
晴雯先一步跟着進來,服侍賈薔更換衣裳,屁股上捱了一下,算是獎勵。
在晴雯一雙桃花眼的怒視下,賈薔哈哈大笑着揚長而去。
……
榮國府,榮慶堂。
抄手遊廊上,幾個穿紅着綠的小丫頭正在喂廊下掛着的雀鳥,看到賈薔到來後,紛紛歡喜着問好,又有人往裡面通傳。
今兒賈薔倒沒怎麼高冷,還微笑着問她們,裡面都有誰?
幾個小丫頭片子們簡直受寵若驚,嘰嘰喳喳報出了一串人名兒來,連鳳姐兒和平兒竟也在。
賈薔心裡咯噔一下,不過事到臨頭,又豈能退縮?
幹都幹了,這會兒臨陣脫逃,算甚麼男人……
他輕輕吸了口氣後,面色如常的跨過抱廈門廳,進了榮慶堂。
榮慶堂上,正是歡聲笑語盈堂。
一衆姊妹們說着桃園的樂事,聽的賈母都羨慕起來。
見賈薔進來後,賈母兜頭問道:“多咱再去莊子上?連我和姨太太、太太也帶上,還有寶玉。那溫湯果真是好東西,你瞧瞧她們姊妹,一個比一個顏色好。連鳳哥兒也比先前好了許多,那氣色真好!”
賈薔眼神看了一圈,最後落在鳳姐兒臉上,見她並未看過來,倒是一旁的平兒不無怨言的嗔了他一眼,使了個眼色,讓他不要造次……
賈薔笑了笑,道:“等去了國孝,再去就是。自家的園子,甚麼時候去不得?”
賈母聞言高興,對薛姨媽和王夫人道:“好,等去了國孝,咱們一併去逛一逛。多少年沒去過那樣的地方了,她們姊妹不說還罷,這一說,愈發讓人想念的緊。”
薛姨媽和王夫人都笑了起來,道沾賈薔的光了。
這邊兒李紈卻有些按捺不住,上前兩步目光帶着感激的對賈薔道:“薔兒,我孃家老太太打發人來說,已經勸服我爹爹了。他也會去國子監,和那些監生們說清楚。”
賈薔聞言,笑道:“若如此,可真是一樁大好事。”
李紈感激道:“多虧了薔兒你,若不然,李家非要遭大難不可。”
賈薔擺手笑道:“大嬸嬸外道了,本分之事罷。等甚麼時候大嬸嬸得閒了,想再回李家省親,直接同我說就是。若是我忙碌不在跟前,你同林妹妹說也成。她也能指派得動我府上的親兵,送大嬸嬸回孃家省親。”
另一邊,果不其然,黛玉被姊妹們“圍攻”取笑了,讓她心裡又氣又甜蜜,“狠狠”兇了賈薔一眼。
賈薔說了一圈,連鴛鴦都打趣了兩句,終究還是落到鳳姐兒跟前,不然反倒露了痕跡……
他乾咳了聲,溫聲問道:“二嬸嬸,今兒可覺着好些了?”
鳳姐兒原本積攢了一肚子的窩火,心裡甚至有些恨賈薔毀了她的清白,再經歷了賈璉回府當面對她的羞辱,而她憤怒起來居然有些心虛,也就愈發着惱起賈薔來。
可是,這會兒賈薔這一聲問候,卻如春日裡暖煦的春風一般,將她心中又冷又硬的堅冰,一下吹拂融化開來。
再看那一張俊秀的不像話的臉上,眼睛裡蘊着歉意的關懷,鳳姐兒一時竟然恨不起來了,且眼下又有親長在,她只得強笑了聲:“託你的福,倒是好了些。”
見她這樣不自在,賈薔心裡咯噔一聲,替她着急,擔心她讓人看出破綻來。
不想高臺軟榻上,賈母卻嘆息一聲,勸道:“薔哥兒,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議商議……”
賈薔眉尖一挑,問道:“老太太有甚麼事,且說便是。”
賈母目光卻又落回到鳳姐兒身上,悲憫道:“如今你二嬸嬸一家,過的並不好。你璉二叔今兒才從東路院搬回來,在抱廈東廂養着。可算算日子,等他好了,竟又該離京去甘肅鎮吃沙子去了。他身子骨原也不好,都是公候府上嬌生慣養出來的,這一去九邊,能不能受得起?他若是有個好歹,你二嬸嬸可怎麼活呀,他夫妻倆,如今連個孩子都沒有!”
賈薔聞言,皺起眉頭來,沉吟稍許道:“老太太,當日事,絕瞞不過有心人。賈璉所犯之罪,果真被捅了出去,其下場,不用我多說。只他一人的死活,我也不去理會,可這裡面還涉及西府爵位的傳承。如果不在外面避上幾年,讓人淡忘了此事,我敢肯定,西府的爵位傳承必要出大問題。到那時,悔之晚矣。不過……”
賈薔目光在鳳姐兒面無表情的臉上頓了頓,輕聲道:“實在不行,甘肅鎮就算了,太荒涼了些,去遼東鎮罷。那裡有賈家十幾個大田莊在,下人也多,總還能照應一二。”
話音剛落,卻見鳳姐兒忽然站起身來,與賈母、王夫人等人行了個禮後,轉身就走了。
衆人驚訝,平兒面色擔憂的看了賈薔一眼後,慌忙跟了上去……
賈薔有些撓頭,不解到底何意。
他沉吟稍許,對賈母等人道:“我去看看……看看賈璉自己怎麼說。”
賈母嘆息一聲道:“你們爺們兒的事,自己去看罷。”
賈薔點點頭後,卻未立刻離去,而是對黛玉道:“一會兒送你回林府,晚上和先生一起吃晚飯。萬香樓裡新出了一種蘑菇醬,十分鮮美。眼下國喪只能茹素,咱們帶點回去給先生嚐嚐。”
黛玉輕聲應下,點了點頭,抿嘴一笑。
賈薔也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
轉身離開……
他就這樣轉身離開了……
高臺軟榻上,賈母差點一口老血嘔了出來。
這孽障只想着他岳父老子不能吃葷腥,難道賈家就能吃葷腥?
那蘑菇醬,只能帶去林家吃?!
黛玉正沉浸在賈薔的小意體貼中,一時未反應過來,待轉過身,看到寶釵面色古怪的連連與她使眼色,這纔想起甚麼,忙對高臺上老臉都氣的發白的賈母道:“老太太可別多想,薔哥兒有了好東西,原是先送回家裡來,孝敬老太太第一份,然後再往我家裡去。只是如今就在家裡,薔哥兒方沒多說一嘴。老太太若不信就等等,用不了晚飯時候,保準送到你老跟前。”
此言一出,薛姨媽先笑了起來,對賈母道:“到底還是老太太會調理人,宮裡的貴妃且不去說,這林丫頭如今哪裡還看得出前二年的嬌氣?這樣大氣周到有條理,又不失那身靈氣,怪道連尹家太夫人和皇后娘娘都那樣看重,早早賜下金冊來。”
這話賈母就愛聽了,也不去想某個孽障灰孫,微微揚了揚下巴,看着有些羞澀的黛玉帶着驕傲語氣道:“沒枉費我疼她這麼些年,玉兒是個極好的,和她娘當年很是相像。她娘當年啊……”
提及賈敏,賈母眼睛漸漸溼潤,喉嚨裡有些堵,但到底還是說出了後面一句:“比她還好呢。要是還活着,那該多好啊!”
……
賈母院後,南北夾道邊的三間小抱廈內。
賈薔先去了西廂……
屋內,鳳姐兒正躺在牀榻上,俏臉雖嬌豔,可神情卻並不好。
平兒坐在一旁,悄聲細語的安慰着,看到賈薔進來,與他輕輕搖了搖頭。
但賈薔,並未看懂其中深意……
他尋了張椅子,往前提了提,落座後,看着鳳姐兒,沒有再提任何前事,而是溫聲問道:“賈璉的事,二嬸嬸以爲處置的不妥當麼?”見鳳姐兒不言語,他頓了頓又道:“你若是……”
不等他說完,鳳姐兒也未擡眼簾,只輕聲道:“畢竟夫妻一場,雖然如今視我如仇人,我也不願見他,卻還是希望他有個好下場。只求你,讓他落個好結果罷。也算我,行下最後一點好。”
夫妻恩絕這個四個字,即便是賈薔前世,對於女人來說,都沉重如山。
更何況是當下……
賈薔理解鳳姐兒的處境,他點了點頭,道:“好,我明白了,會讓他有個好結果的。”
說罷,又與平兒對視一眼後,站起身來,往外行了兩步後,轉過身來,正好迎上鳳姐兒望着他背後的眼神,他這一措不及防的轉身,讓鳳姐兒有些慌張的避開了他的目光……
賈薔也未在意,他溫聲道:“二嬸嬸,只要我在一日,這榮府,這賈家的榮耀,便必有二嬸嬸的一份。賈璉改變不得,兩位老爺太太改變不得,便是老太太,也同樣無法改變甚麼。往後,你好好的保養好身子,好好的生活就是。其他的,自有我在。”
說罷,再不停留,轉身離去。
賈薔走後,平兒小心翼翼的看着鳳姐兒,鳳姐兒面子上有些掛不住,轉頭壓低聲音罵道:“看你娘!”
平兒“噗嗤”一笑,道:“奶奶,心裡可熨帖些了?”
鳳姐兒哪裡肯承認,啐道:“少胡扯你孃的臊了,哪和哪都不挨着。”
話雖如此,可她一雙丹鳳眼還是忍不住看向了窗外……
若是,能多一份依靠,總還是好的。
不過,她又在心裡告誡自己:往後餘生,仍是要活的堂堂正正,斷不可,走上邪路……
……
出門後,站在遊廊下,賈薔捏了捏眉心。
事已至此,還能怎麼辦?
擔着罷……
他順着抄手遊廊,往東走了十幾步,便到了東廂。
兩個小丫頭子畏懼的看着他見禮,賈薔也沒難爲她們,直接推門而入。
屋內,瘦了許多的賈璉,呆呆的半躺在炕上出神,聽到門口動靜,方回過神來,見竟是賈薔進來,有些驚懼。
賈薔緩步進內,從外間隨手拎了把椅子,放在裡間,撩起前擺落座,而後靜靜看着賈璉。
賈璉有些慌,強擠出一抹笑臉來,道:“薔哥兒來了?吃茶不吃,我讓人斟來?”
賈薔搖了搖頭,道:“不必忙……”
心裡一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若非有昨日之誤會,今日也不必頭疼此事。
他沉吟稍許後,在賈璉有些膽戰心驚中說道:“賈璉,我從來都不認爲你是一個壞人。雖然,你有些貪財好色,好別人老婆……咳,但是,至少你沒強人所難,沒有欺男霸女,也沒做過甚麼壞事。”
賈璉聞言,很是意外的看着賈薔,不明白他到底打的甚麼算盤。
就聽賈薔繼續道:“老太太先前爲你說情,說你是公候子弟,富貴慣了,若是去九邊吃沙子,怕難承受。方纔,二嬸嬸也說了,想盡最後一絲夫妻之恩,求我給你一個好結果……”也不理賈璉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賈薔輕聲道:“甘肅鎮,太過荒涼,果真去了那裡,漫天都是沙子戈壁,你的確會活不下去。所以,去黑遼罷。遼東鎮雖也有些苦寒,但物產豐富,最重要的是,賈家有十幾萬畝的田莊在那邊。有不少賈家子弟,被髮配到那邊務農。你去了後,還能有個照應。至少,比甘肅鎮強,那裡沐浴都難,一年也洗不上三回……你自己以爲如何?”
賈璉以爲不怎樣,他賠出笑臉,道:“薔哥兒,果真非要出京不可的話,能不能去南省?我保證……”
“……”
賈薔無語的看着他,道:“你在東路院乾的那點破事,當日鬧的那麼大,哪裡能瞞得住人?南省是士林清流的大本營,你果真去了南省四處晃盪,我敢打賭,那些人不整死都不算完。再者,你以爲這件事能瞞得過大老爺?等他養好了傷,查問起來,你以爲大太太會幫你死瞞着?你若是去了九邊戍邊,他未必能將你怎樣。可你若是去了南省,相信我,你會死的很慘。”
賈璉聞言,登時垂頭喪氣,死了心。
他旁的不怕,只怕將來賈赦得知了他這個兒子頑弄了老子的小老婆……
那他真的會死的很慘,不是一般的慘!
念及此,賈璉只能長嘆一聲,道:“還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罷了,罷了,我去遼東鎮就是。”
賈薔點了點頭,道:“你先好生養好身子骨罷,等出了國喪,你差不多就能啓程了。”
說罷,遲疑了下,他又問道:“你和二嬸嬸……果真要鬧到這個地步?怎就成了生死仇人?”
賈璉聞言,面色微變,哼了聲,道:“你素來向着她說話,這會兒再說這些,又有甚麼意思?”
賈薔皺眉道:“先前我的確向着她說話,可爲何向着她說話,你自己心裡沒數麼?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做的那些破事,我能向着你?”
賈璉氣惱道:“從前的事倒也罷了,可那日她跑去書房混鬧一場,讓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還能饒她?”又氣的連連搖頭道:“我對她的厭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進門前,我屋裡就有幾個房裡人,性格賢淑溫順,對她也一直恭敬着。可她倒好,隔三差五的尋個由子,要麼趕出門去,要麼竟要拉下去配小子,結果生生將人逼死!
這毒婦,容不得我房裡人,爲了不讓人說她好妒,就讓平兒當通房,結果平兒白擔一個名聲,我竟是連手都碰不得。她將老太太、老爺、太太哄的好,但凡出點事捱打捱罵的都是我!我不過尋幾個粉頭當樂子,她倒摔破了醋罈子,往日裡鬧鬧也則罷了,那日在書房,她撞破了不說替我遮擋遮擋,還鬧得那樣大,她這是存心要置我於死地,還有臉說甚麼夫妻恩情?呸!這毒婦,我早晚休了她!”
賈薔聞言,皺起眉頭來,正想說兩句,卻忽然聽到屋外窗戶附近有驚呼聲傳進來:
“奶奶!”
“奶奶!”
賈薔一聽,竟是平兒的聲音,他面色一變,心中道了句不好,趕緊三兩步跑出去,就看到窗外鳳姐兒面如金紙般,躺在地上。
平兒唬的甚麼似的,哭着在那叫人。
賈薔來不及說話,上前抄起鳳姐兒的腿彎,抱着折返回西廂。
東廂屋內,賈璉打開窗戶,看到這一幕後,面無表情,隨手將窗戶又關了起來。
鳳姐兒生的雖美,可在他心裡,也不過是一個毒婦罷。
果真出了甚麼三長兩短,早早去了,也未嘗不是好事……
……
PS:原著裡,尤二姐死後,賈璉差不多就是這種心態了。但更早以前,他就已經很不滿了。
另外有個別書友拿現在的三觀去套古人,三觀正確其實是沒問題的,可也要思量一下,如果那個時候的離婚像現在這樣簡單,鳳姐兒會忍到現在還不離麼?你不能一邊苛勒着古人,一邊又拿現代的標準往上去套,這純粹是折磨自己。